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不同,关注点就不同。
夏鼐关注的是敦煌壁画的破坏程度,婉容、林风眠、吴作人关注的是壁画艺术,而周赫煊则在观察各个洞窟的情况。
周赫煊发现,但凡是张大千没有临摹过的洞窟,基本上都脏乱不堪。这些洞窟一度被当做骑兵马厩,有些洞内甚至还留有食槽,要说破坏,军阀破坏得更厉害。
而张大千临摹过的那些洞窟,则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每个洞窟还被他归档编号。至少看起来就让人更舒心,也算是对抢救敦煌壁画做出贡献了。
直到周赫煊进入另一个洞窟……
“王八蛋!”
夏鼐盯着一处画壁咬牙切齿,气得都快晕过去了。
只见精美的唐代壁画上写着一行毛笔字:“……发现此复壁有唐画,命儿子心,率画工……破三日之功,剥去外层,颇还旧观,欢喜赞叹,因题于上。蜀都张髯大千。”
周赫煊也气得不行,回头看婉容、吴作人和林风眠三人,却发现他们并不是太在意。
周赫煊终于明白张大千破坏敦煌壁画一事,为什么到21世纪都众说纷纭了。强烈谴责的,基本上都是考古界人士;而为张大千辩解的,大部分都是玩艺术的。
特别是在民国画家的眼中,张大千是在壁画空白处题字,并没有破坏壁画的美观。这就好像收藏家在古董字画上盖章题跋一样,属于风雅行为,不但不该谴责,反而可以作为美谈。
而在夏鼐这种专业考古人士看来,张大千在唐代壁画上题字,就跟游客写“xxx到此一游”没啥两样。
“张正权在哪里?”夏鼐气得连张大千的字号都不说了,直接称呼本名。
张轶凡对此很不满,他不仅是张大千的学生,更是张大千的子侄辈,认为夏鼐表现得对师父很不尊重。
又路过了好几个洞窟,终于见到张大千本人,还有他的儿子、五位画僧、两个徒弟和几个被雇来干杂活的当地农民。
夏鼐见张大千正站在梯子上,而梯子直接搭在画壁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他顿时更加愤怒:“下来,快下来,哪有你们这样搞的!”
“吵什么吵?”张大千很不高兴。
夏鼐指着梯子说:“这是文物,不能随意挤压接触,你这样是要出大问题的。”
张大千道:“我就是在保护整理文物。”
“胡说八道,你连保护文物的基本概念都没有。”夏鼐怒道。
张大千皱眉道:“你是谁?”
周赫煊介绍说:“这位是伦敦大学考古学博士,中央博物院专员夏鼐先生。”
张大千被烦得没法继续临摹,只能下梯子跟周赫煊打招呼:“明诚怎么也来了?”
周赫煊以前和张大千在天津见过一面,当时张大千还是赵四小姐的国画老师。
“有人写信告你毁坏壁画。”周赫煊直说道。
张大千不屑道:“宵小之徒只会嚼舌根子。”
周赫煊苦笑道:“张先生,你的做法确实有问题,哪能直接在壁画上题字啊。”
“在壁画上题字怎么了?”张大千反问。
还真给夏鼐说中了,张大千果然连最基本的文物保护概念都没有。在他看来,敦煌壁画跟古董字画没有两样,乾隆可以在《寒食帖》上题跋落印,他张大千为什么不能在敦煌壁画上题字纪念?
讲道理是绝对讲不通的,看看婉容、林风眠和吴作人三位画家的态度就知道了。
这属于观念问题,在考古知识普及之前,根本就分不出对错。就好像你在唐朝跟人讨论民族主义,扯淡吧,直接武力说服更实在。
周赫煊说:“张先生,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讲。”张大千道。
周赫煊说:“我非常钦佩张先生挽救整理敦煌壁画的行为,但请不要剥离外面的画层。”
张大千没好气道:“不剥还怎么整理?就说这西夏壁画,超过八成都已经损坏了,我要是不赶快抢救,里面的晚唐壁画都保不住。”
周赫煊说:“剥宋代画层是可以的,但请务必保留唐代和魏晋画层。”
张大千说:“唐代的画层不剥,也看不到魏晋画层啊。看不到魏晋画层,我又如何抢救它?”
夏鼐愤怒地插话道:“魏晋画层倒是被你保住了,但外面的唐宋画层被你毁完了!”
张大千说:“唐宋画层我已经临摹下来了啊。”
“壁画和你的临摹能一样吗?”夏鼐吼道。
张大千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夏鼐道:“壁画是文物,你临摹的只是内容。”
张大千道:“在我看来,只要内容临摹下来,这壁画就算是保住了。”
夏鼐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你是毁坏文物的千古罪人!”
“你脑壳有包(脑子有病)!”张大千也有些生气了,直接蹦出一句四川话。
两人越说越激动,就差没打起来了,鸡同鸭讲根本说不清。
张大千的子侄和学生们也渐渐围过来,若冲突继续升级,他们很可能把夏鼐给痛揍一顿。
周赫煊也很犯难啊,如果张大千只为一己私利而破坏壁画,他直接掏枪绑人回重庆就是。问题是张大千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反而觉得是在保护古代艺术。
人家张大千也是大公无私啊,历史上他为了临摹敦煌壁画,变卖了200多件心爱古画,还欠下5000两黄金的巨债。
夏鼐和张大千的分歧在于,究竟是艺术价值重要,还是考古价值重要?
周赫煊显然更偏向于夏鼐,因为文物损毁了就没了,艺术方面的研究可以留到后世再说。
周赫煊努力说服:“张先生,壁画不仅是艺术品,更是不可再现的文物。你虽然把内容临摹下来了,但剥掉的画层直接成灰土,后世子孙只能看到你的临摹,而不能看到壁画真迹。从一个画家的角度来讲,你愿意看到《兰亭序》真迹,还是愿意看到后人的仿品?”
张大千说:“这不一样。只要是想研究魏晋画层,外面的唐宋画层就必须剥掉。”
周赫煊说:“或许再过几十年,科学技术有了巨大进步,那些被剥掉的画层也能保留下来呢。既能保住外层,又能研究内层,岂不是皆大欢喜?”
张大千冷笑道:“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技术?”
周赫煊说:“明清时代的古人,也不敢相信飞机可以上天。”
“你这是强词夺理,”张大千指着周围的壁画说,“你们可以到其他洞窟去看看,那些壁画到底被强盗、军阀和洋人破坏了多少。我要是不赶紧抢救,也许再过十年,想临摹都找不到地方了!”
周赫煊说:“这是保护工作不到位,我愿意出钱雇人在这里看守。”
张大千质问道:“若是日本人占领敦煌,把这些壁画都剥走了怎么办?”
周赫煊没好气道:“日本人若是能占领甘肃,那中国离亡国也不远了,到时候留着莫高窟也没用。”
张大千生气道:“不可理喻!你们走吧,别耽误我临摹壁画。”
“唉!”
周赫煊叹了口气,掏枪指着张大千的脑袋,无奈道:“张先生,请跟我回重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