春天马最瘦,所以草原上春天一般不是战争的季节。但迷齐人的统帅狐兰并不这样觉得,只要能达到突袭的战略效果,春天出兵作战亦未尝不可。圣武二七一年,随着以狐兰为首的迷齐十四翼骑兵大举侵边,云西和迷齐的第一轮交锋就在这一年的春三月展开。
沃城。
仿佛一夜之间,迷齐人如同灾年的蝗虫一样布满了周国的边境。而狐兰所部骑兵更是以优势兵力迅速突破了丽水防线,并不象往年一样四下劫掠,而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向沃城扑来。
沃城井然有序,人们虽然感觉到大兵压境的阴影,却还没有恐慌。这要得益于陆舒的操持,虽然对于打仗不怎么在行,但安定军民之心,屯粮积守是陆舒的强项。
这里要提一下吴忧所统治的云西地方的兵制。云西的军队由三部分构成:金赤乌是最精锐的军队,约有五千人,一般由吴忧亲自指挥,驻扎在沃城附近;其次是各地驻防军,根据战略位置不同有多有少,一般维持在四五万人,重兵分别集结在西面的宁远、东面的兴城和北方的大月氏城,构成三角形支撑点,吴忧手下三员大将哈迷失、莫湘、莫言愁分别掌握着这三城兵马;最后一类就是“义从”。数量并不确定的杂胡义从往往构成吴忧军队的主要兵源,他们自备兵甲战马,接受云西征调,跟从吴忧出征作战。
金赤乌和驻防军是职业军人,云西地方发给他们粮饷,为他们提供武器装备,常年不懈的训练和去芜存菁的选拔机制保证了他们作为云西主力军团的强悍战斗力。杂胡义从各部战士在战斗中一般按照部族编制,人数不一,战斗力有强有弱,云西经常从其中选拔优秀出众的战士补充进金赤乌和驻防军,反之为了提高杂胡义从的战斗力和凝聚力,经常将金赤乌和驻防军的优秀军官补充进杂胡义从。
这次考虑到北上接应库狐人的任务艰巨,很可能有剧烈的战斗,所以席方带走了云西近半精锐部队,金赤乌倾巢出动,云西又征发了杂胡义从五万骑随从席方出征。等迷齐骑兵大举压境的时候,陆舒才发现,沃城周围竟然没有可用之兵了。只好遣使急调七百里外的宁远兵和一千里外的兴城兵。
陆舒在府中迎来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客人,她就是被吴忧娶回去之后从没有露面的,人称三夫人的宁霜。
宁霜脸颊消瘦,原本圆润的下巴现在变得很尖,眼睛显得更大了。虽然人显得很憔悴,但眼睛里华彩不减,目光灼灼,即便和男子说话的时候也喜欢大胆地直视对方的眼睛,显出野性不驯的样子。
“见过夫人。”陆舒不敢怠慢,惊讶中还是周全地施礼。
“陆大人,这些虚礼客套,就免了罢。”宁霜道,“我今天来,是想问问大人,对于迷齐人的军队,有什么办法应对。”
“我已经派人去兴城和宁远求救,莫湘和哈迷失两位将军一定不会坐视不救。我发动城内各大家僚属僮仆,武装起来,也有千余人,再加上原来沃城周围的一些零散部队,总有两千多人。好歹能够抵挡一阵。”
“哈!这就是您的计划呀。”宁霜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这么说沃城百姓的性命就要靠这临时拼凑的两千人来维系了?”
“我还派人发动周边诸胡部落,应该……”
“应该?应该什么!没有云西都护的调兵大令,谁肯或者谁敢带兵来?别告诉我你那么有远见,早就从莫湘那里借来了兵符了。”
“唉,夫人有话就请直说。军事方面我自认没有陈玄公那样的机变,如果他在,一定有办法,但他远在宁远,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若是守不住沃城,舒唯自裁以谢。”
“死有什么用?云西要是没有先生,那可就像是折断了梁柱一般吧。其实先生也不用着急,我有计可保沃城等到援军到来,先生可信任我?”
“夫人……”陆舒惊讶地望着宁霜,才想起来这位夫人曾经统兵数万,割据一方。
“照迷齐锐骑的脚力,先锋不用两日即可抵达城下,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先生,你那两千人根本连一天都顶不住。如果先生要保全吴忧的家眷,我建议你马上就离城,轻装投奔宁远,现在还来得及。现在云西有良好的应变体制,有一个月的功夫,莫湘可以凭兵符调集各部义从,席方再在北方策应,驱退迷齐人,收复沃城只是早晚的事情。只是城中马匹有限,这满城走不动的妇孺怕是要完了。”
“夫人刚才说可以保全沃城……”
“我先问先生两个问题罢。先生以为就云西而言,土地和人民,哪个重要?”
“都重要。”
“如果要舍弃一样,保全另一样呢?”
“舍土而保民。”
“那么以先生对吴忧的了解,他会怎样选择?”
“这……主公只怕也是同样的意思吧。”
“先生这话说的难道不昧心么?自吴忧主持云西,为了捍卫大周疆土,同库狐迷齐争战死了多少士兵百姓?何尝丢失过一寸土地?”
“夫人还有什么话问么?”
“就算只是为了保全沃城而授予我兵权,是不是也让你不安到这种地步?”
“下官绝无此意。”
“那好,我就相信你。现在愿意听听我的办法么?”
“洗耳恭听。”
“首先释放苏华。沃城这里没有大将,我们需要她统领军队。”
“可以。”
“第二,号召沃城周围的农牧民立即组成义勇军。律法规定,自发起来抵抗迷齐人的,用不着都护府的调兵兵符。”
“我倒是忘了!”陆舒并非笨人,经宁霜提醒忽然想起来,吴忧曾划出沃城周围大片土地草场招徕流民屯垦放牧,并且不征收他们的赋税,这个人口数一直在增加,为数足有五六千家,这些流民对吴忧感恩戴德,如果招募这些人守城,他们肯定愿意拼死效力。而且这些游民历经颠沛流离,彪捷善斗,单论身体素质自然比自己能拼凑起来的那点杂兵强很多。兵源问题得以解决,陆舒心里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多谢夫人将此策告知,下官这就去办。”
“等等,那些百姓,我指城外那些,你知道怎么让他们效命么?”
“下官以主公的名义征召他们。”
“如果征召不动呢?他们或许不愿意为没有吴忧的云西效力,更愿意携家带口地逃亡呢?”
“他们是受云西的恩惠,而且土地牧场都分配给他们成为私人财产,就算为了捍卫自家财产,又怎么会不应召?”
“或许吧,不过我只是猜测,这些流民原本一无所有,虽说我们给了他们土地,但播下的种子刚刚发芽,牛羊还没有长成,所拥有的不过一条性命而已,如今我们却要连他们的命都拿去,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有这样高尚的觉悟。”
“那也要试试!我不信他们不顾主公的恩惠……又或者夫人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云州百姓未必都如大人这样有气节,尤其这忠贞两字,大人不可期望过高。说来可笑,这也是我宁氏覆亡之后获得的教训。”她悲伤地道,“当初我宁氏花了多少心力造福一方百姓,你知道我给了他们多少恩泽?但当云西兵到的时候,云东二十万百姓你猜响应我们号召的有多少?”宁霜自己凄凉地一笑自问自答道,“区区三千人而已!”她将面孔靠近陆舒,“我有一个法子,不确保一定管用,我想如果——由吴忧的夫人,亲自到他们中间去征召他们,他们大多数人就没有理由不应召来保卫城池吧。”
“这的确是个法子。但二夫人身子娇弱,恐怕不能胜任这样的重任。”
“大人还是不信任我吧。吴忧临走是不是交待你对我严加看管?”
“夫人直称夫名,只怕是有些失礼吧?”陆舒尴尬地试着转移话题。
“要不是关系到我自己,我才懒得管你们的破事。”宁霜道,“既然你信不过我,当我没有来过。不过我也不希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吴忧殉葬。明天我就出城,如果不让我走的话,就现在杀了我罢。我宁可死在周人手中,也不愿受迷齐狗贼的折辱。”
“夫人言重了。主公对我并无特别交代。夫人也不必如此激动,请听陆舒一句话。您可能觉得我是个迂腐之人,但我做事自有自己的原则。不管怎么说,您是主公的夫人,就是云西的主母。我尊重您是因为您的身份,云西上下同样尊重您,并不计较您曾经是我们的敌人,那是因为您是主公的妻子。请您记住一句话,云州只有一个英雄,那就是主公,夫人的大才,依附主公才能施展,夫人的美貌,有主公的赞赏才光芒照人。夫人不肯屈居人下,为了自主独立,曾经那么努力去奋斗,建立了男人也不能匹敌的功业,舒自问没有这种魄力,但那些都已成为过去。夫人一天是云西的主母,陆舒便一天是您的臣属。如果您不自重身份,那么陆舒并不会给您玷污主公名誉的机会的。”陆舒说着,对宁霜深深地施礼。
宁霜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对陆舒此人重新认识。看起来吴忧放心将云西政事全都托付陆舒,并非没有道理的。陆舒这人的心思深沉缜密,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和气疏阔。自己以前还真是小看了他。其实想想也是,云西历经多年争战,环境严酷,能生存下来的无一不是骄兵悍将,精英人物。吴忧不在这么久而能镇得住他们的,又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既然大人已经将话说得这么明白,我也直说了吧。虽然吴忧这人我实在看不上,不过既然命运没法抗拒,我也不是那种认死理的人。人活一口气,我希望这次能由我亲自去征召士兵,也算替云西做一点事情。我可不想走到哪里都让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不过是强抢的婢妾的身份。”
“夫人能这样为主公的大业着想,实在是再好不过,”虽然对宁霜的话一个字儿都不信,不过陆舒又恢复了老实人的本相,热心地道:“那就劳动夫人了,具体事情下官自会安排。”
囚禁苏华的地方,说起来可以算得上云西最奢侈的监狱,云西给她准备了一个独门小院,除了行动不太自由,其他也没什么限制。而且吴忧给她预备了很多很多的书,似乎打算让她的下半生都在看书中度过,苏华年纪很小就跟随苏中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后来投军效力,多有杀伐,却只是略通文墨,读书有限,这一次几乎是在强迫的状态下每日只是练剑、读书,日子悄然滑过,一晃竟有小半年的时间了。对于她而言,这竟是多年来一段求之不得的宁静日子。
看到陆舒亲自登门的时候,苏华不禁叹了口气,知道平静的日子到头了。不过她原本以为来的人会是吴忧。她还不知道吴忧此时已经不在沃城。
“苏将军这些日子受委屈了。”陆舒温厚地笑道。
“将军什么的再也休提。难得有这样一段日子可以静下心来读书习剑,颇有体悟,算不得委屈。请先生喝一杯水罢。”苏华同样报以微笑,好像一个大度的主人在接待来宾。她拿出一个木杯,这是她闲暇时自己用剑削制的,虽然粗糙,却打磨得光滑,透着女孩子的细心。
“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苏将军一身本事,耽误了实在可惜。其实主公曾多次提及,他与将军乃是故人,早在灵州就有幸结识,再三再四提及将军的勇敢善战,以为天下奇女子,只是命运多蹇,一向未得其主。舒此次来就是问一下将军,今后可有打算?”陆舒话里招徕的意思已经极其明显。
“我想休息一阵子,去投奔我兄苏中,他现在应该还在泸州吧。”苏华褐色的眼睛漫不经意地越过了陆舒的头顶,好像穿过他这个人望见了遥远的泸州。
“将军难道就不想对我家主公有所回报么?”
“吴将军几次都有恩于我,按说知恩图报也是应当的,”苏华仍然淡淡地道,“只是我心别有所属,即便今日答应投效云西,也必是言不由衷,今后若弃云西而去,反而再背上一个背主的恶名,不是更加让人瞧不起么?”
“苏将军的忠义之心令舒感佩。既如此……”陆舒见苏华心志坚定,不能被言辞打动,只好退让一步,正想换套说辞,苏华道:“小女子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吴将军的恩德一定要报答的。若是云西有难,小女子愿效绵薄之力。这样即便以后离开云西,别人也不会指手画脚了吧。”
陆舒也不知道应该是高兴还是担心,苏华这种人不受威逼利诱,软硬不吃,礼义道德都不能打动,是他拿不住的人物,也许正因为此吴忧对她格外看重,俘获她之后并不杀掉,一定要收服。不过现在形势逼人,就释放她救救急也好,大概也只有吴忧有办法留下她吧。
三月,陆舒召集沃城屯垦民六千家,命十家选出一人做代表,宁霜告众民代表六百人道:“我听说,在古代圣明的君王统治之下,忠诚的百姓不背叛他们的君王,不知道这个道理是否还适用于今日?我还听说,先君圣武开拓云州时,称云州之民勇而仁,信而知耻,有古君子风,不知今日的云州百姓是否还有先人勇烈遗风?我夫吴忧,现为云州之主,内平群宵,外抗强敌,战功赫赫,有目共睹,举贤任能,众望所归。当初,云西将士浴血奋战,初定云西,有功的将士还没有得到赏赐,郊野的战士遗骨还没来得及收敛,我夫怜悯云州百姓历经战乱,流离失所,漂泊无依,将沃城周围最肥沃的土地最丰美的草场划出来作为义田,提供耕牛种子、牲畜幼仔,优先安置你们这些一无所有的百姓。自从你们在这里屯垦,财政再困难,云西没有征收你们一文钱的赋税,战事再紧张,云西没有抽调你们一个子弟参军。这些都是古代的贤君时代也没有的盛德。心存一点善念的人,都会报效这样的恩德。现在请你们扪心自问,你们除了享受云西给予你们的恩惠,你们自身为云西做过什么贡献呢?云西子弟浴血奋战所保卫的,就是只会吃饭而不想为云西做出任何贡献的人么?实不相瞒诸位,如今迷齐数万大军压境,沃城只有几百人的守备部队,危如累卵。陆先生,还有所有云西僚属,都不打算逃走;而我——”宁霜的目光傲然巡视众人,稍顿了一下,微微抬起左手轻抚小腹道:“如果沃城城破,我与腹中的少主,誓与沃城共存亡!”
陆舒有点冒失地望了一下宁霜平平的小腹,惊讶道:“夫人已经有喜了么?”
“这个自然!”宁霜用毋庸质疑的语气道。“我再说一次,我夫虽然不在,大周云西都护府在,少主在,云西都护的妻子也在,我们不会逃走,更不会落入迷齐人手里,只要迷齐人攻破沃城,我就带着孩子自杀殉城!我要让迷齐狗贼看到,吴家的人,就算没有出世的婴儿,也没有一个软骨头!”
宁霜拉长了语调道:“我明白,诸位都是良善的百姓,在乱世之中,只是想保全自己的首级。我夫虽然不在,但我可以代表他向你们保证,云西以前没有要求你们的忠诚,今后也不会改变对你们的恩遇,只是现在,请你们逃难去吧,云西暂时不能庇护你们了。”
闻听此言,六百人代表群情激昂,纷纷要求参军以自效。陆舒大喜,当即命其各自统计青壮数目,得卒五千余,按云西正规军制加以编组成军,授旗号曰“奋击营”,以苏华为教习,又释宁卫之囚以辅之,各级军官多以原来被俘的宁氏旧部有经验的校佐担任。仓促成军的“奋击营”第一战,就是要面对二十倍于己的强敌——迷齐轻骑十万。他们可以依托的,不过是沃城简陋的城墙。
“敌势浩大,你有什么打算?”陆舒问宁霜。
“军事我也不在行,问苏华吧。”
“我们的目标是坚守一个月。”苏华道。
“可是宁远离此七百里,轻骑驰援只需三天。兴城快马到此也只要五天。”陆舒道。
“如果我是迷齐统帅,我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不管是阻击还是伏击,一定不会将攻击点就放在沃城一处。而以莫湘和哈迷失将军过往的辉煌战绩,他们不会莽撞行事,即便坐镇沃城的是吴将军也是一样。我想至少二十天之内不会有援军的。”苏华冷静地分析道。
“如何守三十天?”
“尽迁百姓入城,清点户籍,排查间谍,征召全城青壮男女,掘长堑,设地道,打草积薪,屯粮蓄水,削竹箭,备土石大木,拆毁城外三十里之内所有房舍,焚毁草场青苗,水井埋堵下毒。如此可保城池十五日不失。”
“那剩下半个月呢?”
“以一偏将领军一千先期出城以为策应,主要任务为发动杂胡义从,与城内约定烽火旗帜信号,提前定下袭扰、突击、求救、放火等多套信号,沃城能否得救,全看这支游军了。”
“这样就可以么?”
“这样如果顺利,可以为我们争取五日时间。如果莫湘与哈迷失接报即起兵,应该能与我外围游军接上头了。”
“如果援军还不到呢?”
“那么不妨诈降。”
“诈降?”
“使者往来,最费时日。如果成功,约莫可以争取三日时间,即便被识破,也有应变之道。挖断城内道路,构建三道长垣,放部分敌军入城,落下千斤闸,全民皆兵,关门打狗。可歼敌精锐数千,摧折其锋锐,又可挨延两三日。这之后,敌军必然恼羞成怒,倾力来攻,此时我兵疲力竭,城破就在须臾之间,能挨一刻就算一刻了。”
“将军之策甚善,就请将军全权调配守城事宜。”
“可惜——如果有金赤乌那样的精兵五千的话,这仗就不是这么个打法了。”苏华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微微喟叹道。“如果城破,你真的打算为吴忧殉死么?”她看着身边目光阴郁的宁霜不由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