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 郭嬛进了园子,有了名分,吃穿用度皆是上好, 却未得到子桓的半分眷顾。
我与子桓依旧每日朝夕相对, 过着原先一般无二的生活。
几个月之后, 曹操突然决定, 立子桓为魏世子, 待曹操百年之后,继承曹家基业。
我坐在妆台的铜镜前,看着镜中的子桓一手挽起我的一缕乌发, 另一手拿着梳子轻轻地梳着。如画的眉目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悲。
我坐得脖子酸痛, 便俯身用胳膊支着扒到了妆台上。心中犹豫了半天, 还是小心翼翼开口道, “你这般冷落郭嬛,若让你父亲知道, 会不会惹来麻烦?”
子桓闻言愣了愣,看着我不吱声。好看的眉微微皱起,幽潭一般的眼眸滟涟夺目,暗含深情。
我被他看得脸上一热,轻叹了口气, 解释道, “我没有想把你推到她那里去, 我只是有些担心你罢了……”
毕竟子桓现在的身份不同, 面对问题的轻重也就不同了。我明白, 权利地位既是许多人梦寐以求之物,亦是胁人性命的毒果。由于我的出现, 已经或多或少改变了一些事情,若是为此而害了子桓,我又怎能原谅自己?
“园子是咱们的园子,所有的人皆是咱们的人,除非是郭嬛自己说出去,不然外人又怎会知晓?她既是如此有心计之人,自然不会自找麻烦。”子桓舒展了眉目,又沉默着继续他手中的工作。他的手法极柔,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在我的万千青丝之间穿梭,帮我挽起了一个同心髻,用簪子簪好。
我静静地侧头看着镜中繁复的发髻,同心髻,结同心,白首不相离。
子桓的双手轻搭上我的双肩,温言到,“我自是知道你的心思,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既已给了你承诺,其他女子的情意,便再与我无关。铜鞮侯将她送来,只是为了拉拢我罢了。她在此处吃穿用度皆未受半分亏待,我们已算是仁至义尽。她最好安分守己,不要僭越了才是。”子桓说得字字坚定,之后,又轻叹道,“眼下父亲病重,府内恐怕要起风波。我安排你到外面避一避,可好?”
“为什么?如此时候,我更要陪在你的身边。难道在你眼中,我是如此贪生怕死?” 我闻言差点跳了起来,抬头看向他。
“我当然知道你绝不贪生怕死,然而正因为如此,才更加让我不放心。”子桓好像早就知道我会如此反映,无奈地笑了笑。继而又俯身将我的头按在怀中,“你该知道我是多怕你会受到伤害,若不先把你安顿好,我恐怕会担心而死。而且,有些事情,我是不想让你亲眼看到的……”子桓说罢,眼神黯淡了下来。
我轻轻地伸出手臂将他环住,心中悄然泛出一股酸楚。既然帮不了他的忙,就更不能给他添麻烦。
“我懂了,我听你的……”确是,有些事情,我真的不愿看到。不愿看到骨肉残杀,不愿看到血流成河……
于是几日之后,我便带着幼婵悄然离开了曹府。与我一同离开的,还有一直沉默的郭嬛。而不同的是,子桓把我安排到了太平谷中他秘密建造的一所宅院之中。而郭嬛,则是以甄宓的名义去了邺城。
子桓没有告诉我他为何要如此安排,他只是说有些真相很快就可以大白。
呆在太平谷的日子出奇地平静,我每日的生活,几乎就是对着潺潺的溪水打发时间,等待着子桓报平安的书信。
这里山明水秀,鸟语花香,若非是身后还驻扎着不少子桓的侍卫亲信专门负责护我周全,我几乎会以为这里已经不再是人间。
徐凛每日都会穿梭于曹府和太平谷之间,带来子桓亲手写下的素绢。那上面有时会洋洋洒洒数千言,尽诉着离别的相思之苦,有时候则只有寥寥几字,嘱托我山中露寒,记得添衣。然而不论他写的是什么,我都会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精致的匣子里。子桓从不会和我提起外面的局势,我知道,那场面并不美丽。然而我却抑制不住日日对他的牵挂,所以只能和幼婵一起软磨硬泡,希望能够从那冷面的徐凛口中获得只言片语。
徐凛是有名的冷脸少言,自然不会好好配合,不然的话子桓也不会把这个重任交给他。不过我们还是连问再猜而得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初冉曾经是曹彰的人。然而那个时候,我还不是完全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新一年的正月庚子,许都上空乌云密布,风雨飘摇。曹操在病重数月后,不治而亡。
同一天,远在乌桓的曹彰以奔丧之名率军直奔许都。其所带军士数目之多,令人难以不怀疑他的用心。一时之间,许都上下,人心惶惶。
正在此时,一直与魏世子曹丕争夺储位的曹植却一反常态,公然表示愿意拥立长公子曹丕,而他自己则寄情山水,放浪形骸而去。
数日后,邺城传出消息,曹彰路过此地之时,突然抱病,无法前行。翌日,曹丕近侍婢女初冉离奇失踪。许都之危平定。
二月,曹操灵柩运回邺城,葬于高陵。不久,曹丕世袭魏王。
十月,汉献帝逊位,魏王曹丕称帝,建魏国,还都洛阳。奉刘协为山阳公,邑一万户,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车服郊祀天地,宗庙、祖、腊皆如汉制。
十一月,原先曹府上以李守仁为首的几个医官相继暴病而死。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与子桓之间的书信便忽然间断了。
我依旧可以听到关于他的种种消息,而来源却不再是徐凛,而是幼婵。如今许昌已是一片太平,即便是我们出去,也再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我却从未离开太平谷半步,因为我怕当子桓来接我的时候,会找不到我。
然而他的身影,却迟迟未出现在我的面前……
“小姐……有件事情……”幼婵目光闪烁着,许久,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幼婵听说姑爷几日之前已经将郭嬛接到了洛阳,百般恩宠有加,并欲立她为后……”
我低头凝视着脚下潺潺的溪水,溪流两边已经被冻结成冰,只有中间的地方还在流动着。夕阳火红的光洒在我的身上,却没有一丝温暖。空气中充斥着萧瑟的滋味,就如同郭嬛离开许都的那一日。她说她为子桓付出了那么多,所以,她一定不会输……
“不过也许是我听错了,姑爷他那么喜欢小姐,怎会……”幼婵赶忙解释着,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静静开口,打断了幼婵的话。随后,我听到了她轻轻离开的脚步之声。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夕阳西下,看着月华初放,纷繁的思绪漫天地飞舞着。到最后,竟是望着天上满天的繁星痴痴地立了一宿。我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回的屋子,只是第二日便发起了高烧,之后一直断断续续,反反复复。
我躺在床上,全身无力,心中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只是如今洛阳离这里路途遥远,耽搁了时间而已。此时徐凛一定正怀揣着书信在路上狂奔着。又或许子桓只是想要给我一个惊喜,我明天一觉醒来,他便会微笑着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曾经对月起誓,永不负我。许都一园子的证人,怎会有假……
“今天可有洛阳的书信传来?”我睁开眼,歪过头呆呆地问身边的幼婵。
幼婵心疼地看着我,欲言又止,似乎是不忍心将答案告诉我。
“今天可有洛阳的书信传来?”我机械地重复,定定地看着她。
幼婵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小姐,幼婵求你,不要再问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洛阳!我要亲自去问姑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小姐……”
我看到了幼婵眼中的心疼,我知道此时的自己看起来又凄惨又可怜,活脱脱的一个弃妇。我知道这样的行为不仅平复不了我心中的痛苦,还会伤到了无辜的幼婵。因为她是发自真心的关心我,多年以来,始终如一。
于是,我停止了询问,不再说话。
又过了几日,一袭青衫悄然进入了我的视线。我淡然地看着眼前的身影,书卷十足,眼神桀骜。
“子桓写了书信。”子建开口,却不敢看我的眼睛。而他的身后,站着一脸冷然的徐凛。
信的内容分明已经写在了他们的脸上,还有必要再看吗?
“捡些要紧的告诉我吧。”我微笑着,事到如今,心中反而豁然。
“子桓说许都之危,铜鞮侯之女郭嬛功不可没。若是再像以往那般对待她,着实不仁不义,所以……若是你肯接受,便随我们回洛阳,从此魏国两个皇后,不分大小。若是不愿,那他既然无法给你幸福,便还卿自由之身。他会想办法,让你不再受身世所累。”子建说罢,看了看我,“子桓还说,不论你作何选择,他都接受,不会有丝毫怨言。”
我沉默,心中痛如刀割。这便是权力地位的代价吗?从今以后,宠幸哪个女人,都不再是家事,而是国事。
“在你的心中,家国天下,儿女情长,到底孰重孰轻?”
“儿女情长为一己之私,而家国天下涉及万民,轻重缓急,自是一目了然。”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我的选择,在他心中恐怕早有了定论。”我淡然一笑,摘下手中的白玉镯递与徐凛,“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昔日诺言已逝,我与他之间,已无纠葛!”
徐凛闻言身子轻震了一下,还是面色平静地躬身接过了那一抹莹白。然后迅速看了一眼身边满脸泪痕的幼婵,转身离开。
徐凛离开几日之后,洛阳传来消息,说甄宓因作幽怨之诗而被曹丕赐死,死后“以发敷面,以糠塞口”而葬。即便是下葬之人,也未曾再见这昔日名动四方的绝色女子的最后容颜。
消息一出,举国震动。人们纷纷暗自议论,有人愤怒,有人惋惜,有人说曹丕见色忘义,喜新厌旧,有人说郭嬛妖言惑众,残害甄姬。种种传言,不胜枚举。
冷夜无声,我骑在马上,静静地凝视着太平谷中那一片火光,滚滚而起的烟尘仿佛要把那月亮也遮挡。
我的身后,是离开许都的道路。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你也可以回洛阳复命了。”我淡淡地对身后的子建说道,“我很开心,在最后的关头,没有看到你们兄弟相残。”
“父亲在临终之前告诉了我一切。”子建垂眸,进而苦笑。“子桓总是这样,表面里云淡风轻,什么都压在心里。所以,不要恨他,可好?”
我轻笑,“大名鼎鼎的曹子建,也会有如此婆妈的时候。”
“仓舒要我替他照顾你,我既已答应,又怎能食言……”子建说着,桀骜的眼眸定定地望着我。
“照顾我吗?”我看着漫天的繁星,忽然想起了某人的眼睛。平淡无奇,却又灼灼有神。“那我要你带我去见一人,你可答应?”
“谁?”
“徐元直。”
“为何?”子建忽然愣了一下,若有所思。
“看病的医官说我身上并无半分携毒的迹象,所以有些事情,我还想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