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苏翎是被一阵羊叫声吵醒的。睁眼一瞧,一抹金灿灿的阳光斜射进帐内,些许浮尘轻轻飞舞,倒象是一帘薄纱悬在半空。稍一愣神,他立即翻身爬起,快步走出帐外。日头已升起半杆高,这次可起得迟了。
苏翎微眯着眼,向四周看去。胡显成正与几人站在一群牛羊边,指挥着那群农夫将一只只羊分别牵走。农夫们领到羊,便从身上解下绳子或是一束皮条,扎在羊角上做自家记号。然后走到一堆农具前,领取锄头、镐等农具,再依次排在一堆粮食前,用兽皮口袋将大约一斗的粮食装好,有些干脆脱下身上穿的衣裳,一家男女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掉了一粒粮食。
另一侧,郝老六正安排着那群女真战兵沿着一条划定线路打下粗大的木桩。营地内已积聚了不少木料,看样子郝老六是想依着白沙沟的样子,将所有房屋都成排修建。这个营地只适合居住、垦荒,却不适合扎营,三面都是山,站在坡上轻易便能将箭射进营内。苏翎与郝老六商议着不在这里修建堡寨,只搭建木屋,用成排的屋壁拦出几条屏障,再与各个出口建立栅栏便可。这里只需稍加防备,苏翎已与众人交代清楚,他们不会坚守任何一个寨子,绝不能让人给围在某个地方,这是他们这队人马的生存基础。
那边曹正雄正亲自带着十人守在营门处,苏翎瞧见,立时向四周环顾,三面山上都有人瞭望,依稀便是自己带来的人马,便微微点头。
此时术虎瞧见苏翎立在大帐外,便走过来,说道:
“苏大哥,天未亮人便派出去了,午时过后便可回来。”
苏翎笑着点点头。这时,一直跟随苏翎的许熙端着一只木盘过来,是一碗粥与一只鸡,还有一碟小菜。
“你们呢?”
术虎与许熙都笑着点头。苏翎这才接过木盘回到帐内,坐在桌前。
“大哥,你尝尝味道。”许熙笑着说。
苏翎动动眉毛,喝了口粥,再抓起鸡啃了一口,果然,苏翎抬头望向两人。
“味道不错吧?这个牛录居然有个汉人厨子。厨子说几年前曾在辽阳开过酒肆,有家传的手艺。”
这味道可是许久未吃过了,苏翎一边大口嚼着,一边含糊地问:“这牛录是个什么情形,问过没有?看他这般架势,不像常人。”除了大部族的头领,能有这般奢侈的,在女真族内还真不多。自然,这奢侈在边墙那边不算什么,这差距是有的。
许熙答道:“问过,各说不一。连起来看,这个牛录编得匆忙,下面的人多是抽调,每一处都不超过十人。”
苏翎笑道:“这是给咱们送给养来的。”
术虎与许熙会意一笑。
说话间,苏翎风卷残云般地将一只鸡吃尽,喝完粥,起身出去,术虎许熙则跟在身后。
这么会儿功夫,胡显成已将该办的都已办完,四五十户人家,让他安置得次序井然。眼下这些人已经牵着五头牛,扛着五付犁铧向营外的河滩走去,显见是立时便要犁出田来。苏翎算是对农夫们放了心,这分粮食、工具果然有效,就这样还不老老实实的?除非这群农夫个个都有勃勃雄心,但怎么看也不像。
忽然,那边搭建房子处传来一阵吵嚷声,苏翎一惊,这担心的麻烦总躲不过,当下急速冲去,身后术虎与许熙已操刀在手,紧紧跟随。
赶到近处,见人群中郝老六带着几个兄弟用刀将两个人隔开,那两人兀自隔着亮闪闪的刀刃叫骂不休。
苏翎仔细一瞧,依稀辨出这二人便是昨日叫嚷自己是勇士的两位。
“都给我住口!”苏翎一声大喝。
那两人望望苏翎,有些不甘地相互瞪着眼停下。
苏翎看看郝老六,郝老六摇摇头,他也没听清这两人怎么就打起来。
术虎在一旁轻声说到:“大哥,听刚才两人话里的意思,是早就相互看不顺眼,正翻些陈年老账漫骂。”
苏翎皱皱眉头,转眼看见一旁地上一堆鸡蛋粗的木棍,转了转念头,说道:
“你们想打是不是?好,我就让你们打,输了的,就抽二十鞭。郝老六,给他们一人一根棍子。”
郝老六一听,觉得有趣,这法子好玩。便上前选出两根,递给两人,让中间的人都散开,空出好大一片。
那两人拿着棍子,似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只稍一犹豫,便握紧棍子,看向对手。
“不是让你们打。”苏翎叫道。
众人皆是一怔,却见苏翎俯身也选出一根,粗细大小相仿,单手握著挥两下,点点头,转身来在中间,说道:“赢了我,你算你们无罪,输了,都抽二十鞭子。”
那二人一听,相互看了看,便转身面对苏翎,将棍子指向对手。
术虎有些担心,这以一敌二,倒不是怕输,万一在这些尚未完全服帖的人面前一个闪失,可就更不好管带。看看郝老六等人,却似毫不在意,反倒一副瞧热闹的样子。术虎便不再想,细细看去。
苏翎见二人站定,拿好了架势,便将木棍在地上一顿,大吼一声,挥起木棍冲了过去。那二人连忙准备招架,将棍子握紧,紧盯着苏翎的来势。苏翎笔直地向二人中间冲去,这不免使两人有些迟疑,不知这苏翎到底会先攻击谁?却见苏翎将将冲至距两人两棍长处,忽然身子一低,竟像是一个踉跄,左腿在地上横扫,激起一片尘土,就在这尘土之中,身形借着左腿的劲势连着转身,手中的木棍带着风声结结实实地敲在左边那人的小腿上,那人吃不住痛,腿一软,便跪在地上。右边那人正瞧着,只眨了下眼,便猛见一根木棍刺向自己头部,慌忙一退,手中木棍上扬,用力一格,便听一声撞击声,对面的木棍立时转了方向飞向一边,对手居然脱手,这人尚自一喜,却忽然腹部剧痛,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摔出十几步远。
尘土落尽,苏翎站在正中,脸上似笑非笑,默不言声。
这两人挣扎着站起,似乎并不服气。苏翎说道:“再来。”那边郝老六已拾起木棍抛过来,苏翎伸手接住,退后,与两人拉开距离。
这回两人不再被动,相互已点头,便大吼着着冲向苏翎。
苏翎也是一声大吼,相向而冲。只一眨眼的功夫,三人就已接近,眼见着三根木棍便要撞在一起,苏翎忽然一跃,整个身子越过横扫过来的木棍,手里的棍子直刺一人面门,就听“哇”地一声大叫,那人满面鲜血,吐出几颗牙齿。苏翎落地一个翻滚,随即站起,并不停留,上前两步,举棍便砸向余下那人。那人一格,退后一步,苏翎连续砸下去,那人连连退步,竟是一步也缓不过来。连退十几步之后,那人哇哇叫着什么,苏翎这才收手。
这一幕看得众人是心思各异。苏翎这番动作不仅快如闪电,木棍就如手臂一般,灵巧自如,尤其最后,那人也算是以气力大自居,竟然连连后退,似乎根本接不下苏翎重重一击,瞧苏翎的神情,显然未尽全力。
“以后再有喧哗私斗,扰乱军营的,一律二十鞭。”
说罢,苏翎将一支马鞭扔在二人面前。那二人喘着粗气,也不出声,脱guang上身,跪在地上。
“你们二人自己领刑。”苏翎又说。
打落牙齿那人一听,伸手搽了搽脸上的血,抓起马鞭,先扔在旁边那人面前,将背一弓,静等领刑。另一人也不吭声,起身抓起鞭子,便是一顿狠抽。完了,跟着跪在一起,将鞭子递过去,随即也被抽了二十鞭。
二人背上满是鲜血,道道鞭痕触目惊心。
“郝老六,给他们敷药。”苏翎说道。
郝老六便上前给二人涂抹上药。
“你们既然已是我的下属,便要听从我的号令。”苏翎环视众人,“不论你们以前如何,在我的营里,赏罚分明。今日这事,我便要你们记着,这鞭子抽在同伴身上,就是在抽自己。有气力都给我杀敌去,记着,上阵杀敌,能救你命的,只有自己人。都听懂了么?”
为防万一,术虎在一旁又重复说了一遍,在场的战兵们都默默点头。
“你们二人也算是条好汉,我等着看你们立功。今日你们就不用干了,下去休息吧。”
二人俯身低头,答道:“是。”
技不如人,这场较量,将所有桀骜的人都已镇住。一干女真战兵都在心里琢磨,若是自己上阵,这胜算如何?却都不敢肯定。那二人的功夫已算强势,何况其他人。
苏翎吩咐郝老六几句,便不再逗留,带着人四处巡视。
昨日阵亡的五名弟兄,郝老六已派人前去就地掩埋。对于苏翎这队人马,前几年,不知掩埋过多少同伴的尸首,也正因此,这十九人才显出顽强的生命力,受伤无数,却丝毫没丢了性命。这几乎在无形之中坚固着十九人之间的联系,说天意也好,人情也好,彼此之间的血脉就像是连在一起。对于死去的弟兄,无需多说什么,重要的是活着的人。
午时刚过,白沙沟的人马便到了。
几十人纵马狂奔,人马皆是累得脱力,令苏翎吃惊的是,陈家大小姐陈芷云也在其中。苏翎不及多问,令众人立即休息一个时辰,下面还有很多事需要这些人去做,时间尤其紧张。这一休息,便能看出这些人的体质,术虎族人中的五个女人,只小半个时辰便已开始做事,家丁们则才能说话走动而已。
陈家大小姐自然是在大帐内休息,这位大户人家小姐,经过半年多的野外生活,早已不是原先娇滴滴的模样,能坚持下来,自然已带些韧性。在大帐内休息半个时辰,陈芷云便缓过来,满眼欣喜地看着大帐内的家什。当然,那副茶具首先受到爱抚,洁白细致的茶盏,勾起一些回忆,陈芷云捧着空空的茶杯,像是凝固在椅子上,许久未动。
直到家丁们恢复体力,苏翎最后的几分担心才彻底消除。
拨出两名家丁与术虎族里的五名女子,交由胡显成调用,八人接替曹正雄属下守戍营门,然后令曹正雄带赵毅成立即前往五十里外探查敌情。余下的十名家丁则与曹正雄属下的三十人在胡显成的调度下整理营内物资,苏翎交待过,除了留下营地这些人所需,多余的一律运往白沙沟。牛羊驱赶不便,暂时不动。营内原有大车,但还是装不下,多余的骡马等都被派上用场,算下来,竟是好大的一只驼队。看着眼前的情景,苏翎不得不令人暂时不动,仅凭这点人,要运走所有的物品,少说也要三五天,苏翎还不放心曹正雄的属下,没有十足把握,苏翎不敢让这些人进入白沙沟。左思右想,只得放一放,等打完了仗再说。这些人便被另派差使,那个收租的,自然前去指导农夫们的种田技巧。
至于周青山,先被差去给那两个挨鞭子的治伤,开出一大堆药来,这已不用苏翎吩咐,至于那两人服药过后,额外增添了几分力气,算是因祸得福。接下来便巡视整个营寨,那些女真女人孩子,这样那样的病症着实不少,药箱很快空了一半。因此生出的几分感激之意,倒没落在周青山的头上,一些说不清楚的神灵,暗中开始保佑着苏翎。
看着一切安排妥当,苏翎才回到大帐,等候游骑消息。
“你跟来做什么,添乱。”苏翎此时才问道。
“小妹来帮大哥做些事情。家里眼下无事,小妹听说大哥人手不够,便来。。。。”
苏翎打断陈芷云的话,“你能做什么,这都是男人的事情。”
陈芷云低头不语。苏翎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这来都来了,说也没用。
“喝茶么?”
陈芷云一喜,点点头。苏翎翻出茶叶,由外面提回一壶滚水,两盏洁白的杯中便冒起茶香。
看着苏翎粗大的手拈着小小的茶杯,陈芷云觉得有些怪异,呆呆地看着。苏翎却沉浸在思索之中,恍然未觉。
“白沙沟里,也该改改规矩了。”毫无征兆,苏翎便冒出一句话。
陈芷云没有应声,静静听着。
苏翎便将寨内的一些举措讲给陈芷云,最后问了一句,“你看如何?”
陈芷云边听便思索,陈家大小姐本就聪敏,这段时间白沙沟内的事务也是惯了,还算能跟上苏翎的思路。
“大哥的意思,是以后要成军?”
苏翎点点头,“这也是没料到的。我本想将这个寨子的人都杀光,谁料到会是这样。”这般血淋淋的话,也只有苏翎说的轻松。
陈芷云已不再惊诧,说道:“别的还没什么,若是大哥将军民分开,这粮怕是不够。按大哥说的缴获所得,也坚持不久。这留下种地的,也需要粮食。”
“这个我来想办法。眼下实在人手不够,白沙沟里只能还是由你来掌总。你将我适才说的,整理清楚,有不妥的你再想想,两个地方不一,这人就不好管带,尤其是那些家丁们,我可不愿背后出什么事。”
“小妹明白。大哥放心好了。”
苏翎点点头,继续想着说也猜不透的事情。
就这么无缘无故地静下来,陈芷云一边喝着茶,一边悄悄打量着苏翎。
“咱们的人还是太少啊。”苏翎一声轻叹。
陈芷云被惊了一下,随口问道:“大哥要做什么?”
“做什么?”似乎被问住了,苏翎眼神有些茫然。
从去年开始,苏翎带人一路跋涉进入白沙沟,到昨日为兄弟复仇,再到眼下看着多了百多人的属下,哪一步是有所预料?不都是被动地走的么?
“不知道。”苏翎摇摇头,“我只想不被人杀掉,这些兄弟,不能被人欺上门来。”
“不被人欺辱......”陈芷云似乎被这句话打动,自言自语。“有这样的地方么?”
苏翎被问住了,想想这些年,从边墙内,到边墙外,从世袭了家传武职,到被调戍振武营,哪里不被人所制?一个佟参将便能将十九位连命都无视的汉子逼走,还能在哪儿找到安稳之地?白沙沟不过半年多,便引来刀枪......这已无需再想。
“别再想了,万事都有刀子说话。惹了我,天我也要劈上一刀。”
陈芷云不敢接话,大帐内陷入沉默。苏翎也不言语,自顾在一张毡子上一躺,径自睡去。
这一睡便是几个时辰,直到大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苏翎翻身而起,手握刀鞘。马蹄声在帐外停下,赵毅成、曹正雄大步踏进。
“如何?”苏翎问道。
“大哥,都查清楚了。”赵毅成喘着气说。
苏翎点点头,示意两人在桌边坐下。回头见陈芷云还在,指指茶杯,让她再倒两杯茶来。
赵毅成顾不得水烫,喝了一口,说道:“我们在那牛录一里处潜藏着,看着那队战兵收队。有五十六人,连那个牛录在内。”
“地势都看清了?”
“嗯,大哥,那牛录只在外面设立三个村子。最多的只有二十几户,都是些种地的,其中有几乎是汉民。”
苏翎点点头。
“大哥,我看不用那么麻烦,先将那伙子战兵灭了,剩下根本就毫无战力。”
“你确定?”
“不会错的,地方我都看好了。那伙人走的都是一样的道,都踩出条路来,瞎子也都知道他们走哪儿。”
苏翎扬了扬眉毛,向曹正雄看去。
“大哥,”曹正雄多少还有些生疏,“的确如此,那牛录人口还没这里一般多。没大哥想的那么复杂。”
苏翎双目放光,说道:“好,即然如此,咱们就快刀斩乱麻,明日就拔了它。”
入夜,营地内的平地上,所有人马全都列队站立,在熊熊篝火的掩映下,杀气弥漫。
苏翎立在马上,默默扫视众人。
“明日一战,是你们第一次随我杀敌。是好汉的就拿出本事让我瞧瞧,别让我看见光说不练的孬种!”
苏翎胯下的战马不时地踱着碎步,原地走动,像是不愿受束缚,想放步狂奔。
“你们的土地,你们的牛羊,就等着你们斩下敌人的头颅来换!有胆子的,就去杀出你们的百亩良田,千头牛羊。”
左边一群,便是那群女真战兵。此时苏翎已命将兵器发还,苏翎全然不在乎他们会不会有二心,这让人降服的不是防范,而是武力。他自信这些人胆敢有任何异动,他与兄弟们会立即将之全部处死。对此,这些人也是深信不疑。
右边,是曹正雄的属下,这七十人经昨晚一番说辞,已铁了心跟随苏翎,眼前这位大哥虽人马不多,但那气势,足以让他们相信,战无不胜。何况,还有几分亲近感在左右这些原本就是汉人的心。
中间,是苏翎、术虎的一干兄弟。这些人不需多说,这种熟悉的感觉早就深入骨髓,只待苏翎一声令下,不论指向何处,他们都将挥刀直闯,见人杀人,见鬼杀鬼。
苏翎强勒住战马,高声吼道:“不尊号令者,斩!临阵退缩者,斩!私藏战利品者,斩!”
熊熊火光下,一双眼透过大帐的缝隙,遥遥投向马上的身影,而马上之人,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