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蔽身符

皑皑白雪地中, 楚文王和昭文君静立着。

白陌阡的头皮一下子就炸了,前世关于文王攻城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虽说杀他的不是楚文王, 但是若不是楚文王将他关在军营里, 又怎会有后来的孟泽剖丹, 说起剖丹, 当年孟泽杀他时用的剑, 便是从楚文王手里夺来的文王玺。

世事纠缠,剪不断理还乱,若要寻仇, 楚文王难辞其咎,但是他之所以发兵攻城, 是因为墨王软禁了昭文君, 所以照这么算下去, 牵扯进来的人会越来越多,当真是应了那句——冤冤相报何时了。

人情世故, 真的太难算清。

白陌阡低垂着头,神色暗淡了下来。

“路过贵府,可否讨口饭吃?”最后是楚文王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他拱手行了一礼道。

白陌阡回过神,他侧身避开那一礼, 回头, 正对上黎绍看来的目光。

黎绍淡淡地看了眼院中的三人, 什么话也没说, 提着菜肴转身朝屋子走去。

白陌阡垂眸, 沉默了一会后轻声道:“在广寒宫的时候你们待我很好,实话说, 我挺喜欢你们的,冷不下脸对你们下逐客令。我胆子小,怕麻烦,什么深仇大恨都不想再追究,我自己倒觉得原谅你们没什么好为难的,因为以前的事过去了就不要再谈还债,但是,但是我只要一想到黎绍这两千年有多难熬,我就又没法原谅你们——”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师兄说的对,我就应该呆在广寒宫,无忧无虑地当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兔子......人情世故真的太让人为难了。”

“所以——”白陌阡深吸了一口气,“你们走罢,不要来打搅我们,前世之事不再提,我不想看到师兄心情不好。”说完,抬脚朝屋子里走去。

黎绍静静地站在窗前,衣袖下紧握的手缓缓松开,昏黄烛光映在眼底,看不出悲喜。

昭文君松了口气,他抬手扶住楚文王,将他的衣袖推至肘部,左手手臂处一道狰狞的伤痕缓缓愈合,黑气消散在凉夜中。

楚文王喘了口气,与昭文君十指相握,并肩走出府邸,两人都没有说话,沿着繁华的街衢慢慢走着。

身后是璀璨的烟花,和恢宏壮丽的长安城。

这样的盛世,这样的子民,他们也曾拥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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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陌阡回到屋子的时候,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已经被人吃得差不多了,他瞪着眼眸,看着屋子里坐着的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一声哭叫,“师兄!他吃我的饭!”

卯日星君连忙搁下筷子,“哎哎,兔儿莫哭,不要这么小气嘛,我就吃一点。”

白陌阡还是怕他,后退一步,绕的远远地扑到黎绍怀里,瘪着嘴,眼眶噙着泪水,伸手指着卯日星君,“师兄!他老吓我!就是这只公鸡,他老坏了!”

卯日星君左右没颜面,先是被人家师弟控诉自己吃饭,又是被人家师弟控诉自己吓人,他活了这几千年,这还是头一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黎绍将人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阿陌不哭,你爱吃的菜我都留着。”

“真的?”白陌阡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泪眼婆娑。

“嗯。”黎绍点头,他拍拍白陌阡的肩膀,示意他坐自己身旁,之后,黎绍从脚下的红柚木饭桶里,将八宝鸡块、清炒春笋等菜碟一一拿了出来。

白陌阡这才作罢,他拿起碗筷,低头一声不吭扒饭。

卯日星君站在一旁,瞅着那炸得金黄的鸡块,咽了咽口水,当下在凳子上重新坐下来,讪笑着将筷子伸向白陌阡手边的菜碟子。

“不给!”白陌阡特护食,他胳膊将碟子揽在自己怀里,瞪着眼眸恶声恶语道。

卯日星君脸上的笑容一僵,他砸吧砸吧嘴,“兔儿你别老是仇视我,我不过就是在你小的时候吓唬过你嘛。”

“师兄你看!”白陌阡扭头,嘴角又瘪了下去。

坐在一旁云淡风轻喝茶的黎绍闻言,缓缓搁下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卯日星君,修长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指尖燃起一团火焰,他慢条斯理道:“兔儿,咱们明日吃烤公鸡如何?”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卯日星君往后躲了躲,咳嗽了一声,神色严肃下来,“行了行了,我此番前来是有正事要说。”

“我不想听。”白陌阡冷哼一声,低头继续扒饭。

“动了长安龙脉的人查出来了。”卯日星君低声道。

“谁?”白陌阡眼眸一亮,问道。

“你不是不想听么。”卯日星君睨了白陌阡一眼,学着适才白陌阡的模样,冷哼了一声。

“星君,”坐在一旁的黎绍淡淡开口,“为老不尊说的就是你。”

卯日星君老脸一红,他摆摆手,“好了好了,本星君大人有大量便不和你这只兔子计较,动了龙脉的人是天衍司国师,商烨,如何?惊讶么?”

他摇头晃脑地说完,等着看白陌阡目瞪口呆的神情,然而,后者只是平淡地“哦”了一声,张口咬了块鸡肉。

“不是,怎么这云淡风轻的模样还传染呢?”卯日星君拍了拍桌子,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黎绍,又看了看白陌阡,眨眨眼道:“动了龙脉的人是个阴阳师,一个凡人,一个朝廷命官,兔儿你不惊讶?”

“我猜到了。”白陌阡扫了卯日星君一眼,表情冷淡。

卯日星君被堵的没话说,他张了张口,又阖上,来来回回好几遍后,旁边的黎绍撂了一句话过来,“怎么?两只鼻孔不够呼吸,还要长着嘴巴吞气?”

卯日星君:“......”

卯日星君重重地叹了口气,他颇为惋惜地看了白陌阡一眼,“兔儿,你跟着你师兄这个老油糕,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一个小油糕。”

白陌阡瞪了他一眼,“我乐意!”

卯日星君一个人说不过两个人,他又打不过黎绍,于是斟酌再三,看在黎绍收留他给他一顿年夜饭的份上,星君很潇洒地扭头离开。

屋里的喧闹声终于停了下来,白陌阡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着菜碟子,黎绍拍了他手背一下,“好好吃,不吃别糟蹋菜。”

白陌阡回过神,他搁下筷子,胳膊肘搭在桌面上,凑到黎绍耳边道:“师兄,我想今晚进宫。”

黎绍挑眉,“除夕夜进宫,宫里头皇帝在举办宴会,你是打算再去逮一只钻到铜镜里的邪祟么?”

白陌阡摇摇头,神色甚是严肃,“师兄,之前在巫峡鬼船上,李客的魂魄被镇灵玄武锁在船上,那么这三百年来找不到的甄崇灵魂,也极有可能被其他的镇灵玄武锁在了某处。皇太/祖派商烨杀死前朝叛臣李客,一定也不会放过同样是叛臣的甄崇。再根据李客所说,甄崇从开国便一直留在长安城,长安城阴阳师遍布,稍有不慎就会被发现,那么,排除掉所有地方,镇灵最安全的就是皇宫。”

黎绍静静听着,闻言,略一点头,“嗯,你说得对。”

“所以,”白陌阡拉了拉黎绍的衣袖,“师兄,你便陪我进宫瞧一瞧嘛。”

“好。”黎绍点点头,他站起身,走至书案前,拿起搁在笔山上的狼毫,朝白陌阡招招手,“兔儿过来。”

“干甚?”白陌阡走至黎绍面前站定,问。

黎绍抬袖,袖口上绣着金线滚边的大瓣海棠花,他用毛笔描了描,登时,一抹朱红染在了狼毫上,黎绍执笔,凑近白陌阡,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几笔,之后弯眉一笑,“真好看。”

白陌阡抬手去摸眉心,“你画了什么在我额头上?”

“蔽身符。”黎绍将笔搁下,“你修为太低,用平常的隐身符根本进不了皇宫半步,我给你画道符,如此这般,你便可来往于宫闱之间,商烨他也奈何不了你。”

“你不跟着我去么?”白陌阡听得一愣,忙问。

“这么粘我?”黎绍挑眉,笑着反问。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白陌阡急了,他拉住黎绍的衣袖,“师兄,你跟不跟我去?”

黎绍抬手轻轻揉了揉白陌阡的脑袋,“这次兔儿自己去,师兄还有其他事要做。”

白陌阡眼眸轻闪,黎绍从来没拒绝过自己,这是第一次。他低垂下头,犹豫了一会,又抬眸看向黎绍,后者轻轻地摇了摇头,态度很明确。

“好罢。”白陌阡握了握拳头,他暗自鼓劲打气,“你在家等我回来!”

“嗯,凡事多加小心。”黎绍点点头。

待白陌阡的身影消失在屋子里,黎绍这才将目光收回来,活动了一下手腕,从怀里摸出生花笔,走出府邸后,朝长安城外走去。

......

宫门早就已经关了,为了避免被阴阳师发现,白陌阡没有施法,自己一个人吭哧吭哧翻过高高宫墙,双脚落地后,白陌阡揉了揉后腰,呲牙咧嘴地转身,迎面撞上一队夜晚巡逻的阴阳师流年不利啊流年不利,白陌阡杵在原地,大气都没敢出,等那队阴阳师目不转睛地与自己擦身而过后,他这才彻底相信,黎绍给他的这个蔽身符是真的有用。

上次他是坐着马车来的宫里,东拐西拐也不知走了多少个宫门,这会他站在皇宫的最外围,偌大的皇宫,要找一只镇灵玄武,简直是大海捞针。

白陌阡突然意识到,黎绍这次不跟他来,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么一个青石板一个青石板往过找太麻烦了。

“哼哼,”白陌阡磨了磨后槽牙,“还说自己有事情,我看你就是不想陪我跑断腿。”

在暗夜里白陌阡张牙舞爪对着空气乱打了一通,发泄完后,兔子开始了皇宫捞魂行动。

途中不时有阴阳师走过,一开始白陌阡还跑人家跟前扮扮鬼脸嬉玩,到后来找镇灵玄武找得他,上下眼皮都快粘到一块了。

白陌阡不住地打着哈欠,步子都有些浮乱,他抬头瞅了瞅东方天际的启明星,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宿都快过去了,他翻遍了大半个皇宫,别说是镇灵玄武,就在御花园里,他连一只王八都没见着。

白陌阡泄气地一屁股坐在路旁的一个石头上,他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心里越想越委屈,黎绍怎么就这么抛下他呢!

正昏昏欲睡着,忽然屁股底下的石头动了动,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是先生来了么?”

白陌阡吓得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他从地上弹起来,垂眸看向那个会动的石头。

原本墨绿色的石头转了个向,然后,从侧边伸出来一颗长草的头来。

宫里寻王八千百度,原来王八在屁股底下住。

白陌阡叹了口气,他现在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好声好气道:“我不是黎绍。”

玄武伸长了脖颈嗅了嗅,摇头道:“你身上有先生的气息。”

白陌阡叹了口气,“前辈,我是他的爱人。”

那玄武沉默了两三秒,“先生拼了命想要救回的人,怎么长的这么寒碜。”

白陌阡:“......”

“你是来找我?”玄武问道,它往前走了几步,抖落头顶的泥土和草根,“三百年了,好久没伸展伸展筋骨了。”

“晚辈想请教您,是不是有人派您将一个人的魂魄锁在了这个皇宫里?”白陌阡拱手行了一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