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清楚最终我们是怎样回的曹府, 只记得朦胧之中,子桓紧紧拥着我,他浑身紧绷着肌肉, 胸膛不停地起伏, 身躯甚至有点发颤。他不停地在我耳边重复着, “宓儿, 莫要睡了, 我带你回家,你不会死……”我的眼角有些潮湿,依稀有腥甜的液体不断沿着嘴角流出。我从来不知道, 原来我竟然有那么多血。其实我也是不想睡的,我害怕如果我这一睡, 便再也见不到他。
当我躺倒在床榻上, 我感到有许多匆忙的人影在我的面前来回穿梭。我似乎听到了幼婵的哭泣声, 我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太沉, 怎么也睁不开。我感到有人轻轻地拿起了我的胳膊,抚上了我的脉门。我又听到有一声悲悯的叹息从我耳畔传来,我想那一定是医官在摇头叹息,就如同当日仓舒发病之时,我所看到的那一幕。
“真的, 无法可解?”子桓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带着无尽的悲悯。
“恕老夫无能, 这丹药只能暂时缓解夫人的痛苦, 却是回天无力……”另一个陌生而苍老的声音响起。
我原本以为, 面对死亡我会感到恐惧。然而却没想到,现在溢入心田的, 却是无尽的酸楚。原来我有那么多舍不得。我感到有人托起了我的头,给我的嘴中塞了一粒丹药,好苦,那东西滑入我的喉间,一股火热的辛辣传遍我的全身。我奋力地睁开眼,我想再看一眼我所牵挂的人们。然而当我终于如愿以偿,却是看到子桓衣襟带血地在我面前缓缓倒下……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中山无极的甄府,我看到笨手笨脚的美女二嫂在荷花池边惊慌失措地叫喊着什么。随后,一大班子的仆役纷纷跳入池中,将一个脸色已然铁青,全身僵硬的少女从池中捞了出来。我知道,这便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前所发生的一幕。我想那个原本的甄宓,恐怕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悄然离世了。忽地画面一转,我又来到了知琴遇难的那个山崖边。我看到杨修愣愣地注视着地面上已然模糊的车辙痕迹,许久许久,忽然发疯似的向山下跑去。我发觉我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可以随着一阵清风跟随着几欲癫狂的杨修。我看到他连滚带爬地来到那片空地上,抱着浑身是血渐渐冰冷的知琴撕心裂肺地呼喊。那凄绝的吼声震动了整个山谷,惊起一片飞禽,久久地回荡。又是一阵清风吹过,我又飘回了曹家。静谧的荷花池边,细雨连绵。雨幕之中,是子建撑着一把大伞。我看到他衣衫尽湿却毫无察觉,而那大伞之下,是仓舒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上。他的身上披了厚厚的衣衫,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沾到雨水。他静静地闭着往日里灵动的眼眸,长而浓密的睫毛掩盖了平静背后灵魂离去的信息。然而嘴角却还挂着浅浅的笑意,似是幸福,似是满足。
忽地眼前一黑,再亮起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座桥前。桥的另一端是一片昏暗,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我的眼前是火红的彼岸花大朵大朵地盛开着,如同鲜血做成的地毯一般,一直延伸到桥端。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在这花团的尽头,立着一个衣袂翩翩的身影,我见他虽已满头白发,却是精神矍铄。所谓鹤发童颜,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他看到我,慈爱地微笑着,瞬间让我感到心中一暖。
“姑娘可还记得老夫?”那老人缓缓地开口,眼神慈爱,让人如沐三月春风。
“你是……神医华佗?”我惊异地开口,我还记得他已经在几年之前被曹操赐死。如今我再次看到他,看来我如今大限已至,也要随他驾鹤西游了
“神医在等我同去黄泉路吗?”我惨然一笑,不过,想来能与如此厉害的人物并行,也算是莫大的荣幸了。
“老夫确是在这里等候一个人,却不是姑娘你。”华佗微笑着,那笑容如朝阳初展,月华初放,盈盈泛着光芒,驱走了四周的阴霾。“不过既然在这里遇到了姑娘,老夫就不妨再告诉姑娘一件事。那《青囊经》本是上下两卷,杨修手中的只是其一,而另一卷,在老夫的一位故人手中。而那位故人……姑娘也是相识的……”
我认识的人?是谁?我正想继续问,天色却越发暗了下来。我看到华佗的身影渐渐变淡,他脚下的彼岸花迅速地枯萎凋谢,涣散成一片灰烬。连同他最后一点影像,最终消失不见。到最后,我只听到他说,“姑娘红尘未尽,你命中的那个人,要来接你回去了……”
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伸手不能见五指。我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毫无方向,毫无目的,直到耳边渐渐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初冉,你说小姐她怎么还不醒来呢?小姐,你不要死……”
“幼婵姐姐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若是让公子听到……”初冉的声音忽然哽住。
“可医官说小姐若是今日可以醒来,便可痊愈,若再不醒,就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幼婵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会的,夫人她吉人自有天相。况且公子这些年付出了这么多,现在眼看着和夫人终于要修成正果。若是夫人就这么去了,公子岂不是太可怜了……”
我感到身边一陷,随即听到幼婵压抑的抽泣声,含糊着不知道说了什么。我微微睁开眼,想伸手安慰伏在我身边痛哭的幼婵。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很艰难的动作,却未成想,却是轻而易举。我不是中了毒吐了很多血吗?为何这一觉睡起来,所有的精神就全部恢复了呢?我疑惑地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胳膊,心中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我回光返照了?
“夫人!”初冉惊叫起来。
幼婵也猛然抬起了头,看到我醒过来不禁喜极而泣,“小姐,你总算醒过来了,可吓死幼婵了……呜呜呜……”
看到她红红的眼眶和哭花的小脸,我心疼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光,“傻丫头,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我将身体微微坐起来了一些,环顾了一下四周,发觉屋子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不知怎的,心中有了几分莫名的失落。
我暗暗地鄙视自己,为啥这个时候要期待着某个人的出现呢?期待着一睁开眼就能对上那一双幽潭一般的眼眸,然后看到他轻轻浅浅的笑意。
“这几日夫人一直昏迷不醒,公子日夜守护,伤心伤神,今早被医官拖到书房休息去了。夫人放心,那里有徐家兄弟守着。”初冉善解人意地解释道。
我闻言点了点头,暗暗舒了一口气。可心中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忽而又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一幕,想到了子桓衣襟带血地缓缓倒下……
“不行,我要亲自去看一眼!”我猛然翻身起了床,不顾幼婵和初冉的阻拦,披了件衣裳便出了房门。
我看到园子里的一个婢女端了一碗类似药汁的东西急匆匆往书房走去。我心下一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的面前。那婢女看到我吓了一跳,手上一抖,褐色的药汁溅了出来。
“夫,夫人……”
我没有理会她,只是觉得那一抹褐色分外刺目。
于是一把推开书房的门,门口的徐家兄弟见到是我,俱是一惊,却也并未阻拦。
书房里安静异常,唯有几缕暗香浮动,醉人心脾。我轻轻地走近小榻,却见子桓静静地闭目躺在那里。丝质的衾被盖到了胸前,露出了一段雪白的里衣。他听到有脚步声,慢慢睁开了眼睛。恍然间,让书房内明亮了起来。他的脸上有几分憔悴疲惫,尤其是在披散着的乌黑长发的衬托下,甚至有几分苍白。
子桓见到我并没有表现出意外,仿佛是早就知道了似的。他静静地注视着我,瞳仁里闪着一点亮斑,而后微微笑弯了眼。
“可是几日未见,相思苦短?”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浑身是血缓缓倒在了我的面前。”我也对他微笑,可是眼眶一热,淌下两滴泪。
“我刚刚也做了一个梦,梦到你走到了奈何桥边。但是阴曹地府的小鬼儿们说你这女子太过彪悍,他们不敢收,让我把你领回来。”子桓注视着我,眼含笑意,神情缱绻。“我只离开了一炷香的时辰,却错过了你的清醒,你说我怎能原谅自己。”
“当然不能原谅自己,”我笑着回身接过了婢女手中的药碗,走到小榻边坐下。“我也不能原谅你,所以,我要亲自行刑,惩罚你把这药喝完。”
很多时候,幸福只是一句话的感动。看到一张笑脸,心中就会前所未有的满足。
子桓半倚起了身子,就着我的手将那一碗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之后又慢慢躺了回去,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我望着此时的子桓,安静,平和。他微眯着眼睛,眉目疏朗,浸过药汁的薄唇微微带着几分近乎娇艳的红润。由于刚才的那一连串动作,他的里衣有一些松垮,露出一块紧致细腻的肌肤,随着呼吸时隐时现,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几乎不似真切。
曾经有人说过,爱情是忽然有一个人一头撞进来,把你的心当成了他的老房子,他在里面动手动脚,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留下专属于自己的印记。于是乎刻骨,于是乎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