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恩被善铭的眼泪又勾起得悲恸起来,替了他擦了眼泪说:“妈妈不走,哪里都不会去,每天都陪着善铭。你要学乖一点,不能跟阿姨生气,更不能向她发脾气,听懂了吗?”善铭挠挠脑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咏恩把飞机塞到他手里:“你是个乖孩子,现在就去找阿姨玩,阿姨的手被你咬得好痛,要记得拿糖糖给阿姨吃啊,知道了吧?好,让妈妈睡一会儿。”
善铭抽过她手上的手绢,指了指她的脸。咏恩蹲下身来,善铭小心翼翼地替她把眼角的眼泪擦干净,然后笑眯眯地亲了一下,大模大样地说:“妈妈要乖哦!”
咏恩又要掉泪了。她忍住了,摸摸他这小脑袋,笑了笑:“乖,去吧。”
善铭就听话的走出去了。咏恩听到他抽开了屉子,哗啦啦地掏糖罐子的声音。糖都是霍景买的,牛奶口味的居多,糖分较少。霍景每次只给他装一点点。罐子外壳有善铭喜欢的大白兔咧嘴笑的图案,口子窄,瓶子很深,他的小手儿要一直探下去才能掏到几颗。里面又是由小袋子分装的,所以他要吃颗糖要费不少力气。霍景就是怕他吃糖太多了,特意把他拿糖的程序弄得复杂化。而且每次非得让他自己动手去拿。
他对孩子很细心却又很严格。善铭在他面前跌倒了从来不敢哭,霍景站在那里命令似地说:自己爬起来。自己去洗手。他脸色一变,善铭就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绝不敢造次。咏恩虽然打他屁股多,但其实只有霍景真正才震得住他。她想,也许以后善铭少了她,依旧会过得像小王子一样快乐。她除了生命又能带给他什么呢?
她脑袋昏昏沉沉地正要入梦之际,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到了床边。
是霍景?她睁开眼一看,还真是。不是做梦。
他就在站她身侧,眼睛也直直地望着她。
她从床里坐起来,下意识地微微一笑:“回来了。”
他微微颔首:“回来了。”
这样的对话早已成习惯了,好像一切都没变,在清晨的光里绕了个弯又回来了。在平常,他应该在对着她的梳妆台打领带,下巴微仰着,手指利落地翻动,有镜子里盯着自己。从侧面看,他的动作利落潇洒带着孤傲自赏的味道。她躺在床上盯着这高大颀长的背影,啧啧地赞叹:咦,咦,我怎么就嫁给一型男了。每天早上还能欣赏到好风景!真是好福气呀。
霍景转身看她:应该的,谁叫我每天晚上都在体验好风景!
“这么说来,我还是吃亏呀。”
“那——晚上换成早上?”
咏恩抱着被子羞赫地傻笑,随即拿了抱枕扔过去砸他:大清早的,正紧一点啊。
两人难免会笑着掐成一团。
霍景已有三天三夜都没有回家了。既然已谈好离婚了,他们似乎同睡一个床也不合适,而分房睡却让人觉得别扭,不好受,索性就住外面。咏恩想,事情都已谈妥,大概今天是来签离婚协议的了。
霍景什么也没说。他的下巴起了粗粗青青的胡渣,眼睛发肿,好像几天几夜没有睡一样。咏恩疑心自己的样子也很难看,刚刚哭过了,又没去洗脸,头发也没梳好,铁定像难产妇一样憔悴。既已夫妻关系不再,这个样子难免被他认为她还在扮楚楚可怜,博取人同情心。
她想了想,赶紧掀开被子下床:“我去洗个脸。”看他没有坐下来的样子——他也许是想过来看看,马上走,竟有点着急了,边绾着头发边仓促地转过身来说:“呃……还有,我想过了,后天就搬走。你不要住外面,多陪陪善铭。”太急了,她睡得太久所以头昏眼花,脚一发软,险些栽倒在地上。
霍景扶住了她的手臂,淡淡地说:“搬什么?你真没记性,这栋房子早在半年前已划到你的名下。”
咏恩不明白:“那你今天……”
霍景松开她,深邃的眼眸平平静静地没有任何情绪。他低声说:“是我搬——我今天是来收拾点东西过去的。”
咏恩完全呆住,胸口像被一记闷拳狠狠打中:“今天……就搬?那善铭……善铭你今天就带他走,是吗?”她喃喃地说着,好像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又缓缓地点头,脸色一阵阵发白,嘴唇打着哆嗦:“那是对的!迟早要搬……迟早要搬的!呵,那善铭呢?我明天就看不到他了,是吧?他以后会生活得很好的,你是他的爸爸,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当然放心,天……我明天就看不到他了……善铭……”
霍景看她哭也哭不出来,只是一味地着急、焦虑地转来转去、精神似要崩溃了,他语气依旧十分冷淡:“你冷静点。本来善铭留半个月也没问题,但我想反正是要走的,长痛不如短痛。”
“是,长痛不如短痛。”咏恩嚼着他的话,终于想起一些别的事:“你打算安排我们多久见一次?”
“你们不会再见。”霍景回答得很干脆,表情就像一般的律师传达给委托人的审案结果,他说:“你陪他半天,又要消失很长的时间,反而对他不好。索性干脆让他忘个一干二净,大家都重新开始。”
他也要重新开始。把她看那么重,爱之深恨之切,再见怎么可能成为朋友!离婚就不要再相见。不能相守到老,他干脆连回忆都不想要。
“可是,我忘不了!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她心里涌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可那样痛楚,霍景只是矜贵地站在那里木然地看着她。光线全挡他身后,他整个人就像一尊面无表情俯看众生苦难的神像。
没用的。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冷酷无情就是他的本性,又何苦在他面前示出软弱呢。咏恩手撑着墙,惭惭地悽然微笑,两行泪便随着脸颊的颤动淌落下来,分不清在哭还是在笑:“以后善铭要是问妈妈去哪了,你怎么回答?”
“我会说他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霍景表情绝然:“或者说她死了。他要问具体一点,我就说车祸死了。搬了家后,所有关于他妈妈的东西都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他还小,很快就会适应妈妈不在身边的。过了八岁我会安排他出国,让他独立生活。”
“不不不,八岁就独立生活?他还是个小孩子啊……”
“你没资格说不。”霍景把窗帘打开,让冰凉的光线一缕缕刺透玻璃。楼下有小孩在绕着花园的绿篱追逐,欢语声直踏碎四周的静谧。霍景看了一会,缓缓地说:“我也是这么长大的。善铭其实比我幸运一点,我母亲待在我身边的时间根本就没有一年。她与我父亲长期分居,我二岁之后她就去了意大利。我六岁就读寄宿学校,七岁就出国了。我也是孤独长大的,现在不也好好的。”
咏恩摇头:“你并不是成功例子,霍景。你不快乐,敏感多疑,暴戾,冷漠。我不想他重复你的生活。”
“多谢你提醒,以后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做好父亲的榜样。善铭是霍家的长孙,肩上压了很重的担子,我不会容许他有任何差错。以后他成什么样,日子还很长——但失败与成功,都跟你没关系了。”
“你是在惩罚我?让我生了孩子,却永远失掉做母亲的资格。”她终于悲愤地说:“你太残忍了——你明知道我不能失去善铭。”
“凡事有所得必有所失,对吧?咏恩,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得到了想要的。”霍景转过头来,语气变得温和:“别说我残忍。你就没想过,我失去你失去善铭会怎么样?你们早渗入到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中,突然又抽走,你说会感觉怎么样?互相体谅吧,你的痛苦不会持续多久的,因为你爱自己、爱自由胜过于爱善铭。”
他想,她想要的就是这一天,可这样的结果却承受不起。真正的自由,她恐怕这辈子都享受不了了。因为她会为儿子挂绊一生。现在这悲悲凄凄的感情也仅限于对善铭,而对于两人千辛苦万苦得来的婚姻毁于一旦,却没有丝毫眷念。女人大抵都是冷酷无情的。
霍景的手还扎着绷带,伤口还是在痛着。其实他不是为签离婚协议,也不是为搬家而来,只是想看看她。
他不再停留,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收到霍景快递过来的离婚协议时,咏恩已在准备去温哥华的事宜。离婚协议很明了,没有什么她须睁大眼看仔细的。关于房产证,股票之类的财产处理,霍景的律师已在一周之前已全部办好。里面最重要的一条,关于子女抚养、抚养费及探望权,更是不用看。上面写的再好,霍景不让她见善铭,她想尽办法也没用。
咏恩在第一页签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再翻到最后一页,飞速地写上姓名和日期。
合上文本时,她又瞅了一眼。协议第一条的那行黑字很刺目:男女双方自愿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