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叫燕儿告诉春旺每天留意打探些消息回来。
三天后，晋中盆地下了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那是腊月年根前的最后一场雪。少奶奶正坐在窗前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燕儿突然急急地从外面跑进了院子。
少奶奶的心陡然一惊。
燕儿说：“春旺今儿早听人说，昨天夜里，顺子被督军府砍了头了，现在头就挂在城门前，说要示众三天。”
燕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少奶奶已经昏死过去。
少奶奶再醒来时，已过午时。少奶奶下了床，穿戴齐整了衣服，少奶奶打开门走了出去。燕儿吓了一跳，燕儿喊，“少奶奶要到哪里去？”
少奶奶说，“我给顺子收尸去。”
少奶奶出了天禧院，往太太院里走，少奶奶进了老爷太太屋里，老爷太太一齐看着少奶奶，少奶奶看出老爷太太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少奶奶对老爷太太说：“我要给顺子收尸去。”
老爷太太吓了一跳，周老爷说：“不成，督军府知道咱和巡按衙门有瓜葛，这种时候紧躲还躲不及呢，哪里敢明了往人家眼皮子底下钻。”
少奶奶说：“我顾不了那么多，顺子有恩于我们周家，我要给他收尸去。”
少奶奶说完，转身往外走。少奶奶径直走到周家大院门前，早早得到信儿的春旺已经站在了院门前，上好了门。
少奶奶说：“春旺，你把门打开。”
春旺说：“少奶奶您别这样逼我，老爷太太不让您出去。”
少奶奶一径往门前走去。春旺赶紧用后背顶在门栓上。
少奶奶说：“春旺你走开。”
春旺说：“我不敢放少奶奶出去。”
少奶奶不说话了，少奶奶伸手去拉春旺，春旺吓得一闪身，少奶奶一把拉开了门栓走了出去。
随后赶到的老爷太太吓白了脸。春旺赶紧套了车，周少爷和燕儿也随后追了出去。
金顺的头挂在太原城南城门前，头上落了厚厚的雪。
三天前的那个黑夜，金永巡按大人得了消息，说督军府的一干人要里应外合来拿他们。巡按衙门和督军府的恩恩怨怨已是纠结不清，金大人赶紧卷了细软，带着顺子于统领一行人急匆匆出了太原城往南仓惶而逃。一路上，他们似乎总听到身后有杂乱的马蹄声向他们急急追来，当一行人跑到祁县地界离周老爷府不远的路上时，顺子突然对金大人说:”你们先走，我断后掩护。”
金大人说:“顺子，你多加小心，你地界熟，甩掉他们赶紧追上我们。”
“好的，金大人你们快走，多多保重！”顺子说，顺子拔转马头迎着身后声音的方向跑去。
那一刻的顺子突然变得儿女情长，儿女情长的顺子估计金大人已经看不到他时便立刻掉转方向纵马往周家飞奔而来。其实顺子到死都没能搞清楚自己为什么在那一刻居然有那么强烈的愿望要带少奶奶离开周家。这个带少奶奶离开周家的念头是在他回到晋省拜访了周家，他从少奶奶那间很深的屋子里走出来时突然冒了出来，他明白自己这么多年了其实是割舍不下小姐杜心仪的。顺子比小姐杜心仪年长五岁，顺子一直看着小姐长大，护着自家的小姐，其实他也不知道将来他能带杜心仪去哪里，但是他突然害怕此时一走，今生今世也许就再见不上小姐一面了。但是小姐杜心仪没能跟他一起走，心里很是失落的顺子只好独自离开了周家。
如果杜小姐跟了顺子一起逃出来，顺子就不会去追赶金大人了，顺子也许就会从此离开金大人带着小姐浪迹天涯了，兴许两人都还有一条活路。可是独自离开周家的顺子无处可去，顺子只有去追赶金大人，追赶金大人的顺子走上了一条亡命之途。
顺子快马加鞭追赶金大人，但是顺子没能追上金大人而是追上了追赶金大人的督军府里的人，督军府里的人也是各自一袭便装。督军府里的人听到了身后愈来愈近的马蹄声，起初他们还以为又是自己的人追了上来，觉着奇怪，待借朦胧的夜色仔细瞧了，居然是金大人的卫队长金顺！顺子成天跟着金大人，顺子不认识督军府的人，但督军府的人都认得他金顺，于是督军府的几个人立刻拔转马头迎面向顺子扑来。黑更半夜，心情沮丧的顺子一时大了意，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迟了，督军府的几个人将顺子团团围住，顺子已经无法再逃，顺子被生擒活捉。
督军府里的人没能追上金大人，但是追上了金大人的干儿子金卫队长，已经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足可以向阎督军交差了。
督军府里连夜提审顺子，想从顺子口里得知金大人的去向。
顺子说：“我不知道金大人要去哪里，金大人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金大人对顺子有知遇之恩，顺子抱定了主意决不泄露金大人的去向。
督军府的人见问不出金顺什么来，也就不想再为难他了，乱世之中，今儿是一家，明儿又打了起来，昨儿阎金两位大人还笑脸寒暄，今儿就下了追杀密令。况且落败之人，落荒而逃 ，能逃到哪里算哪里 ，说不定也还真没有个明确的去向。
阎督军对手下的工作很是满意，心机颇深的阎督军阎老西儿并没想着真要捉拿住金巡按金大人。三天前，阎老西儿使了一个花招，让人故意放风给金巡按说在那个晚上阎督军要里应外合拿下金大人。金巡按果然中计，尽管阎的部队不足7000人，而巡按使金永的警备队有十一个营8000人足以与阎督军抗衡，但金永情知靠山袁世凯已倒，只好忍气吞声，拔脚而逃。
阎老西儿对金永的去向心知肚明，故意让自己的人在金巡按后面不远不近跟着，故意让金巡按听到追兵的马蹄声，阎督军只想把金永赶出山西地界，任其自去。金永在江湖上混迹多年，各种关系瓜扯难清，真要被手下抓了回来，反倒作难了阎锡山，阎督军是何等人物，哪能拎不清这个事体？不想这次行动居然意外抓获了金大人的卫队长、干儿子金顺，这给足了阎督军面子，阎督军立刻下令枭首示众。
三天后，金顺被枭首示众。
阎督军的执行官说，都是当差的，我就不难为你了。金顺是在被枪决以后砍的头，顺子没有很痛苦。
那年冬天的那场雪下了三天三夜，少奶奶在城门前也守了三天三夜。
一个年轻的女人白袍素服，每天都会来到城门下，在没脚深的积雪中仰头望着高高的顺子。
燕儿说：“这个女人的眉眼长得倒很像少奶奶。”
春旺说：“这是鼓楼街春红院的如玉姑娘，是顺子的相好。”
燕儿溜一眼少奶奶，闭了嘴。
如玉姑娘每天都能在城门外离城墙最近的一间茶楼门口看到周家少奶奶，一袭素色的披风立于风雪之中，如同出塞的昭君。
第三天，如玉姑娘走到了少奶奶跟前，面对着少奶奶。
少奶奶看着这个眉目酷肖自己的姑娘。
“是你要了金队长的命了。”如玉姑娘说，说完转身离去。
少奶奶的眼泪就下来了，热热地涌出，流过冰冻的脸颊，在脚下厚积的雪中滴落成冰。
周老爷拿出200两银子着人捎给了顺子的家里人，叫顺子的家里人从乡下赶来为顺子收尸。
顺子乡下的兄弟们来了，少奶奶把顺子留给她的房契交给顺子的兄弟们，少奶奶说：“顺子没了，这是他留下的宅院，你们拿去分了吧。”
第四天早晨，督军府里的人放下了金顺，少奶奶跪在雪地里，一把抱住了顺子的头。
少奶奶拍打着顺子冰冻的灰白的脸，说：“顺子，你不是答应我有一天回来接我的吗，你咋这么快就把自己的话儿扔了，你就这么一个人先走了呀!”
少奶奶把头抵在顺子灰白冰冻的脸上，哭了起来。
燕儿也哭了。
周少爷和春旺在雪地里肃穆着。
哭够了的少奶奶亲手合上了顺子的头和身子。
顺子的兄弟们拉了顺子的棺材一步一颠簸地走远，回乡下去了。
少奶奶回到了周家，回到周家的少奶奶除去了头上身上的所有珠翠金银，用一根铜簪子绾住了发髻。
少奶奶每日青灯素服为顺子超度亡灵。
少奶奶不再走出院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