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清闲, 竟然跑到这里赏花来了啊。”身后一句懒洋洋的调侃,我转头,正看到一身鲜艳的杨修站在梅花林中,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脸不屑的子建和温润乖巧的仓舒。
杨修如今已经是他们的老师了。
“不是将养了许久吗?为何倒越发消瘦了?可是……为了孩子的事过分伤神?”
“怎能不伤神呢?”我苦笑着叹了口气, 看着杨修清明的琥珀眼眸。“那一天还要多谢你了。”
“我看你还是多谢谢子建吧, 你可知那一日之后, 他在床上躺了好几日腰才不痛的。”杨修特意拉长了声调, 再回过头时,却见身后的子建早已没有了影子。只余下仓舒干笑着,一双眼睛清亮的仿佛能挤出水来。
杨修于是清了清喉咙, 挑了挑眉,“那孩子啊, 比较害羞。”
“其实你也莫要过多介怀, 子桓是曹公的长子, 许多事情也多是身不由己。况且卞夫人是子桓的亲生母亲,也是孩子的亲祖母, 定是不会亏待了孩子的。”杨修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准备各自离去。杨修忽而在我的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小心那个叫初冉的丫头,还有她身后的主子。”
只是一瞬之间, 我仿佛看到了杨修眼中的锋芒, 随即又恢复了昔日的模样。然而还未等我再细问些什么, 他已然带着仓舒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是夜, 我辗转反侧, 不知从何时起,入眠便成了一件很辛苦的事。
长夜如水, 半睡半醒之间,忽觉一阵冷风吹过。我微微睁开了眼,一个颀长的身影静静地出现在眼前。我先是一惊,任谁大半夜一睁眼忽然看到眼前多了一个人都会被吓一跳。待认出了眼前之人,心下又不禁疑惑。
大军不是明天才到吗,为何子桓此时会出现?
皎洁的月光之下,子桓身上的赤黑铁甲隐隐泛着森冷的光。胸铠上几处刀痕累累,隐隐还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战场上的敌军的。刺鼻的血腥味和一路风尘的气息蔓延开来,如此情景,仿佛把我拉到了那千里之外的战场之上。而眼前之人,也不再是昔日温润忧郁的少年,而是那身背染血大刀的地狱修罗。
我不禁微微瑟缩,感觉周遭的空气也瞬时冷了几分。
子桓依旧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不弄出任何声响。月光胧在他长而平直的睫毛上,极黒极深的眼眸,似月下镜湖,寂静而幽深,定定地望着我。他静静地俯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伸展,隔着空气沿着我脸庞的轮廓轻轻滑动,那么近。
我紧紧地闭着眼,漆黑之中,目不能视的情况下,其他的感官都变得异常灵敏。我甚至可以感到那份刚刚从屋外带进来的寒气缓慢地在我面前游走,让脸上的汗毛不听话地根根竖起。
于是心跳也变得沉重。
硝烟和血腥的味道让我有些抵触,每一次吸入,都觉得似乎有某一个人的鲜血被带入了肺泡里。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暧昧而森然。
正想着要不要假意翻个身好离开一些,那寒气却突然消失了。不久,耳畔传来了轻轻的门声。
我慢慢地睁开眼,凝神片刻。屋内空荡荡的,唯有淡淡清辉静静洒落。一切又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而刚刚的情形,月下的身影,只是一场梦。
第二日正午的时候,曹操带着他的大军凯旋而归。许都百姓夹道欢迎,队伍一直由城门口排到了曹宅门前,场面热闹非凡。
人们纷纷传颂着曹家军队如何英勇,曹公指挥如何神武,如何料事如神;曹家公子子桓,如何在这次战役之中表现出众,如何赢得了曹公的赏识。不仅如此,子桓公子还不顾征战辛劳,连夜快马加鞭赶回许都与其分娩不久的妻子甄氏团聚。公子子桓爱妻之举迅速传遍许都,成为街知巷闻的一段佳话。
他原本就家世显赫,再加上相貌不俗,文武双全,用情专一,立即成为了老中青三代妇女心目中如意郎君的不二人选,甚至开始有传言什么“嫁夫当嫁曹子桓”。我无语问苍天,心想这世道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当他携着不情不愿的我出现在曹府门前的时候,一身月白长袍,衣袂飘飘,谈吐洒脱自如,不卑不亢,一派文人墨客的儒雅。这让我不禁恍惚昨晚所见到的到底是不是梦境。这其间他还不忘对我悉心关怀,问寒问暖。这更是引来了许都老少争先恐后群而围之,皆以能够一睹这一对伉俪的绝代风华为荣。
我强忍着嘴角抽搐的冲动心下暗自咒骂这个一天能变千张脸,演技绝佳的曹子桓。不就是出来见一下人吗,至于装得如此吗?你难道没看到人群中时不时就会有女子嫉妒兼杀气腾腾的目光向我投来吗?
后来我才知道,眼神攻击还是最轻的,更有痴情女子为了某些匪夷所思的动机在自家院中大摆祭坛,并亲手缝制面容极丑的小布娃娃写上我的名字,整整扎了七七四十九日。直到她出远门的丈夫回到家中发现了才及时制止了她荒唐的举动。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压下不表。
曹操胜利回师又兼适逢长孙满月之日,可谓是双喜临门。于是当即决定大办酒席宴请众臣,并为长孙取名曹叡,以示器重。
消息一经传出,园子里的人们无不欢欣鼓舞。子桓得了如此器重,下人们面上也有光彩。
晚间的时候,我刚入宴席,一眼便看到了卞夫人的身旁那个奶妈模样的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孩子的身上裹了大红的吉祥绸,小小的身体都被包得严严实实。那便是我的叡儿啊!
我的视线不由得在那里停住,久久不能移开。心中苦不堪言,眼眶也开始发热。卞夫人的目光移到我这里时微微定了一定,随即不经意地温言吩咐道,“将叡儿抱与各位瞧瞧,也讨个吉利。”
当我看到那个粉嫩嫩的团子的时候,心中的惊喜与感动无法言喻。我的宝宝,真的是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可爱。那粉嘟嘟的小脸儿,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四处打量着,当他看到我的时候,小嘴儿一咧,竟然憨憨地笑了起来,肉肉的小手有力地挣开了襁褓,摇摇晃晃向我伸了出来。
那是我的宝宝啊,我怀胎十月的宝宝啊。
难道他心中已有感应,知道我就是他的妈妈吗?
我多想伸出手来抱一抱他,然而他却已经被奶妈抱到别处去了。
子桓见我失落的神情,轻柔地握着我的手,安慰地捏了捏,又面带微笑地给我夹了许多菜。我味同嚼蜡似地吃着,脑海中宝宝可爱的小脸挥之不去。
之后我借故身体不适想要先行离开,子桓竟也未阻拦,还叮嘱我好好休息。离开宴席之后,我打发了随侍的两个婢女,一个人独自行在这深深庭院之中。不知行了多久,一抬头,眼前又出现了那一日遇见曹仁的那座假山。我心中苦笑,人果然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选择同样的道路。只是这一条路,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于是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径直回了自己的园子。刚刚走到园子门口,却见一名仆从早已立在那里。他的衣衫有些单薄,脸颊被冻得通红。一见到我,连忙上前,“相爷有令,请夫人随小的一行。”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我定了定神,随即应了。那仆从这才如释重负地对我行了一礼,有礼地转身带路。
我随着他七拐八拐之后,来到一处极为安静的院落。我知道这里有曹操的私人书房,平日里就连卞夫人无事都不得擅自入内。我正思忖着,那仆从已经转过身来,轻轻打开门,对我躬身道:“夫人请。”
我深深吸了口气,抬脚跨进了书房。这书房的陈设极为简单,一股淡淡的墨香萦绕其间。曹操此时正背对着门负手而立于书案之前,紫衣蟒袍,更衬得气度不凡。他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慈爱异常,“宓儿来了。”
我被他过于虚假的语气激得一阵恶寒,却还要装作温顺地垂首行礼,“不知公公叫宓儿前来有何吩咐?”
“我听你婆婆说你这些日子一直紧守着本分,待她也是恭谨有礼。可见真是长进了不少。”曹操说着,语中不掩赞赏。
“婆婆谬赞了。这些本是宓儿早该做的。”我恭顺地垂目道。
“你婆婆见你如此,甚是感动。建议我念在你已有悔改之意,又兼毕竟是叡儿的亲生母亲,便打算把叡儿交还与你照顾。”曹操语毕,眼睛直视着我,不再说话。我没有想到曹操这么快就会提及叡儿之事,也没有想到卞夫人竟然会主动替我说情。正思量着该如何答话,曹操却话锋一转,“子桓从小就沉默少言,然而性格却是倔强独立。他自小才华出众,怎奈却是庶出,我也从不曾如何精心培养。谁料几年前的那一场变故……”曹操顿了顿,我知道他是想起了那年与张秀作战之事,他的长子曹昂就是死于此役。
我心中感叹,曹操卞氏果然是多年夫妻,说来说去都要提到子桓身上。
“我扶正了卞氏,一方面是因为她贤惠温和,从不搬弄是非。另一方面,便是因为她是子桓的生母。子桓一夜之间变成了我的长子,将来前途已非昔日可比。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从未见他流露出任何情绪。成大事者,必将有海纳百川之胸怀,喜怒不形于色。子桓这些年的种种表现更让我深信将来能继承曹家大业的,也只有子桓一人而已。”
听到这里,我心中不禁诧异。后人一直以为曹操偏爱曹植,却不知道他原来对曹丕有着如此高的评价!
“这十几年来,子桓从不曾向我提出过任何要求。当那一日他求我允他娶你为妻的时候,我是不同意的。先不论你性情如何,单凭你原先的身份,子桓若是娶你,必会先背了垂涎美色不顾身份的骂名。想我曹操这几年的势力,若他想要,何等绝色女子不是唾手可得,可他偏偏如此倾情与你,甚至不惜冒险设计逼迫他的父亲!”曹操言罢,眼中锋芒毕露,仿佛要刺进我的心里。“曹某一直无法想通,你这样一个女子,即便是姿色才情出众了些,也不至于叫子桓如此沉迷。直到那一日我听到你对如今时局的见解,才恍然发觉,我眼前的这个弱质女流,胸中竟然会有如此丘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