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黄宗羲所言,此次晋察冀道工程依照施工地域被划分成了八个标段公开向民间招标。消息一经发布自然是引得各方财阀商业协会跃跃欲试。与以往香江商业协会一枝独秀的情况不同。此次前来应标的,除了与香江商业协会并肩的杭州、松江等江南商业协会外,亦有不少实力不俗的北方行会、财阀加入了角逐。他们中有些是京津地区自明朝起就已富甲一方的缙绅,有些是依托渤海黄金航线迅速窜红的新贵,还有一些是常年往来于朝鲜、倭国的国际倒爷。相比之下来几个来自山西的商贾明显就看着寒酸多了。然而面对实力雄厚的竞争对手,他们却丝毫没有怯懦之心。反倒是在各方势力间四处游走起来。
“二哥,咱们真的要去向香江银行借钱吗?”大街上一个满脸稚气的年轻人匆忙地赶上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追问道。
“承雷,你不待在客栈,跑这儿来干什么。”男子一皱眉头责问道。此人便是山西祁县商贾乔承雨。被他责问的少年则是他的幼弟乔承雷。显然他并不想让幼弟介入买卖的事。可乔承雷却毫不介意哥哥的责问,抹了一把汗嚷嚷道:“哥,我都听说了,德兴票号没答应借钱的事。我想你一定会来这儿,所以就赶来了。哥,你是想向香江商业协会借钱吧。”
眼看着乔承雷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毫不避讳的大谈贷款的事,哭笑不得的乔承雨二话不说,一把扯住了这小祖宗的胳膊将他拽进了一旁的茶社。在找了一处僻静的位置坐定之后,乔承雨立刻板起了脸呵斥道:“不是让你待在客栈准备应考之事嘛。你跑来搅什么局呢!”
“可是,二哥,德兴号突然宣布退出。以我们现在的资金根本不够应标。出了这么大事,你让我怎么放得下心安心备考。”乔承雷紧锁着眉头说道。
乔承雨则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宽声安慰道:“生意上事有二哥自会有办法解决。你只要好好念书就行了。二哥已为你在燕京物色了一家书院,待到朝廷开科之时,哥再资助你去京城赴试。”
“二哥,你太落伍了。而今这世道功名值几个钱呢。只要生意做得好,做得大,照样做大官,照样有爵位。有这个时间读那些东西,还不如跟哥你学做生意,多长些阅历经验呢。”乔承雷不服气的埋怨道。
“你胡说什么呢!大哥在老家务农,二哥我外出经商,为的就是让小弟你能安心读书,将来考取功名为祖上争光。却不想你有如此丧志之念。你若不想让大哥和我失望,就趁早绝了这念头!”乔承雨怒气冲冲地呵斥道。耕、读、商是明代山西商人家庭的一个项传统。而乔承雷从小聪颖,记忆尤其过人。年幼时与长兄们一起念私塾,往往兄长尚未读完一句,他已目数行。待到兄长再读时,乔承雷竟已熟记,甚至背诵如流了。正因为见小弟资质不凡,乔承雨和大哥乔承云才会主动放弃自己的学业,一个务农,一个经商,以资助小弟读书。可谁知他现在却说出如此“没出息”的话来。
乔承雷本想反驳,皇帝不也是贩货出身。可见到二哥起的发红的双眼时,他硬生生地将这个念头打消了。却见他耷拉着脑袋拱手告罪道:“二哥,小弟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说这话了。”
见乔承雷认了错,乔承雨也不想再多责怪于他。毕竟现今世道的风气确实偏重好利。小弟年纪尚轻极易受人鼓惑落入歧途。想到这儿,乔承雨不禁语重心长的向乔承雷告戒道:“承雷,二哥知道你在为商号着想。可你是否想过,这岭南的香江商业协会、江南的杭州商业协会为何能发展出而今的规模。还不是沾了一个‘官’字嘛。香江商业协会甚至还有天家做后台。所以承雷你不仅是为了你自己读书,更是在为整个家族读书啊。”
给乔承雨这么一说,乔承雷亦感到了自己肩膀上的重任。却见他低头思略了一番,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二哥,小弟答应你不插手这次买卖的事。可你得告诉我你现在的打算。否则我是不会有心思安心读书的。”
“好吧。你说的对。我确实是要去向香江银行贷款。”拗不过对方的乔承雨只好如实回答道。
“你真要这么做。可是那香江银行怎么可能贷款给我们呢。他们不是也想夺标吗?”乔承雷心急的叫道。
“承雷,你放心。香江银行会贷款给我们的。你就回去等我的好消息吧。”乔承雨说罢,起身自信的带上了帽子,留下一脸茫然的弟弟离开了茶舍。
与乔承雷一样,当香江银行燕京分行的罗协理看见乔承雨出现在大厅时,也着实纳闷了许久。他实在想不通眼前这个老昔儿怎么会想到向香江银行贷款来与香江商业协会争标。有道是,来者即是客,不敢怠慢的罗协理赶忙就将此事通报了上头。不一会神色匆匆的他便来到了乔承雨面前恭敬的邀请道:“乔公子,让您久等了。冯总行长有请。”
“那就劳烦罗协理了。” 乔承雨礼貌地作了个揖,便随着对方上楼来到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
此刻在案牍对面坐着的正是香江银行华北分行总总行长冯贵。一头花白的头发,一席青袍,眼前的冯贵与早些年做碧云山庄“管家”时似乎并没多大改变。但他的身家较之数年前,已不知翻了十几倍。在打量了一番自己面前站着的年轻人之后,他面无表情的开口问道:“乔公子您好。我的属下告诉我您想向我们银行贷款。请允许我在此先问您几个问题。”
“那是当然,冯总行长请问吧。”乔承雨欣然点头道。
“请问您此次贷款的用途是什么?”冯贵清了清嗓子问道。
“竞标官府招标的晋察冀道工程晋北段。”乔承雨如实相告道。
“请问贷款多少?”冯贵例行公事般的提问道。
“二十万银元。”乔承雨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报出了心中所需的数目。
“嚯,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冯贵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头一次有了笑意,却见他换了个坐姿反问道:“请问您以什么做抵押?”
“乔家在祁县地产与商号。”
“您认为这些够吗?”
“冯总行长您说呢?”
“这可是您全部家当。如此孤注一掷,您凭什么有此把握夺下此标?就算拔得头酬,以贵号的实力又如何能保证工程能如期完成呢?”作为竞争对手冯贵早就将对放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
“凭人脉。”
“人脉?”
“乔家商号在祁县与归化等府经营多年,熟悉当地人事,通观当地人脉。我想这一点不是随便什么商业协会、商号都能做到的吧。”乔承雨自信的答道。
果然乔承雨的回答让冯贵的瞳孔在一瞬间收拢了。而今的他不仅任职于香江银行,并且和许多北迁的岭南财阀一样,他在华北、辽东等地亦置办了不少产业。或许用再过一两代他们的子孙就会变成地道的燕北大汉。不过就目前来说,冯贵这样的岭南财阀与香江商业协会显然还未溶入北方社会。他们能购买北方的土地、产业,却买不到北方的人心、人脉。这一弱项在此次的招标中显得由为突出。香江商业协会目前在北方的运输贸易路线,主要靠的是军方的配合,也就是随军贸易。这么做虽然保证了商业协会在北方贸易的安全,但相对的贸易覆盖面就显得狭窄了许多。
而这一点却恰恰就是山西晋商的一大优势。自季明起,山西商人就凭借着地理上的优势,审时度势,灵活机动,慎待相与,在广袤的塞北大地开启了一条植根于内陆的贸易路线。这些贸易路线的利润丝毫不逊色于海上贸易。于是在两相比较之后,冯贵爽朗的一笑道:“乔公子真是好魄力!不过您现在还没有一个合适的担保人,银行现在还不能给您贷款。老夫倒是听说城外西郊住有一位薛姓员外,乃是崇祯十年的进士,山西大同府人士。据说他为人慷慨仗义,相信他一定不会介意帮自己老乡一把的。”
“承雨,谢冯总行长指点迷津。”乔承雨听罢感激的拱手道。他知道自己这次成功了,对方俨然已同意贷款。
然而随着乔承雨的离去,在一旁观察了半晌的罗协理等人不由纳闷地向自己的上司探问道:“总行长,这小子也太嚣张了吧。竟然借咱们的钱,与咱们争标。您为什么要答应给他贷款,还为他指点担保人呢?”
“嘿,你连这都不明白吗。瞧那老昔儿的酸样,他能争着才怪!到时候竞标失败,还不上款项,咱们就可以连本带利地将他的一家一当都收罗去。”旁边的会计长阴笑着解释道。
“原来如此,真是妙招啊。这可是他自个儿找上门来的。到时候也怨不了别人了。”罗协理跟着附和道。
“谁说他不会中标了。若是他不能中标老夫也不可能贷款给那小子。”冯贵冷不丁地白眼道。
“可是,总行长您这是?”罗协理与会计长的脸上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八成吧。如果我没看错那小子应该有八成的希望。”冯贵喃喃地注解道。对于而今的香江商业协会来说,竞争对手正日益增多。这其中又数江南诸商业协会咬得最紧,此次招标亦不例外。而贷款给乔承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亦是一种投资,一种无形的投资。商业协会甚至还能利用乔承雨等人削弱江南诸商业协会对北方的影响。在冯贵看来与其和江南诸商业协会明对明、硬碰硬的较量,相比之下扶持一个隐形的代言人更有胜算。毕竟大家来此是为求财,不是求气。况且香江商业协会庞大的贸易覆盖网,也使其不可能面面俱到于每一个角落。于是冯贵很快就将自己的思绪从乔承雨身上转到了另一处紧要的事件上。却见他脸色一正回头询问道:“贷款的事老夫自有主张。那朝鲜与倭国代表安排妥当了吗?”
“回总行长,依照您的吩咐,他们一来,属下就将他们安排在了德庆楼。”罗协理赶紧上前报告道。自那年明军前往倭国“赴宴”之后,倭、朝两国便无一例外地向中国敞开了大门。中国商人,特别是香江商业协会自此也在这两国拥有了众多特权。然而随着市场的不断发展,中国与倭、朝两国间的贸易额也在逐年的扩大。两国原先开放的那几处口岸造早就不能满足中国财阀们日渐增长的胃口了。倭、朝两国所承诺的那点儿特权,再说与南洋诸国比起来,着实是微不足道。为此,香江商业协会便在这一年的年初炮制了一份《北海协议》,而在倭、朝两国重要港口乃至国都设立银行分号,则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恩,那他们有什么反应吗?”冯贵满意的点头道。
“回总行长,那几个倭人还算好。每日对我们点头哈腰客气异常。只是时常询问行长您什么时候接见他们。而那几个朝鲜人言词之间抱怨就多了不少。总的来说两国的商务情绪都很稳定。”罗协理如实报告道。
“抱怨!朝鲜人有什么好抱怨的。我们已经把他们安排在了德庆楼,那可是燕京最好的客栈了。好酒好菜的招待,竟然还敢埋怨。”总会计长一听,瞪大着眼睛叫嚷道。原来香江商业协会对“相与”商号每逢帐期都会予以宴请,表示厚待“相与”商号。但宴请时有厚有薄:凡共事年久或大量供货的商号,则请该号全体人员,并请其掌柜到最好的馆子吃酒席;一般的“相与”,只请一位客人在较次的馆子吃普通酒席。而德庆楼则是香江商业协会在华北地区的最高待遇。
“这也难怪,李朝向来轻商。此次要求他们派商务代表来与商业协会会晤,在朝鲜人看来已是天大的委屈了。加上咱们又晾了他们数日,会有这种反应也很正常。”冯贵轻蔑的一笑道。在这个时代要一个国家的正规使节前往另一个国家专程与当地的一个民间商务组织会晤,这乍一听起来确实难以让人接受。更不用说是倭国、朝鲜这样向来鄙视商贾的国家了。但在现今的香江商业协会上下看来这么做却是理所当然之事。
“行长所言甚是。这些藩夷就是不打不开窍。您瞧现在的倭人多安分啊。不如咱们就先同倭人谈吧。”罗协理紧跟着附和道。在他看来,傲慢的朝鲜人就谦一顿揍。若是天朝的军队能像在江户时那般,上演一场火烧平壤的话,一切就好谈多了。
然而,冯贵却并未打算就此厚此薄彼,却听他沉声警告道:“不,老夫目前两个都不会见。就让他们在燕京多等几天吧。记住,一定要派人对他们严加监视。特别是那倭国代表,千万不可因其唯喏有礼而放松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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