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嬷嬷是个家生子,家里几代人都在温府为奴。柴嬷嬷今年四十有七,伺候过温老太太,也伺候过元配正室的温太太。元配温太太对她无所谓好或不好,那个时候她的职务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随身伺候主子的嬷嬷,直到温太太过世、高氏掌理内宅时才得了提拔,在内宅里坐上了总管的位子,所以她对于高氏还是心存感激的,也所以这一次的搜院事件她才肯为高氏闯这么一遭。
现任的温太太姜氏对她虽说不算很好、削去了她的总管一职,好歹也算保留了她掌管整个内宅治安的权力,因此她虽也曾恨了姜氏一段时间,终究也还是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柴嬷嬷的行事一向泼辣,手段也十分的阴狠,合府下人没有几个不怕她的,又因她家几代都对温府效忠,温老爷平时也会给她家几分面子,所以这内宅里大多数的丫头都不敢惹她,吃了亏也只能忍着自己吞,就算当真告中了她,温老爷不过也就训斥几句,或是罚一两月的月例,根本动不了柴嬷嬷的根基。
只不过,一个下人的关系再广,根基再深,犯在主子的手里头就另当别论了,何况这一次,柴嬷嬷是彻底夹在了姜氏和高氏的中间,姜氏是当家主母自不必说,那高氏母子两个这么多年来在府中也早已培植起了自己的势力,她犯在这两个人的手里,只怕会死得尸骨无存。
柴嬷嬷在温府活到这么大的岁数,妻妾相斗、嫡庶相争的事情不是没见过,所以她很清楚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但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她希望高氏能够保住她——毕竟她是奉命行事啊!她一切都是奉了高氏的命!再说太太姜氏那里不也同意了吗?!
可是当温老爷派人将她押上前厅之后,她这才明白自己还是天真了:姜氏稳稳地坐在温老爷旁边的椅上喝着茶,没有任何被温老爷怪罪过的痕迹;高氏在下面立着,双目哭得通红,二少爷温如水就陪在她的身旁,轻声细语地安慰着他的娘亲。
是啊……再怎么说他们都是主子,他们是一家人,怎么可能会因为这样一桩丑事而分崩离析呢?温老爷也不可能因此就把高姨娘休了或是赶出府去……所以,最终的结果只能是由她来当这只替罪羊,而他们温家人便可皆大欢喜地将这一笔胡乱抹过。
柴嬷嬷既绝望又怨恨,她在心中恶毒地诅咒着高氏不得好死,当听得温老爷将她身上职务全部剥夺而令一名姓陈的婆子取而代之之后,她便连姜氏一同诅咒上了——陈婆子是姜氏的人,她很清楚。姜氏这一计好毒,既打击了高氏,又把她柴嬷嬷的权力收了去换上她自己的人——这个姜氏!比高氏还要可恶!
听到温老爷令人将她拖下去杖责二十的时候,柴嬷嬷面色苍白地抬起脸来——杖责二十,连年轻小伙子都受不了,何况她这把老骨头?姜氏这是要将她置于死地啊!绝望中柴嬷嬷忽然看见了静静坐在那里的温大少爷,看见了他眸子里难以掩住的对她怜悯的目光,她立刻像溺水之人捞到了稻草一般放声求救起来:“大少爷——大少爷啊——求求您!求求您看在老奴也曾伺候过先太太一场的份儿上——求求您向老爷求个情罢——饶了老奴这一遭罢!”
站在一旁的高氏闻言唯恐夜长梦多,哪里容得柴嬷嬷求救,连忙冷着声道:“柴嬷嬷!你这次害得我还不够么?明明只让你去各处问上一问,你倒是都做了些什么?!这会子一听杖责你倒怕了,平日你对府里丫头们动用私刑时的那股子精神头儿又哪儿去了?!”
柴嬷嬷此刻顾不得去恨高氏的落井下石,因为她看到了大少爷眼中的动容与犹豫,她隐约看到了一线希望,愈发拼命地求救起来。
温大少只觉自己的戏演得出乎意料的好,说不定这一招还可以用来对付诗情……嗯嗯。然后,他拿捏着火候差不多了,便按着今早同画意商量的计划,不动声色地向着立在温老爷身后的四姨娘那里看了一眼。
……“为什么要让四姨娘帮这个忙呢?”温大少早晨时这样问过画意。
“因为少爷你不能当着太太和高姨娘的面去为柴嬷嬷求情,这样会让她们有可能看出少爷你的用意来。而老爷看上去最宠四姨娘,如果四姨娘出面求情的话,老爷十有八九会答应。”画意这么回答。
“四姨娘又凭什么要帮我呢?”温大少又问。
“嗳……少爷,您确定要让小婢明说出来么?”画意笑得既顽皮又狡猾,惹得温大少忍不住狠狠在她的小翘鼻子上捏了一把。
四姨娘对温大少有情,温大少当然早就看出来了。
四姨娘秦氏接收到温大少的那记眼神之后,心头不由怦然一跳,喜悦与紧张的同时她也明白了温大少的意思,于是轻轻走了几步绕到温老爷和姜氏的面前,蹲身福了一福,柔声浅笑道:“老爷,太太,妾身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未待姜氏答言,温老爷已经将头略点了一点:“说罢。”
“老爷,太太,柴嬷嬷此番事情确实做得不对,身为下人居然敢辱及主子尊严,还敢曲解主子命令,照理就是杖责五十都不为过。”秦氏声音细软,不紧不慢地说着,“只不过柴嬷嬷在咱们家好歹也是伺候过三代主子的忠仆了,且不论她这些年来有功无功,单这份儿忠心就已可嘉。也正是因了这份儿忠心,柴嬷嬷才不欲二姐姐因丢了老爷送的钗子着急而做出了这等鲁莽之事,说来虽是欠考虑,但也不能说是心怀欺主之恶意。何况太太的外甥女柳姑娘昨日才来了府中做客,今日我们便因自家私事责打老奴,这是否会让柳姑娘觉得不自在呢?又况二十杖听着不多,打起来却重,柴嬷嬷上了年纪,能否撑得过还不知晓,万一撑不过一命呜呼……对柳姑娘也是不敬哪。因此还请老爷太太网开一面,就看在柳姑娘的份儿上,这一次就饶了柴嬷嬷罢。”
秦氏一席话软语生香,温老爷一肚子火顿时去了八九,再加上话中有情有理,对太太对高氏乃至对柳家姑娘来说也都是考虑得周周全全,因而捻着胡须略一沉思,转脸向温大少道:“如风,此次事件与你白梅院相关,你且来做个决定罢,是否要处置柴嬷嬷?”
温大少起身冲着温老爷作了一揖:“儿子尊严受辱,原不想轻轻放过此事。然而既然四姨娘出面为这老刁奴求情,那也只好就此罢了,但凭老爷作主。”
温老爷自然是想要顺了四姨娘的意思,见温大少这么说便就势将头一点:“既然如风这么说了,那就免去柴嬷嬷的杖责罢!关到柴房反思几日再另行安排。”
姜氏和高氏一时都没了话说:这个不相干的秦氏突然为了柴嬷嬷出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秦氏对温大少有意,这一点只怕除了温老爷以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所察觉,既是如此,秦氏就理应站在温大少这一边,巴不得把柴嬷嬷处置了才好啊,为何反而会替柴嬷嬷求情呢?也许……她只是为了向温老爷证明她的善良罢,这个可恶的小骚蹄子!
秦氏根本没有去想为什么温大少要让她帮忙保住柴嬷嬷,她此刻心中只是无尽的喜悦——这么长时间了,温大少总算肯正眼看她一眼了,甚至,甚至还主动有求于她,哪怕就仅仅是这样也好啊!她这样年轻貌美,却要天天与个老头子同床共枕,这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她也是人,她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活生生的人,她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她有去爱她想爱之人的权利!嘲笑她憎恶她的人们,没有经历过红颜空耗的生不如死的折磨,是没有资格对她说三道四的!
“你让我欠了她一个情,”从前厅出来后,温大少瞟着画意道,“所以你也欠着我的。说罢,要怎么补偿我这损失?”
画意只管笑,稳稳地在他身后走着。
“我也不要你去为我做什么,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如何呢?”温大少低下头来谆谆善诱着道。
“什么问题?”画意笑问。
“告诉我——你和诗情,究竟是什么关系。”温大少停下脚步,牢牢地盯着画意的脸。
画意怔了怔:是什么关系有这么重要么?好像对他也没什么影响罢?
想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是亲人。”
“亲人?”温大少挑起眉,“哪一种亲人?”
“姐妹。”画意说了个反正差不多的答案。
“当真是姐妹?”温大少心头小花儿刷地开放了。
“嗯。”画意点头,认真在温大少脸上看了看:这人高兴什么呢?
“你确定——你们就只是姐妹?不是恋人之类的关系?”温大少不得到确切的答案还是不敢相信。
“噗……”画意没忍住笑得喷了,连忙捂住小嘴儿——这男人脑子里怎么想的?哪有两个女人能是恋人的?他还真是天马行空百无禁忌。
“别笑,丫头,快说,告诉我,嗯?!”温大少一伸大手握在画意纤细的小脖颈儿上。
画意缩了缩脖子,向旁闪了两步——为啥连他也喜欢捏她的脖颈儿?她以为只有明月夜那家伙才有这样的恶趣味呢!“嗯,就只是姐妹,不是其他的关系。”画意忍着笑答道。
刷地一声,温大少心头千花开万花笑:原来一直都是他误会了!诗情对画意的好仅仅只是因为她是她的姐姐!这就说得通了,说得通了!啊哈,这么一来他就不必再顾虑了,他就可以尽情下手了……嗯,咳咳。
温大少哗啦哗啦地扇着手中扇子,一路心情大畅地回到了白梅院,正见着诗情手里拿着把花锄杵在地上休息,于是从她身边过时顺手兜了她下巴一下:“傻丫头,干什么在太阳地里发呆?也不怕晒着。”
看着诗情被无端调戏欲飚不能的表情,画意憋笑憋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诗情拿着花锄当然不是为了葬花,他是同琴语和棋声在翻院子里的地——高氏丢的那支钗子十有八九被人悄悄藏在院子里的某处,得把它尽快找着才成。
一时见琴语在那里招手低呼:“找着了!就埋在梅花树根下边呢!”
温大少哼笑了一声,接过钗子径直进了屋。
画意掏出帕子给诗情擦额上的汗,诗情便冲她飞了个媚眼儿:咱家妹妹还是最心疼咱的,去他个温大混小子!
温大混小子正在窗前托着下巴偷偷看着院子里的诗情:有了画意的计划后,他终于可以不必急着娶妻了,但是纳妾么……他却真有些等不及了,否则诗情身为丫头一天,就得多干一天这辛苦的活儿,他会心疼的。而做了姨娘就是主子,就可以每天清清闲闲地在房里歇着,多好。所以有必要找个时机去同温老爷说一声儿了:娶妻前先纳妾,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算因柳姑娘还在府中,一时半刻不能办喜宴,好歹也先把诗情弄成个通房丫头再说……嘿,嘿嘿,温大少爷笑得很……不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