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五月初一,天色才略略发亮,一名骑兵纵马狂奔,自北面太子河畔驰来。
辽阳北门守城明军一名把总自城头望见,立即叫醒尚在昏昏欲睡的士兵,各自拿出弓箭、鸟铳,指向来骑方向。
那名骑兵来到城下,立即从怀中掏出一面腰牌,向城上一扬,高声叫道:“苏将军麾下哨探,有紧急军情禀报,速速开门。”
那面腰牌不过三寸大小,正反皆是黑色,四周边缘篆满云纹,中间位置,上书一个“哨”字,字体刚劲有力,颜色纯白,在背面还刻有“甲字某某号”的一行小字,也是白色。这是千山堡那些手巧的工匠们精心打制而成,每一面腰牌的制成,都需花费近五日的功夫;另外,在不起眼处还有几处暗记,这是为提防被人模仿而设。
此时这名哨探骑兵手执腰牌,正对城头,屹立不动。但这时天色还未全亮,且距离又远,这从城头看去只能模糊地看到那名哨探骑兵是一身平常百姓打扮,至于手中的腰牌,则只是一个黑点。不过,哨探骑兵说话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那名守城把总不敢怠慢,立即派人去叫城门下钟维泽的属下。
钟维泽如今已是千总职衔,但在这辽阳城中,权限却不仅仅是一个千总武职能做的。辽阳城八道城门,每一处钟维泽都派驻有五名哨探,专管往来哨探出入。且这每一处城门的五人之中,也有一名经钟维泽提名而被苏翎升任把总职衔,与那守城的明军武官算是平级。再加上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亲自到每一处城门巡视时,对钟维泽属下的把总不仅好言相询,打听一番家世、经历,且均给予五两赏银,倍加激励。是故这五名哨探部属在守城明军之中都是屡受尊重、羡慕的中
当下那名哨探把总问明城外只有一骑时。便喝令打开城门。
十几名明军士兵奋力推开城门,但也只开了容一骑进出的缝隙。哨探把总当先率属下走出城门,验过哨探骑兵的腰牌,说了声:“兄弟辛苦。”便递回腰牌,转身挥手放行。
那名哨探骑兵在门缝中挤进辽阳城。随即不耐烦地狠抽了一鞭,就在辽阳城大街之上,纵马狂奔起来。这让守城明军中的一人有些不满,对着骑兵背影喊了句:“小人撞到人。”
此时辽阳城中行人并不多,大多是临晨换班巡街地黑甲骑兵以及刚刚重建的虎旅军小队,稀稀拉拉的一些百姓身影,也是早起做事的人。那名骑兵一面在大街上奔行。一面向着巡视小队的官兵们晃动手中地腰牌,便没有受到任何盘问,尽皆放行。辽东总兵苏翎,征夷大将军的禁令,在辽阳城内只经过两日,便基本上肃清了辽阳酒肆中明军官兵云集的场面,大街上再也见不到闲逛的士兵。往来士卒、武官若是没有主将的手令。或是说不清来由去处。便一律会被巡查的黑甲骑兵缉拿。中或有嘴硬的兵痞张口谩骂,随即被劈头盖脸地一顿马鞭抽下去,而若是敢动手,旋即被乱刀砍死。曾有几名武官自以为是主将家丁出身,并不将这些黑甲骑兵放在眼里,随口编排出种种理由搪塞。但黑甲骑兵不屑一顾,喝令其随队往去处验实,若是不符。一律斩首示众。
此时最初报至袁应泰处。袁大人还担心会引起兵变,这也是袁大人盼到援兵之后没有整治乱兵满城地原因。袁大人婉转与苏翎谈及此事。但苏翎却一笑了之,让袁大人不必多虑。两千黑甲骑兵足以平定任何乱兵。
果然。被斩首示众了十几人之后。并未出现袁大人担心地兵变现象。反倒是连李光荣总兵等几名武官。管带起那些一路收容地溃兵地时候。也要轻松许多。这让袁应泰在心内又暗自长吁短叹。这般铁腕手段。他自愧不如。当初作为辽东经略上任时。杀得几名武官。已经算是袁大人最为严厉地手段了。可从未想过如苏翎这般。只要不尊军令。便即斩首地严酷军纪。
不仅这帮溃兵。以及李光荣等武官管带地尚未上过阵地士兵变得听话易管。连苏翎发布地出操站队。习练战阵、兵器、弓箭地命令。也已开始在城外军营里得到执行。整个辽阳城地援兵。此时才算像个军营地样子。
那名哨探骑兵奔至钟维泽处。随即被带往院内。面见苏翎禀报。
此时苏翎早已起身。正与韩光欣说事。
这几日韩光欣以及其余十名书吏。可是忙得手脚酸痛。苏翎所吩咐地事情。并没有规律。几乎是想到什么。便命韩光欣等人记录下来。稍加整理。便照旧是一式数份。发往镇江堡等地。当然。这些文书地内容。大多是韩光欣所不了解地。只有等写得多了。自然会知晓苏翎所有部属地实情。为此。苏翎将韩光欣等十一人地家眷全部迁往镇江堡。并给予每户五十两银子地安家费用。题中之意。自不必明说。
钟维泽带着哨探骑兵入内。苏翎一见。立即问道:“可是沈阳地消息?”
“禀报将军,”那名骑兵哨探行礼说道:“自萨尔浒有五千八旗兵向沈阳方向行进。”
“哦?”苏翎一怔,旋即又问道:“看清是哪一旗地人马了么?”
“禀将军,属下亲眼所见,五千八旗人马中八旗旗帜都在,且服饰颜色也是各旗都有。”哨探回答说。
“各有多少人马?”苏翎问完,又觉这个问题不太妥当。能看清八旗旗帜,就已经距离八旗兵马非常之近了,这些哨探可都是好不容易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可不能因此折损了。
“回将军,属下没有细数,不过,按八旗每一旗队伍长短来看,兵马人数相当。”
苏翎又是一怔。这算什么?八旗平均出动?既不是全部,也不是派驻数旗,这其中未必有什么含义?
“下去休息吧。”苏翎说道。
“是。”哨探骑兵随即退出门外。
苏翎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思索着这五千八旗兵地用处。钟维泽与韩光欣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侯立着。
“钟维泽。你的哨探可还有其余的什么消息?”苏翎问道。
钟维泽既然升任辽阳哨探千总,这份内之事,便相当于赵毅成的哨探分部的工作。一些零散的消息,要经过钟维泽粗选一遍,不然,以苏翎地繁忙,远不能听取所有的哨探回报。
“将军。其余的哨探,没有兵马行动的消息回报。”钟维泽说道。
“兵马?”苏翎看着钟维泽,稍稍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钟维泽,哨探不仅仅是探寻兵马动向,其余的,也要多加打探。这个。赵毅成没交待给你么?”
钟维泽面上稍稍一红。但随即站直了身子,想了想,回到:“将军,其余地消息也有。沈阳一带的百姓几日前已开始补种农田。但萨尔浒附近,还没有见到有女真人播种耕田。”
苏翎注视着钟维泽,然后稍感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年轻人不愧是赵毅成挑选出来的人,不说其在辽阳陷落时的表现,单说适才的情景。已经算是一个可以重点培养的人才了。肯学。擅于机变,便是日后拓展的基础。
“这便好。”苏翎耐心地说道。“所谓兵马钱粮,这粮食可是努尔哈赤起兵地缘由之一。所以,这哨探并非只能从兵马调动上着手,若是做得好了,仅凭粮草数量,便能推测出对手的大致方略。”
“谢将军教诲。”钟维泽欠身答道。
苏翎点点头,继续说道:“这哨探一事,学问大着呢,日后有机会见到赵毅成,让其多点拨你几句,余下的,可都要靠你自己的脑子了。”
“是。”钟维泽低声答道,“属下定多动脑子,多想法子。”
“嗯,”苏翎应到,“你也看到了,咱们的兵马与别的营伍完全不同。只要有本事的人,建功立业地那一天便不会远。咱们只奖赏办事地人,不讲资历、家世。以往你这一部,是粗略了些,再加上时间太紧,有些疏忽,也属情理之中。但......”
钟维泽心中一紧,不知苏翎会如何惩罚其适才的疏忽。
“你要知道,两军对阵,一个疏忽,便可能是成千上万条性命。”苏翎说道,声音虽不是十分明显的严厉,但却透着几分冰冷的气息。
“是,属下一定记住。”钟维泽答道。
苏翎看着钟维泽面色更红了,便安抚道:“只要你时时记住这一点便好。如今赵毅成忙着其余几路的哨探,尤其是太平哨一带,尤为紧要,那可是咱们的后路,正是努尔哈赤的前哨。这些便够赵毅成忙的了。至于辽阳,也只有你尽快担起来,才是我们战胜努尔哈赤地前提。有些事情,不要我说,你才去做,但凡与哨探有关地,你只管去做,不要怕出乱子,万事都有我在。”
“是。”钟维泽的语气开始变得坚定了些,声音自然响亮。
苏翎这才再次想了想,问道:“你想想,这八旗兵派这五千人马,进驻沈阳,其中有何目地?”
经过适才苏翎的一番指点,钟维泽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微微低头,细细琢磨。
此时,一旁坐在桌边地韩光欣,仍然手执毛笔,做写字状。苏翎与钟维泽谈及军务,韩光欣是走也不是,继续听也不是,只得低头干等着苏翎发话。
“韩光欣。”苏翎却点了他的名。
韩光欣连忙站起身,答道:“在。将军吩咐。”
“坐下吧。”苏翎点点头,示意道:“你适才也听见了吧?”
韩光欣急了,连忙说道:“将军未吩咐,不敢擅离,还请将军恕罪。”
“不是说这个。”苏翎见其诚恐诚惶的模样,不觉一笑,说道:“你当请你们来,当真只是写写字。抄几份文书?只要你们有本事,我一样会重用。”
“这个......”韩光欣迟疑着,说道:“可我们从未到过军营的。”
“又不是让你们领兵打仗。”苏翎笑着说道,“人各有所长,就看你们有没有那份心了。”
说起心思。这位刚刚高升的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岂不正是韩光欣等人借以重振家风的机会?说没有那才是怪谈。只是这初来咋到,还不敢显露罢了。其实那份心思,在钟维泽寻到韩光欣时,这点机敏,还是韩光欣骨子里便有的。至于。苏翎,这用人之道倒也是初用,但人心都是类似,只要看自己给的,与对方想要的,是否能走到一起罢了。
“那......请将军容我想想。”韩光欣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嗯,此时不忙。你尽管想。”苏翎笑着说道。
一时间。厅内一片安静,包括苏翎在内,都在思索着这五千八旗兵开往沈阳地含义。
不久,钟维泽率先开口,说道:“将军,这五千八旗兵,驻守沈阳,定是最主要的目的。”
“嗯。”苏翎点头。说道:“这一步也应该如此。”
“以往哨探得到的消息,沈阳城内也不过三千多八旗兵。余下的,还有数千地降兵。汉人、蒙古人都有。若是仅凭这些人守沈阳城,也守不住。这回加派五千八旗兵马,总数有一万二千左右,那努尔哈赤算是暂时可以放心沈阳的安危。”钟维泽说道。
“说的对,”苏翎说道:“一万二千,足够守沈阳,若是凭此时两样的三万官兵,怕也打不下沈阳城。”
“还有没有别的看法?”苏翎又问。
钟维泽经过适才的思索,已经有一些推测,此时便大胆地说出来。
“将军,这辽阳收复,也有一个多月了。按说咱们一直提防着努尔哈赤再次回攻辽阳,但这么久了,努尔哈赤却只派了五千人马进驻沈阳。属下推测,至少眼下努尔哈赤的目标,不是进攻辽阳。”
这与苏翎地某些猜测有些接近,苏翎点头鼓励道:“接着说。”
“将军,咱们这一次将努尔哈赤打得这么惨,最担心的便是努尔哈赤的报复。据以往有关努尔哈赤的传闻,其以十三副铁甲起兵,最初也不过百多人的下属,但仍然打下这片疆土,可见其雄心不是一般的女真部族首领可比。并且,传说其有仇必报,以往在边墙一带也是,若是辽东袭击其部属,努尔哈赤必然也出兵掳掠一番复仇。”
“嗯,”苏翎说道,“努尔哈赤的性子,是如此。”
“所以,属下推测,”钟维泽看了苏翎一眼,接着说道:“等了一个多月,努尔哈赤才派五千人马增强沈阳地驻守兵力。这说明,努尔哈赤报仇地心思,已经不像从前了。或者说,努尔哈赤已经没那么大的雄心了。”
“哦?”苏翎有些吃惊地望着钟维泽,从这个角度去分析努尔哈赤,足见钟维泽的确动了脑子。
“那你说的这个......雄心,若是努尔哈赤当真没那么大了,对我们的部署,有什么作用?”苏翎问道。“将军,若是属下推测的不错,那努尔哈赤既然没了信心,这五千人马派驻沈阳,便说明努尔哈赤目前的部署,是一个守字。”钟维泽继续大胆推测。
“继续说。”苏翎脸上没有出现对错的神色。
钟维泽变得有些小心了,但仍然继续说道:“努尔哈赤既然采取守势,便暂时不会立刻进攻辽阳。按以往将军说过地那些情形,努尔哈赤剩下地兵马,定然会在收拾农事。毕竟努尔哈赤还有数万女真部属,那些人也要吃饭的。不过,属下地哨探无法进入萨尔浒以北地区,这些情形,怕是要等李永芳的人回来才能知晓。”
“李永芳呢?还没到么?”苏翎问道。
“今日午时便该到了。”钟维泽说道,“昨晚说是住在弓长岭上。”
“嗯。”苏翎不再问了。“你还想到什么?”
“将军,这辽阳......”钟维泽没有说完,但言下之意,苏翎还是立刻明白了。
苏翎制定地策略,一直是以努尔哈赤要进攻辽阳为前提,如今努尔哈赤既然采取守势,显现出一幅力竭的模样,那苏翎的策略,岂不是要全盘更改?这可是完全否定了苏翎的决策,是故钟维泽还是有所顾虑,不敢直接说出来。
苏翎看了看钟维泽,说道:“你不必顾虑什么,这是商议军事,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这才叫议事。这部署并非一成不变,只要对手改变策略,我们也得相应而动。打仗便是比得哪一方变得快,变得准,并非我做的决定,便不能更改。明白么?”
“属下明白。”钟维泽答道,随即将前面的话补充完整,说:“将军,这努尔哈赤不来,辽阳便可以不弃。甚至,我们还可以试试攻打沈阳的法子。”
这可是够激进的了。袁应泰也不过是想坚守辽阳,这钟维泽却已开始向收复沈阳了。
不过,苏翎并未评价钟维泽的提议,而是继续问道:“那么,这五千八旗兵,为何是均分的?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