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崇?”曲彬沉默了一会,突然怪笑起来,“怎会不记得?丙申年的探花郎,我怎会不记得?”
白陌阡闻言一惊,甄崇丙申年便中了进士,那为何到了咸亨二年才向家里写信告知佳音?
曲彬叹了口气,“我刻苦一生,长安城的街衢我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可是那长安之大,却无我曲彬容身之处,为何?这是为何?”
白陌阡抿了抿薄唇,他沉默了一会,待曲彬的情绪平静了些,这才继续问道:“之后你与甄崇可还有来往?”
曲彬想了想,“一开始我们还会互赠诗文,可是等一年后我去再长安参加科考,投帖拜访他,却被拒之门外,之后便再也没有来往了。”
白陌阡皱眉,线索太少了,曲彬说的这些根本查不下去,他问道:“你可曾还记得起当日寻他时的情形?”
曲彬冷笑了一声,“记得,我记了三百多年,一刻也未曾忘记。”
那时正值寒冬腊月,一阵北风刮过,摧棉扯絮一般,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
他手脚冰凉侯在府邸外头,高墙内不时传来歌舞欢笑的声音。
等了约莫两个时辰,府宅的朱门缓缓打开来,一身锦衣朱袍的甄崇将宾客送出府门来。
“甄兄留步。”为首的是一名将军,干净利落地朝甄崇抱拳行了一礼。
“天晚雪深,公孙兄路上小心。”甄崇拱手还礼。
马车辚辚驶过街衢,压出两行黑黝黝的车印子,他跺了跺早已冻僵的脚慌忙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唤了甄崇一声,“甄兄,别来无恙。”
甄崇仿佛被吓到了似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下来,冷声质问:“你听到了什么事情?你说,你听到了什么?”
恍若当头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冻住了。
曲彬冷笑一声,“当年一同前去长安,信誓旦旦说‘苟富贵勿相忘’,可这‘苟富贵’容易,‘勿相忘’却难。”
白陌阡沉默了一会,“你说......那位将军听口音是江陵人氏?”
“嗯。”曲彬的声音低了几分。
白陌阡转头看向黎绍。
黎绍无奈地笑了笑,“明日歇息一日,后日再启程下江陵。”
“嗯!”白陌阡咧嘴一笑,他点点头,忽觉头有些晕。
怨灵反噬,他还没静心调养,便着急跟着黎绍去容浔家救人,结果人还没救,又牵扯出了文曲庙的事情。
大半日神经高度紧张,这会放松下来,白陌阡才觉浑身酸软乏力。
黎绍抬手将他搂紧怀里,垂眸道:“省点力气,我抱你回去歇着。”
白陌阡靠在黎绍怀里运了会气,头还是晕得很,当下他乖乖变回白兔子,蜷缩在黎绍衣袖里,闭目养神。
意识逐渐模糊起来,白陌阡觉得自己坠入一汪温泉中,四肢百骸都透着暖意。
“阿陌,起床。”耳畔传来温热的吐息,白陌阡一个激灵,睁眼,扭头。
黎绍正坐在床榻边穿鞋,白陌阡揉了揉眼眸,垂眸看了一眼四周的布景,自己又一次与那学徒共情了。
黎绍穿戴好,将白陌阡从被子里拽出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边低声和他说着话一边给白陌阡穿衣裳。
动作一气呵成,那副身体也像是习惯了,找了个舒坦的地儿,蹭了蹭脑袋,继续睡。
白陌阡突然对别人靠在黎绍怀里的事很抗拒,当下他强行掀开眼皮,挣扎着要从黎绍怀里坐起来,“你不许靠,不许靠,两个大男人,自己穿衣服!”
毕竟这副身体的主人不是白陌阡,身子仍贴着黎绍胸膛,像是与白陌阡较劲。
于是,白陌阡气得够呛,呲了呲并没有什么威慑力的兔牙。
黎绍见怀里人不安分,以为是在为起床的事撒娇,当下抬手揉了揉白陌阡的脑袋,“阿陌别闹,带回早课迟到,师尊又该罚你了。”
黎绍说话的时候,唇边带着浅浅的笑,他年轻时的眸子比现在淡一些,一笑起来,眼眸便流光辗转,漾着一池温柔。
白陌阡呆呆地瞧着,由着黎绍给自己穿戴好衣裳。
等两人来至竹屋时,身着白色衣袍的学徒早就整整齐齐坐好了,众人见他们走进来,都笑着打招呼。
“师兄早——”
“小师弟早——”
黎绍带着白陌阡在座位上坐下,白陌阡缓了缓抬头看向坐在自己前边的黎绍,“师兄?”
他出声轻唤,神色有些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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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称呼太熟悉了,熟悉到白陌阡觉得在某个时候,他曾将这两个字刻到了骨血里。
师兄。
师兄,我们做个约定吧,等后山那株桃树开花了我便回来,那时候你一定要在树下等我。
白陌阡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黎绍的床上,抱着他的绣枕一声声地喊“师兄”。
他有些尴尬地坐起身,这才发现黎绍的房内不止他和黎绍两人。
一个发束白玉冠,身着金纹牡丹银袍的俊美男子正坐在书案旁与黎绍闲谈。
只听那男子从袖中拿出一只玉牡丹搁在书案上道:“魏紫爱女心切,一时失手伤了白公子,本尊今日前来赔罪,这枚蕊玉算是牡丹一族的赔礼,还望先生息怒。”
白陌阡听得一愣一愣的,看来这俊美男子便是牡丹花王姚黄了。
黎绍垂眸扫了一眼蕊玉,轻抿一口茶道:“兔儿过来。”
“哎,”白陌阡答应了一声,掀开绣被走下床榻。
姚黄道声“得罪”,抬手拉住白陌阡的胳膊,稍一用力,将他拉着跪坐在自己面前。
白陌阡一惊,挣扎着要起身,姚黄薄唇轻启,道声“别动”,伸手将书案上的蕊玉拿在手里,双掌运力,那蕊玉便化成了金黄色的齑粉。
姚黄右手捏了一道符咒,左手食指中指伸出按在白陌阡额头,金黄色的齑粉便从他指尖缓缓渗入白陌阡眉心。
白陌阡顿觉郁积在胸口的闷气纾解了大半,他双掌掌心朝上搁在腿面,吐纳运气,身上的酸软也消了大半。
约莫半个时辰,姚黄收回手,恭敬朝白陌阡行了一礼,“本尊代阿紫向公子赔个不是,纾儿罪孽深重,我们定严加管教。此蕊玉乃牡丹一族千年灵力凝结而成,可助白公子调养灵力,公子切勿再要先生破咒为你疗伤,此......”
黎绍将茶杯搁在书案上,出声打断姚黄,“说完了么?啰嗦。”
姚黄抿了抿薄唇,他看了白陌阡一眼,道声“告辞”,转身离开。
白陌阡皱眉,姚黄适才说的不要再让黎绍破咒为自己疗伤,是不是就是指那日自己不肯喝药黎绍渡了灵力给自己的事情?
细细回想起来,黎绍手腕上那串怪异的血红符咒,在文曲庙出现的火凤,以及一直以来众人对黎绍的态度。
这一切看似不经意的偶然,若是放在一块细细琢磨,白陌阡顿觉不对劲了。
且抛开别的不说,黎绍仅仅是一位凡间的皇亲国戚,怎么当得起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牡丹花王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先生”?
黎绍的身份绝对没有皇叔这么简单。
如是想着,白陌阡抬头看向黎绍,眯了眯眼眸。
黎绍正靠在软垫上看书,前额散落几缕乌黑的发丝,他半阖着眼眸,眉间带着淡淡的笑意,恍若一尊美人塑像。
白陌阡吞咽了一下,好罢,黎绍就算不简单,那也肯定是好人,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穷凶极恶之人呢。
于是白兔子决定通过秘密观察黎绍,以此来解开黎绍身份之谜。
入夜,疏桐剪落一地月光,惊起枝上鸟雀,扑楞着翅膀飞向夜空。
白陌阡变回兔子,轻轻跃上屋顶,爪子轻轻扳开一片屋瓦,将头凑上前往里头瞧着。
黎绍正坐在书案前看书,他起身为自己沏了壶茶,复又在书案旁坐下,执卷细读。
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看书、沏茶,单调的事情总是日复一日地重复做。
白陌阡在屋顶瞧了一会便昏昏欲睡了,忽听一声敲门声传来,他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细看。
只见店小二提了桶热水送进来后又退了出去,黎绍放下书,站起身走至浴桶旁,抬手便将外头的朱红纩袍褪了去。
白陌阡老脸一红,看这样子黎绍像是要沐浴,他眨了眨眼眸,脑袋缩出来,正要就此作罢,忽然他眼眸一扫,顿时头皮炸裂了。
黎绍褪去了上衣,露出脊背来,只见那脊背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伤痕,有些是鞭伤,有些是烫伤,有些是被人活生生啃啮出来的伤口,总之,他脊背上没有一寸肌肤是完好无损的。
那些伤口延续到手臂,黎绍背对着他,照那伤口的情形,很有可能黎绍的整个身体都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
白陌阡看得鼻子一酸,眼眶便红了。
他曾经都经历了些什么,才能伤成这样?
白陌阡变回人身,他一屁股坐在屋顶上,抬手抹眼泪。
心疼。
特别心疼。
黎绍搭在腰带上的手顿了顿,他拿眼尾扫了一眼屋顶,微微蹙眉,垂眸看了看身上的伤,抬手,拉过朱红纩袍披在身上,闪身走到了屏风后。
白陌阡一晚上都没睡好,梦里总是不断出现黎绍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的场景。
第二日吃早膳,桌上摆着一堆美味佳肴,白陌阡都恹恹的,吃了几口便坐在一边发呆。
黎绍抬眸扫了白陌阡一眼,“怎了?没胃口?”
白陌阡端着茶杯,盯着白瓷杯里嫩绿的芽尖,摇了摇头。
洛阳城尹贴出布告,将豆蔻少女割腕自杀一事的前因后果删繁就简地告诉了洛阳城百姓。
曲彬的魂魄被送往阴司,他身上背着人命债,天帝大怒,将其打入十八层修罗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容浔为救魏纾魂飞魄散。
魏纾被天帝削去仙籍,降为凡人,在洛阳城尹府上作丫鬟,来还容浔对她痴情一生的债。
可是追本溯源,这三人都有着不能了却的执念。
曲彬屡试不第,魏纾与爱人生离死别,容浔爱而不得。
放不下的执念,最后化作心魔,祸害人间。
人们唏嘘不已的同时,仅剩下对世事难料的无可奈何。都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无常天命又让多少人执念化魔?
白陌阡吃完早膳后便和黎绍行水路南下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