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四周天旋地转, 耳边一片嗡嗡之声。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生过了叡儿,这一胎该容易一些。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匆匆赶来的医官和产婆见到我均是脸色一变。我顾不上再去分析他们脸色突变的原因, 因为我现在实在是太疼了!
那医官疾走几步过来给我诊了脉,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竟然觉得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怎么说?”子桓按耐不住, 焦急地询问道。
我见他神色紧张, 安慰道,“没事的,只是有些疼而已, 生孩子都是这样的……”我费力地说着,声音却很小很小, 想来看起来也不是十分可信。
那医官却仿佛没有听到子桓的话, 转头向我问道, “夫人最近可曾有过腹部坠胀,亦或是下血之状?”
我闻言一愣, 心中也有些不安,勉力摇了摇头。
“明明一直都是平安无事,为何此时却……”那医官凝神许久,猛然起身对着子桓说道,“夫人的情况不妙, 必须马上生产!再晚些, 恐怕, 恐怕会胎儿不保……”
我闻言如遭晴天霹雳, 几欲昏厥, 全身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一下子稀薄起来,让人呼吸困难。
“什么?!”子桓惊呆, 转而一把拎起了那医官的衣襟,厉声冷喝道,“怎么会这样?!”
“恕老臣无能,白日里诊脉时夫人还是一切安好,谁知道……”那医官被子桓吓得嘴唇哆嗦,颤着声音低吼道,“公子莫要动怒,此刻还是赶快吩咐众人为夫人接生才是啊!”
我眼中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孩子,我的孩子……我伸手捉住医官的衣襟,奋力说道,“求你……一定要……救我的孩子……”
“宓儿……”子桓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别哭,不会有事的。有我在,有我在……”
我紧咬着嘴唇,呜咽抽啜,泣不成声。耳边的轰鸣声又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我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我所听到的其实并不是汽车的噪音,而是,而是飞机的轰鸣。
对了,我来到这里之前是坐着飞机来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苍天啊……你既然把我带回了这遥远的时空,这些年来不论我遇到了什么,我都咬牙面对,从未曾抱怨与你。如今我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了能够长相厮守之人,恩爱缠绵还不足一年。你却又为何如此狠心,百般折磨我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心念俱碎,拼命回忆着最近发生的事,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杨修之死吗?想到这里,我猛然打了一个寒噤。对了,我记得课本中曾经讲过杨修该是死于建安二十四年,然而我经历的杨修之死却是在建安十四年……难道就是因为我的出现,而让杨修早死了十年。所以这里的某些平衡被打破了……所以这个时空便再也容不下我……
一波一波的阵痛折磨着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原本衾被上的血干了一层,又湿了一层。一盆一盆鲜红的水泼了出去,那么的刺眼。我一次一次地疼昏过去,又一次一次地被疼痛揪醒,再陷入另一个更加痛苦的轮回之中。
“怎么,还不行吗……”漫长的煎熬之中,子桓似是比我还要难受。
昏昏沉沉之际我听到耳边一阵窸窣,而后,是卞夫人的声音,“我可怜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感到一双温暖慈爱的手轻轻拂过我满是汗水的脸庞,轻轻睁开眼,正看到卞夫人一脸心疼地看着我。
“奴婢接生了这么多年,头一次遇到夫人这种情况。孩子似是长倒了,脚冲下,不仅如此,自己还没什么力气。虽然很为难,但是……眼下这情形,只能当机立断舍一个才能保一个。再拖下去,恐怕真的会一尸两命……” 我看到产婆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布满皱纹的老脸颤抖着,眼中焦急万分。“子桓公子,卞夫人,咱们到底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什么……”卞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不管你们做什么,要什么,一定不能有事。大人孩子都要保,都要保!”
“恕老臣直言,如今已经要什么都没用了。流了那么多的血,看样子夫人已经再禁不起折腾了。李婆婆说的没错,子桓公子,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 那医官声音颤抖得厉害。
“小姐……我可怜的小姐……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要让你受这样的折磨……”幼婵哭倒在床前,泣不成声。
子桓一直沉默着,许久之后,我听到了他痛苦的声音。“宓儿,是我把你害成这样,是我害苦了你……我们不生了,我们不生了……”
“不……”我潸然泪下,话语哽在喉头,“我要这个孩子……求你们……保住这个孩子……”
“宓儿!”子桓忽然低喝,满脸的心痛,继而又软下了声音,“莫要任性……你比孩子重要……”
“是啊,宓儿,你们还年轻……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我们不生了,啊,不生了……”卞夫人一面擦着脸上的泪水,一面轻声地劝慰我。
我反握住子桓的手,紧紧地望着他,似要把一生一世都看尽在这次凝眸。
我颤抖地张开干涩破皮的双唇,“我问你,你是否相信,倘若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不再能够陪在你和孩子的身边,我也会永远爱着你们。我会在另一个世界好好地生活,用尽我的所有为你们祈祷。我的孩子是无辜的,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来到这里,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要这个孩子,我要把她留给你……她是我们的东乡,我们的东乡啊……”
“宓儿,算我求你,莫要再说傻话了,你会没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子桓痛苦地咆哮着。隐隐的,他的眼底居然有片水光在涌动,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忽地一股剧痛袭来,我惨叫一声,拼力说道,“她来了,让我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不能再生了,这个孩子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感到身下一暖,然而疼痛却没有减轻半分。
“不好!夫人崩血了!”
“小姐!”
“子桓公子……”
子桓伤心欲绝,他忽然紧紧地捉着我挣扎的胳膊,将我按在床上。他的头轻轻地抵着我的,皮肤相接处早已是粘腻一片。
“不,宓儿,已经够了,莫要再折磨自己了……”
他的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伤心绝望,猩红刺目。他顿了一下,当着众人俯身在我的额头落下一吻。那吻是湿的,似是带了咸涩的泪水。
“你要恨……就恨我……若是上天要怪罪,所有的责任也都让我曹子桓一人来承担。你们听好,我要大人……保孩子的娘亲……”
疲惫与疼痛让我的意志恍惚,我睁大眼睛看着,一瞬间不能分辨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我已经差点失去了你一次,那种心痛的滋味,一次就够了。我不能再做错任何事情,因为你答应过要陪着我,一直一直。所以……已经够了。其他的,就让我来承担,可好?”
子桓看着我,慢慢地笑,笑容却含着泪。那是最深刻的绝望,别无选择的残忍。
“不……”我尖叫着,挣扎着,却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即便我清楚地知道,每一个深爱着妻子的丈夫,都会在如此关头做出这样的决定。
恍惚之间,我看到床头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红色的小花袄。
她的眼睛是那么漂亮,一闪一闪,像是在对我笑。她冲我摆了摆手,而后慢慢地消散……
“东乡……”
那是我的东乡……
“公子节哀……恕老臣直言,这胎衣早已暗黑发硬了一大块,似是被毒物所侵,可见孩子早已经不行了……即便是顺利生出来……也是活不成的……万幸的是夫人的性命算是留住了……”医官擦着满头的汗,小心谨慎地说着。
子桓定定地愣了很久,口中才轻轻地说出一字,“毒……?”
“老臣会尽快查出缘由,好给公子一个答复……”
屋内充斥着草药的味道,浓重的几乎让人透不过气。然而即便如此,却依然掩盖不住空气中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暗红色的血腥气味。
只是一夜之间,我那原本高高隆起的肚子,我那寄托了无限期盼与希冀的骨肉,我的东乡,便这样没有了。
窗外,风正肆意的吹着,把窗框叩得簌簌作响。我虚弱地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不哭,也不动。
子桓坐在床前,紧紧地握着我一只冰冷的手。幽潭一般的眼眸之中,有自责,有怜惜,还有深深的哀痛。那样深重的悲哀和绝望,就像失去了他最珍视和爱重的一切。亲手舍弃了自己日夜盼望的孩儿,这一刻他的伤心,似乎更甚于我。
我慢慢转过头,静静地望着他,任凭时光流逝。周遭的空气似乎被这巨大的悲伤牢牢地冻住,不能再流动分毫。
“子桓,宓儿需要好好休息,你让她睡吧……”卞夫人走了进来,顶着红红的眼圈哀戚地说道。然而子桓却还是一动不动,静静地守在我的身旁,墨玉一般的眼眸渐渐地暗淡下来。
卞夫人疼惜地叹了口气,“你父亲知道了此事也是哀恸不已,让你这几日好好陪陪宓儿。孩子没了不是你的错,娘亲一直看着你们,知道你有多盼着她的降生。现在她走了,是和咱们曹家缘浅,她想是投生到了更好的人家……娘亲是过来人,想当年你弟弟……你们还年轻,还有叡儿啊……”
“我们还会再有孩子吗?”仿佛是许久没有说过话,我的声音干涩沙哑。我无助地望着子桓模糊的面庞,眼中蓦的一凉,像是有一滴水溅到了自己眼睛里,然后,又多带了一滴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