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遭雷击地愣在那里, 知琴,她走了……怪不得,怪不得昨晚……她是把她最珍贵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怪我吗?”子桓静静地问, 幽潭一般的眼眸滟涟着波光。
我静静地望向窗外, 春日里, 原本该是桃花盛开的季节。然而那个笑起来犹如桃花盛开的女子, 却在这个季节悄然离开了这里。
“怪与不怪, 又有何区别?其实,她昨晚来找过我……”我苦笑,看到子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吧, 她给了我一个包裹,里面都是这些年她的积攒。她说, 她希望我能留下……”
子桓那幽深的眼眸中, 写满了自责。他并不是一个无心之人, 不然知琴亦不会如此待他。然而子桓终是给不了知琴想要的爱。
坚持了这么久,却依旧惨然收场。
我与知琴, 其实很像。
“我想静一静,可以吗?”我静静地看向他。
子桓的眼中闪过一丝苦涩,那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包裹着一种萧瑟的寂寥,给这明媚的春日正午,画上了一道错落的暗影。
过了许久, 子桓才轻轻开口, “可以。父亲还有事找我, 你, 好好休息。”
我望着那颀长的身影渐渐远去, 消失在视线之中。闭上眼,出现在脑海中的, 是那一年的雪天。我坐在四面透风的马车里,蜷缩成一团。马车孤单地行在雪地里,行在回邺城的路上。现在的知琴,该比我当时更加难过吧。当时的我,心中还燃着一团希望。然而知琴呢?恐怕心中此时已经是死灰一片。
如此好的女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小姐,你没事吧?”幼婵见我定定地站在那里,小心地询问着。
“没事的。你去把昨晚任氏留下的东西再重新包好,快一些。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打定了主意,我静静地吩咐了幼婵。
幼婵虽然疑惑,却还是照我的意思做了。
跨出小园,我在脑子里思考着杨修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我记得他说过,如果我有一天想离开,就可以去找他。
现在,我想离开曹家。
“喂,一个人在这里乱逛,不怕像昨晚一样迷路吗?”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心中微微一动,抬起头,一身鲜艳的混搭映入眼帘。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快步走到杨修的面前,“我正有事找你!”
杨修闻言夸张地后退一步,“诶,甄姑娘请自重,不要对杨某这样热情嘛。你看这来来往往的人,看到了有损我的威仪。”杨修说着,自恋地挑了挑眉。
我免费送了他一个大白眼,说道,“我今天真的有事找你,没工夫和你开玩笑。你不是说过,如果我哪一天想要离开……”
“想要离开还愣着干什么,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在这里等你。”杨修云淡风轻地一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原来他早就想到了。
于是我立即掉转头回去拿东西。
当杨修看到一身男儿装扮的我和身边抱着包袱的幼婵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地说道,“莫不是我猜错了,你这是要去追任氏还是要逃跑?你要是逃跑我可不敢帮你,我这个人可是惜命的很。”
“当然是追任氏!”我马上解释,“那个包袱是知琴昨日留给我的,我怎么能要?还有幼婵,我可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出了危险你负责?”
杨修闻言顿时无语,一脸无奈地叹道,“孔子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一点都没错,你们女人还真是麻烦。待会儿你们两个尽管大摇大摆跟我出去就好,不会有人拦你们的。”
大摇大摆出去?我还以为要爬墙或者钻狗洞来着……
然而看着杨修一脸的自信,我便也不再多问,只是照了他说的做。想不到这一路上人来人往,果真没有人阻拦我们。顺利地出了府门之后,我和幼婵上了杨修事先准备好的马车。
“诶,你是如何做到的?咱们如此堂而皇之地出去,为何会没有人前来阻拦?”我蹲在马车里探出个头,对着正赶车的杨修说道。
杨修轻哼一声,“你以为你是谁啊?昨日才刚刚到这里,今天就指望着大家都能认识你?”
“喂,你态度就不能好一点啊?我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干嘛总是变着方儿地损我啊?你这人真是奇怪,明明这么积极地帮我,却还要摆出这么一副臭脸……恩,你有问题。”我挑眉看着眼前神情有些奇怪的杨修。“说罢,你对我到底有何企图?”
杨修闻言,哑然失笑,“你这个女人,真是不知廉耻为何物。杨某就算再不堪,也不会如曹家那班人一样品味独特,看上你这么一个……”
“我这么一个啥?”我伸长脖子,略带威胁地说道。
“这么一个彪悍的女人。”杨修说罢,捂嘴偷笑,见我快要爆发,才又清了清嗓子说道,“昨日曹公设家宴犒赏三军,曹府之中一下子多了那么多新面孔,那些家丁早已看花了眼。加之许多文臣武将的家并不在许都,昨日宴罢便留宿在了曹府,今日才告辞离去。所以此时,我们混迹于这些人之中,便是出去的最好时机。”
原来如此。我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些感伤,“知琴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不然的话,即便她有心离去,曹操又怎能答应?”
“任氏的离开是曹公默许的。”杨修冷冷地说着,语气一黯,那双琥珀色的瞳仁似是浸润了点点忧伤。“她和你不同,曹家怎会有人不认得她。她总是那么沉静,又那么耀眼,像是一块美玉。”
我有些错愕地听着杨修的话语,“曹操怎么会默许知琴离开?”
“你还不明白吗?曹操为的是谁?是你啊。”杨修勾起嘴角,溢出的,却是一丝苦笑。“甄宓命贵不可言,得甄宓者拥天下。曹家人的心思,不在一个女人,而在天下!我想再过不久,曹家就会传出‘任氏性狷急不婉顺’的传言,而你,便会名正言顺成为子桓的正妻。”
“就只是为了那几句虚无缥缈的传闻?”我不敢置信,“那只是袁绍编出来骗曹操的话而已。曹操明明是知道的,为何,他还要这么做?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
杨修嘲讽地一笑,“曹公知道,可是天下人不知道。这就是理由,这也是你的幸和不幸,你的命。”杨修又一次将最□□裸的现实摆在了我的眼前。
那么残忍,又那么真实。
让人痛心疾首,又偏偏无法摆脱。
眼看前方已经到了城门处,我有些心虚地缩回了脑袋。许是这几日太过劳累,幼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一边睡着了。
我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反复思量着杨修刚刚说过的话。既然事情是这个样子,那么知琴,是绝不会再回去的。想到这里,我又一头钻了出去,拍了一把杨修的后背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知琴不会回来,那干嘛还要我去追她?”莫非我估计失误,杨修其实另有所图?
“她这样离开太过凄惨了,总得有人来给她送行吧。”杨修淡淡地说着,眼中早已经褪去了平日的痞子相,琥珀色的瞳仁变得澄清一片。
就在那一瞬间,我似乎找到了杨修所有这些奇怪举动的动机。
马车忽然放慢了速度,杨修指了指前方说道,“她就在那里。”
顺着杨修所指的方向,一辆小小的马车映入眼帘。暗色的车身,看不清里面的人儿。那平日里一脸沉静的女子,此时会不会正闷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毫无形象地哭泣呢?
“停车停车!”我嚷嚷着。
待杨修一脸疑惑地停了车,我立即装作懒洋洋地说道,“我改变主意了,既然不能劝她回来,我还是不去见她了。”
“你——”杨修闻言果然一急,却也说不出什么。许久,才又结结巴巴说道,“你,你看,你都到这里了。看人家多可怜,好歹去安慰两句也算不得什么吧。不然的话,咱们岂不是白跑一趟?”
“谁说我不去安慰就是白跑一趟?你可以去啊!”我直视着杨修,目光一直摄入他琥珀色的眼底。
“我??”杨修闻言瞪大了眼。
“别装了,这一路我早看出来了。你喜欢知琴,对不对?”我继续逼视着他,直到杨修的眼神渐渐放软,最后勉强哼了一声算是承认。
原来这个脸皮比城墙拐弯还要厚实的家伙,也会有难为情的时候。
“既然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个田地,知琴也就算是没有夫君了。你现在不动手,还想等她再嫁了人?”我继续在一边煽风点火,“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便再也回不来了。我想你也不愿变成下一个我吧……”
杨修闻言定定地看着我,随即夸张地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僵硬地大跨步往知琴马车的方向走。大有一副不成功便成仁,慷慨就义的模样。
我望着这个平日里聪明绝顶现在却傻得冒烟的家伙,嘴角抽了抽,随即无奈地把他叫住。“你这么个走法,小心鞋底磨破了都追不上人家。”
杨修闻言转过头,无比痴呆地问了一句,“那该怎么办?”
我绝倒,指了指车上套着的那两匹马中白毛的那匹说道,“一般女孩子见到有男人骑着白马追过来,都会比较感动的。”
“真的?”某人总算恢复了一点智商,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我无语地望着他,无奈地笑了笑。
于是乎,杨修麻利地跑了回来,又麻利地解下了那匹白马的套子,麻利地翻身骑了上去。而后回过头,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就在原地等你,不会逃跑的。你也不想我去打搅你两个吧。况且知琴对子桓的情意你也是知道的,看到我总还是不好说话。再者说,现在车上只剩了一匹马,你让我怎么忍心虐待它拉着这么一大辆车,还要随我逃跑?”
我将一大堆理由摆在他的眼前,杨修闻言也觉得有理,马鞭一策,便扬尘而去。
我用手挥了挥眼前的尘土,一点点罪恶感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