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堡的勃勃生机,是由群山环绕中升起的缕缕炊烟开始的。这些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五花八门过去的人家,每天清晨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点燃灶房里的柴薪,烹制各式各样的吃食。比邻而居的人们不用出门便可以闻到左邻右舍飘来的香味儿,虽然那味道各自保持着家乡不同的习俗,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那就是锅里的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稠。吃过早饭,各家的男人、女人、孩子便开始按昨日的分派,走向不同的地点,待管事的简略分工一完,便开始干活。这些人在初升的阳光下展示着各自的手艺或是力气,间或彼此交谈几句,语气都是平淡而简单的,只是没有人会去询问过去的事,最让人心情愉悦的,还是那些不时传来的小调声,无论是女真人,还是汉人。
按胡显成的安排,并未给这些人计酬,但显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此埋怨,家里的米粮、工具、盐、布匹,哪一样不是千山堡分发的?有这样的好事又怎么去抱怨原本就要做的差事?事实上包括胡显成在内,千山堡里的人并不知道苏翎是如何定下这种规矩,但苏翎本人并没积敛财物,而是千山堡人众个个受益,这一点却是人人都明白。是故千山堡堡墙完工的同时,这堡内的人心,也与堡墙一样变得坚固、稳定,胡显成的某些担心毕竟成了空费心机。苏翎带队出征不久,便有大队人马开进千山堡,随同而来的自然是大批的战利品。这般景象不仅使胡显成感到高兴,连堡内一般民众,见到这等胜势,也都不由自主地一阵欢呼,倒使得那些新来的、包括尼忙古等人的家人都暗暗吃惊,但等了解规矩以后,这些人也随着成了欢呼中的一员。
苏翎带队出征的这一个多月里,陈青山几乎运走了堡内大部分的存积山货、药材,换回来的大批粮食、盐、布匹等等急需之物。等到第四次往返时,陈青山带回的却不是一条船,而是五艘。光是运货便将千山堡一半的人手都派了出去,为此胡显成还有些埋怨陈青山,他所设想的一些项目,不得不让位给这些更首要的事情。陈青山此次未及等到苏翎回来禀告,便将胡德昌带了来。这位显然已遂了多年心愿的药材商人面色极好,一看便知是春风得意的样子。胡德昌在千山堡内走了一天,便由惊诧转而羡慕,光是堡外数千亩农田便足以让他瞠目结舌,而堡内的人气更令其惊疑不定,但苏翎还未回堡,他带来的消息只能憋在肚子里。有这位胡家主人的巡视,陈青山下一次的船上,便多了不少品种,小到坛坛罐罐,大到几付石碾,几乎凡是农家必备的,应有尽有,胡德昌还打算将自家的一些农具也给运到千山堡来,这将给千山堡的农事增添不少便利。还有一事值得一提的,便是千山堡内已有数以千计的鸡鸭,这也是陈青山采购而来的,为此,胡德昌几乎将胡家附近的几个村子里的鸡鸭全部收集干净,倒是清净不少,而千山堡却成了鸡犬相闻的景象。这犬,自然大部分是各家自备的,狩猎人家断不会少了几只猎犬,也有少部分是买来的,比如苏翎的宅里,便有几只上好的猎犬。千山堡内经过数月的修建,一排排崭新的屋舍彼此相连,中间夹出数条街道来。那些稍稍体弱的老人,则被命令就近打扫,随时保持街道上没有牛羊马匹的污物。这一切让人看了都会产生千山堡不是一座堡垒,而是一座新城。数月间的征伐,千山堡的名气在方圆几百里内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断有各式各样的人前来投奔,甚至已经在千山堡住下的人家,也辗转告知相熟的乡亲、朋友、亲戚,然后举家迁来千山堡落户,这直接导致千山堡内已住不下如此众多的人口。胡显成不得已,在堡外的大片农田中间,围绕千山堡设置五个小村落,暂时每处有十几户人家,由胡显成指定一户管带,一切均按照规矩办理,倒也不费多大的力气。只是,这人口越多,所需便越多,以往预计的存储便显得单薄起来。胡显成不由得又开始焦虑,虽然陈青山不断让船运回各种物品,但这些都没有定数,还是粮食所缺最多。但这些调配上的事情,却不是胡显成能够一手促成,所以他多少盼着苏翎能早些返回千山堡,尽管他知道,苏翎带队在外时间越长,所得的物质便越多。那边陈青山既是带着胡德昌前来,自然是有事不能自决。所以苏翎一回到千山堡,各种事情便都一齐摆在面前。
苏翎率队返回的头一晚,将所属人马安排妥当,便召集所有管事武官,半是接风洗尘,半是议事,在苏翎大宅中摆下酒宴。这苏宅已是千山堡中最大的建筑,光是前厅便能容近百人就座,至于那酒,胡德昌置备的并不多,却也能够让这一晚喝个尽兴。当粗大的烛火将整个厅内照得雪亮时,郝老六、术虎、乌林达、胡显成、赵毅成、曹正雄、许熙俱都坐在椅子上,另一边则坐着尼忙古、阿里侃、浦卢虎等几个女真降将,还有陈一刚、陈三强等人,陈青山与胡德昌则另坐一桌,没过多久,苏翎便令将陈家大小姐陈芷云以及陈芷月两姐妹也请了来,与陈青山坐在一处。这厅内的人众已然全没有明朝的那些规矩,虽然还不尽熟悉,却是都围绕着苏翎而存在着。
“别的不多说了。”苏翎举起酒杯,说道:“先干了这杯。”
既然苏翎说话,旁人自无异议,众人便都喝尽杯中的酒。
“趁这会儿大家都在,有事便说。”苏翎说道。
这头一个便是胡显成,他也未起身,稍稍提高声音,说道:“大哥,这头一件事,还是说粮食。眼下按现在的规矩分派下去,粮食消耗得太快,反倒比当初要少了。若不再想法子买一些来,怕是接不上收成的时候。”
苏翎并没立时说话,却将目光看向胡德昌。
胡德昌便说道:“粮食倒是还可以买一些,只是船不够用的,这一次还是临时再雇了四条船才运来的。我此次来也有这个原因,不知苏老弟以后还有多少货?这船是再雇还是买?”
苏翎摆了摆手,说道:“这船的事另说,这粮食你到底能买多少?”
胡德昌心里算了算,说道:“按千山堡内这么多人马算,光是辽东的粮食怕是不够,不过我可以与几个粮食再商议一下,一是从山东运一部分,二来,还可以从朝鲜买一部分。只是时间要久一些。”
“时间不怕,赶上米粮接上收成之时便可。”
胡德昌便不再说话。
苏翎瞧了瞧众人,见都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说道:“这样,我先说几样安排,然后你们看有什么不妥,再说说看。”
苏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才说道:“先说这人马器械的事情。这回我们算是大胜而归,所获不少,这类事情不妨多做,浦卢虎不是路上便提出来了么?咱们过几日便分头再来几次。这事到时具体再议,我哟啊会所的是,咱们这个办法,必然会有人不愿,到时一战是不可避免,所以,我们这兵马还得多练。这练兵与抢粮一并进行。”那边浦卢虎见提到自己名字,刚想说话,却被苏翎止住。
“郝老六,以后再练兵的事就由你来筹划,无比要使人马能战能走。”苏翎说道。
“是,大哥,放心吧。”
苏翎看着郝老六,又扫视一眼其他的人,说道:“我说的练兵,可不是说以后面对的都是那些村子,我们这七百兵马,要与几千人里撕杀,你们都好生想想,如何利用,不能掉以轻心。”
见苏翎叮嘱得如此郑重,郝老六也没会所话,只点点头。
苏翎又接着说:“胡显成,这堡寨的事情你最清楚,但我要你时刻准备在千山堡的撕杀,这堡内的人如何整治出来,能拿刀枪护堡的都挑选出来,择日加紧训练。守城的器械我不必多说,让兵士们都好好想想主意。”
“是。”胡显成说道/
“还有那些工匠们,都出些主意,打造出上好的守城器械,咱们才算有了根本。”
苏翎有看向郝老六,说道:“这千山堡虽说是建好了,但这并非是要说我们一定要死守。明白我的意思么?”
郝老六说道:“大哥的意思,是在外面与入侵的敌军交战?”“是的。”
郝老六顿时觉得担子很重,默默无声地仔细思索。
“赵毅成。”
“在,”赵毅成答到。
“你要建立起专门的哨探队伍,要尽可能的提前知道敌人的动向,这个方面就由你去办。”
“是,属下明白。”
苏翎说道:“这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好,却也更加危险。那努尔哈赤不会甘心咱们抢了村子,一定他会回来报复,大家都做好准备。眼下只是看他来的早还是晚。”
“苏翎面色微微一沉,说道:“打是要打的,只是咱们这点人马,不够人家一个零头,我是不会让兄弟们去白白送死。所以这接下来,就还要想想如何走的问题。”
“走?”郝老六问道,“还能去哪儿?”
苏翎摇摇头,说道:“现在还说不准,但我们不能没有准备,既然有了船,就不妨多预备些。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
“那得要多少船?”胡显成感叹道,“眼下可以三千人左右了。按一艘船装两百人算,也要十多艘,还不算马匹粮食等等的,少说要三十多艘吧。”
苏翎向胡德昌望去,说道:“胡德昌,这就要看你的了。”
胡德昌显然对这个说法有些吃惊,说道:“船倒是问题不大,只要有银子,就买得到。不过,若说将三千多人都运走,这粮食,水,等等都不是小数目,三是艘船是不够的。”在此时的明朝已经很少见到这么多船聚集在一起的队伍了。就连水师战船,也不过十几艘一队而已。
“不怕,你就看着准备就是了。”苏翎轻松地说道,“这只是个后路,时间还早。能战,我们便战,胜不了,便都走。”
胡德昌想了想,说道“若是这么多船预备着,放着也是用不了,不如直接去山东,苏州?”
苏翎便问:“说说你的想法?”
“我们大多是走陆路,从山海关入关。若是有这么多船,还是直接去苏州府、甚至南京,这些药材山货可就直接就换了银子。”胡德昌说道。
“不怕海禁?”胡显成问。
胡德昌笑笑说:“这有银子的,便就不怕。这辽东苑马寺卿监管海盖金复兵备道刘大人,手里可就管着辽东海防。都摆明了价的,只要给银子,堪合文书样样齐全。”
苏翎问到:“哦?那你们为何不下海走一趟?”
胡德昌不禁脸上一红,说道:“这一来是舍不得送那么多银子,二来,是担不起海上巨浪的风险。”
苏翎大笑道:“那就还是舍不得银子嘛。那刘大人开的什么价钱?”
胡德昌说道:“船引一艘是五百两。”
“这个贵?不如去抢好了。”郝老六骂道。
胡德昌继续说道:“这若是有贵重货物,道也不算太贵。往年有去日本的船,一趟便是上万两的出入。如今这些年,这贩货的不多了。这五百两,多是那些偷偷迁离辽东的人家所付的。只要有银子,这一路上的关口可都是畅通无阻的。”
“真是有钱走遍天下啊。”胡显成说道。
这一般民众,几两银子便是一年的花销,哪儿还能拿出这么大的数目,怕是见都没见过。就算是胡德昌这种有些家产的,也不见得有多少个五百两。总不成缴了银子,便囊中空空吧。
“五百两?”苏翎心中暗算,“那三十多艘船不得上万的银子?”
胡德昌说道:“若是这么多,怕也可商议一下,但万两怕是近的狠了。
这话等于扫兴,这千山堡加起来不过几千两银子,若是将货都卖了,说不定还能筹够,但都卖了也得等运到才行。
苏翎忽然想起什么,问许熙:“你去将那些珠子拿来。”
许熙点点头,便向屋后走去,不多时,拿来一个包裹。
苏翎便打开,说道:“这个你看值多少?”
胡德昌一看,顿时双眼冒光,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那包裹里是一堆东珠,怕没有百多粒,大小不等,大的有龙眼般大小,有些微红,有些淡青。这些都是缴获之物,苏翎知道这价值不菲,却不晓得到底多少。再说,这等一般都是皇家之物,等闲百姓也买不起。
胡德昌定了定神,又想了想,便说道:“这等物事只有京城里才会有人要。若说价钱,十万两也值。”
“那你就拿去办了这事。”苏翎将包裹一推。
胡德昌一愣,然后说道:“若是都拿去,捐个职位够了。”
郝老六一听,问道:“什么职位?”
胡德昌便说道:“未必你连债帅都不晓得?”
“债帅?”郝老六显然从未听说。
“就是拿银子走路子,三千两便可得个实授,到了任上,便开始找补,这便是债帅。”
“哦?”郝老六挺感兴趣,转向苏翎,说道:“大哥不妨去捐个。”
苏翎却毫不在意,说道:“你拿去办好了。我只要船,要船引,要到用的时候可以畅通无阻便行了。”
胡德昌点点头,说道:“那我便去试试,这船引是没问题了,至于职位的事,还得问清楚了才能说。”
苏翎又摆摆手,不再谈这个事。
“这退路我们有了,但在船队备妥之前,我们不能有丝毫大意。”苏翎面对众人,说道:“这辽东不是块安静之地,尤其是我们夹在中间的。这战火迟早要烧起来,我们从无到有,从十几个人到现在近千人马,还有这两千多的人口,我们不能再象以往那般回马便走,这些人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众人心内都是一阵焦虑,确实,要考虑这么多人的去留安全问题,可不是几个人那么轻松。
苏翎忽然笑着说道:“也不必都这样,只要心里有准备,大家就都知道该干什么。这就够了。咱们未必还怕么?”
郝老六说道:“正是。咱们怕过谁?”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越是复杂难办的事,其实越是简单,办起来未必比想象的难。想通这一点,人们都觉得一松。
苏翎与众人又喝了几杯,这才问胡德昌,“你此来何事?”
胡德昌似乎也才想起来,说道:“是来问问马匹的事。这正好与苑马寺有关。”
原来,在得知胡德昌等人能够得到人参等山货的来源之后,众多商人便纷纷与之接洽,这其中便有一人问马的事情,说是若弄到马,便能搭上苑马寺的路子,每匹至少能赚上十两银子。胡德昌在家中左右无事,运至关内的货还未返回,这边苏翎要的也已装船,所以便搭船而来。
“有,几百匹马还是有多余的。”苏翎不在乎地说道。
“那好,我就将就这马的事情,走走苑马寺的路子。”胡德昌很大气地说道。这类与官府勾结之事,他是熟知,却不曾多做。倒也并非舍不得银子,而是没有去向,没有足够的商路,这路子走通又有何用?这一回,倒给了他机会。
酒宴到了后面,便是各自商议起一些细节。苏翎与郝老六等人首先将千山堡的武备一一详议,从守堡到骑兵的布置,训练等等,说了许久,将一旁的陈家姐妹都几乎忘记了。苏翎根本就没顾得上那两姐妹的心境,话都不曾说得一句。
至于浦卢虎、尼忙古等人,很少说话,但这回让他们参与这等会议,已然是当作自己人。这几人虽说不是汉人,却也知这等待遇意味着什么。到后来,苏翎来到几人面前,询问了一些安置上的事情,便让几人做好出发的准备,正如浦卢虎路上提得,他们将编成一队百人左右的队伍,前往浑江右岸继续劫掠。
这一晚,几乎便将千山堡的现在未来做了个初步谋划,虽是粗略,但苏翎等人在千山堡本就算个异类,既没有什么等级,也没有明确划分权利,总之是各自有事可做,做完了便有另外的安排,只要骑兵都可靠,这等粗略便一点危险都没有。
夜深时,苏翎似乎兴致仍然很高,继续与武官们说着一些可能遇到的问题,包括在何时何地与前来进犯的敌人决战,这中间已经涉及到一些战略思想问题,让郝老六等人好一番寻思,将苏翎话里的意思慢慢融合旁通,从此时开始,苏翎的这般人马已经慢慢地开始具有军队的味道,为日后的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而此时,谁也没看见,陈家姐妹悄悄地起身,望了望苏翎,一言不发地隐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