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磨磨蹭蹭来到甄家的正堂,心里不免有些不安,毕竟我和三嫂不是很对路。不知道这三哥知不知道我三年之前“消灭”他老婆的事。不过,依照狐狸眼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个性,恐怕早就写了信添油加醋地告了我的黑状了吧。不知道这甄豫到底是比较心疼他的老婆还是比较爱护他的妹子。总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不论福祸都只能硬着头皮撑过去了!
我环顾了一下正堂四周,见堂里除了十几个绑了红绸子的箱子外一个人也没有。这甄豫到底是怎么回事,急急忙忙把我叫来自己又不见了。
“宓儿?”正当我纳闷之时,身后响起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我回过头一看,不觉一愣,一个长相俊美的男子正笑盈盈地瞧着我。只见此人俊美洒落,风流倜傥,眉如剑峰,目如朗星,鼻似悬胆,脸如玉壁,真个儿潘安再世亦不比,宋玉重生叹弗如。加之身形俊伟,蜂腰孩臂,举止文雅,儒袖绾巾,只可惜这五官虽俊美,与刚刚见过的曹将军相比,却少了几分阳刚伟岸之气。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甄豫倒不会让人感到贵族的凌厉,难得的观之可亲。
“果然是宓儿!”甄豫见了我温和一笑,“多年未见,我的五妹也长成大姑娘了!”
“啊,哈,是啊……”我干笑了两声,有些不习惯一个“陌生人”对自己如此热情。然而眼前的男子毕竟是我的“亲哥哥”,我又怎能冷淡了他?想到这里我又重新在脸上堆满笑意,殷勤地说道,“哥,你回来啦,路上可辛苦?”
“五妹不必这样客气,一晃我离家也快四年,听说我去上任没多久妹妹的哑症就好了,这次回来一看果真是如此!这下母亲就可以放心了。”甄豫说着,满脸宠溺地轻抚我的额头,动作自然而熟稔。看样子他原先和甄宓的感情不错。
“是啊,娘亲这些年来为着我们可是操碎了心。”我谨慎地回答着,生怕会在甄豫的面前露出什么马脚。
没想到甄豫闻言却忽然笑了起来,“没想到宓儿如今不仅哑症痊愈,性子也变柔和了呢。想当年家里的七个姐妹里就属你最爱顶撞母亲,每每气得她脸色发青才肯罢休。”甄豫说着,仿佛回到了童年一般。继而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拉着我的手走到那大红绸箱子前,“快瞧瞧哥哥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我仔细打量着这几个箱子,这才发现它们不论大小皆是精雕细琢,用料上乘。我想起原先曾经无意中听到张氏说过,她的这个三儿子中甄豫虽是聪慧俊美,但性子到底软弱了些。因此他虽也因举孝廉入朝为官,但几年来并未有甚建树。一直到了近两年才稍有起色,得了些重用。没想到,如今他竟然已经如此发迹了。
甄豫见我若有所思,便笑着言道,“打开看看可合心意?”
我闻言方才回过神来,轻轻打开了离我最近的箱子。只见满箱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竟比甄府库房里那些上成不知多少倍!而且最重要的是,甄豫刚刚说这些东西是带给我的!
难道天上真的会掉馅饼,而且此时正有一个24K纯金馅饼砸到了我的头上!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却始终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觉得整个头脑都是晕乎乎的。
然而甄豫似是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只见他神秘地笑了笑,继而又将其他几个箱子都一一打开。只见那些箱子里不仅有各色珠宝玉器,甚至还有名贵的香料,孔雀毛,象牙,犀牛角……
虽然丝绸之路早在张骞出使西域之后便已经开通,但是如今汉室衰败加之四方割据,东西商路早在许多年前便已然中断。而这些东西自然也就成了紧俏之物。想来甄豫就算是再受重用,亦不可能夸张到这种地步吧!
“这三哥难道是去抢银行了……”我心中想着,不料竟说出了口。
“抢银行……?”甄豫小声咕哝了一句,眼中一片疑云掠过。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满脸和煦地说道,“我听你三嫂说你这次病好之后平白里总是冒出许多新鲜词儿,现在一听果然不假。”
我闻言不禁脸上一热,想起那狐狸眼又连忙敷衍道,“要知道宓儿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宝贝!如今承蒙三哥抬爱,自是受宠若惊。”
甄豫宠溺地看着我,“我家五妹如此出众,自是当得起。这些还只是聘礼的一小部分,等你嫁到了袁家,便是迈进了富贵之门,从此便尽享荣华了!”
甄豫的话好似晴天霹雳直直地打到我的身上,我不由得禁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哥,你方才说的宓儿不甚明白。”
“宓儿莫要害羞,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宓儿如此风华,自是要嫁入名门才不委屈。前几日三哥还在发愁这普天之下,到底何人才配娶我家五妹。没成想袁绍袁大人竟然亲自派人来提亲,想让宓儿做他儿媳!”甄豫依旧满脸欣喜地说着,最后还不忘提醒我,“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一瞬之间,刚刚这些耀眼的宝物仿佛都变成了长刺的荆棘,蜿蜒着向我伸过来。我连忙缩回了手,起身后退了数步。“不,我不要嫁到袁家!”
甄豫万没想到我会如此反映,只见他愣了一愣,继而又恢复了笑颜,“宓儿,莫要拿此事与哥哥说笑。如今汉室衰微,大势已去。而袁家却是如日中天,必将有所成就。那袁家二公子袁熙更是文武双全一表人才,深得袁大人的器重,将来前途无量。你若是能嫁入袁家,他日袁绍成事,你最次也是个王妃,这是多少女儿家梦寐以求之事啊!”
我眼看着甄豫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更是焦急万分。其实镜离先生早就预言过,袁绍此人难成大事。而且就算我三国历史再差,也晓得魏蜀吴里面并没有他姓袁的。八成不知道何时就被灭掉了。虽然我知道,既然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来到了这个时代,那么等级观念也好,将来嫁人也好,都并非是我自己能够选择的。然而,作为一个有着先进思想的未来人,我又怎么甘心如此任人摆布,并且明知是错路一条却还要被迫地走下去?
“三哥此言差矣,”我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冷静有礼地对甄豫解释道,“袁绍此时虽然得势,然而此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断不是可取天下之人。正如三哥所说,如今群雄逐鹿,烽烟四起,大汉王朝他日必定江山易主。三哥既已入朝为官,想必对袁绍也有几分了解。以袁绍之气度,断非救百姓于厄难之人,更不论逐鹿中原,成就霸业!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自古王朝更迭风云变幻,成王败寇,岂是这一时一刻之得失可以决定?切勿投错了明主,误了甄家世代啊!”
我这边厢里说得唾沫横飞,甄豫那边厢里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甄豫不仅性子软弱,眼光也短浅得很。他自认为自己身在朝中,早已洞察了先机。认定这袁家将来必定前途无量,任我如何与他争论依旧顽固不化固执己见。我们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依旧无法相互妥协。到最后我实在气急,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一跺脚对甄豫吼道,“反正我就是不嫁!要嫁你自己嫁去吧!”
甄豫原本还在耐着性子,以兄长的姿态“循循善诱”地给我洗脑,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吼震得即刻定在了那里。他的双眼闪着不可置信,张口欲言却什么也说不出,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一般。
这些年来我早就看惯了别人对我流露出如此表情,索性见怪不怪。正当我提起一口气准备乘胜追击之时,门外另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
“住口!嫁不嫁由不得你!”
我与甄豫皆是一惊,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门外,只见得张氏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那里,眼下正瞪着一双冷冷的眸子瞧着我。
“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甄家既已收下了聘礼,一月之后便是你嫁入袁家之时!”张氏的声音冰冷无情,一字字地刺入我的心里。原先一直只字不提我的婚事,莫非,莫非并不是有感于二女儿之死,而是一直就在等待袁绍这样的大鱼吗?难道我注定要作为维持这个甄家的牺牲品吗?难道她生了女儿就是为了拿来卖钱吗?
“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胸中热血翻涌,冲着张氏大吼,“难道你连你最后一个女儿也不肯放过,定要让我同四个姐姐一般郁郁终老吗?你到底还是不是生我们五姐妹的那个人,难道你忘记了二姐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声泪俱下,脸上烫如火燎。浓浓的悲哀包围着我,仿佛是这原本属于那个甄宓的身体,她的记忆,第一次与我产生了共鸣。在我到来之前的这十四年里,她该是抱着如何一种心情眼睁睁看着自己同胞的姐姐们相继走入了那条悲哀之路。无法选择,无法回头,更无法逃避。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何宁愿选择与世隔绝,再不开口,甚至投湖自尽也不愿妥协。那该是如何的一种绝望!
我看到张氏的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美丽却饱经风雨的眼眸映着我,一些什么东西正在莹莹地泛着光亮,好似易碎的冰晶。忽而她闭上了眼睛,再一睁开之时,面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已经说过,一个月之后,你便是袁家的人。我们甄家既已答应了这门亲事,哪怕你死,也要把尸体八抬大轿抬进袁家大门!”继而她一挥袖,清冷的声音仿佛使人瞬间坠入万年冰窖之中,“来人,送五小姐回房好生看着,袁家的花轿到来之前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随着“咔嚓”一声,我被禁锢在了房间之中。
“你们这是干什么?!干嘛把小姐锁起来?!”门外响起幼婵惊慌无措拍门声。“小姐!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们为什么把你锁起来?!呜呜呜……”
我独自一人呆坐在床上,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滴。任凭幼婵在门外不停不停地呼喊询问,只是心中酸涩,哽咽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窗外的天色逐渐暗淡,直到完全黑透。清冷的月光照了进来,仿佛给一切事物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清霜。幼婵在门外的哭泣声逐渐微弱,直到二嫂来把她劝走。黑夜一如往日般平静,不曾因谁的悲哀而眷顾停留。
忽然想起,四姐出嫁之前,也是闹得这幅局面。只是我素来与她们关系淡薄,当时又在一门心思跟着夫子们学东西,一直都并未有太多关注。
记得冬日里最寒冷的那一日,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早晨刚一出房门,我便看见四姐只身一人站在雪中。簌簌的雪花轻盈婉转地飘过她细腻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面庞,她却仿佛浑然不觉得冷,定定站在那里。
“宓儿……”四姐看到我,苍白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眼中却是一片清冷孤绝。“昨晚我梦到二姐了。梦里的她比以前清瘦了许多,眼神也不似原先那般灵动了。她哭着说甄家的女孩子,命中注定不能为自己而活。姐姐希望你不要如我们这般,倘若可以得到幸福,那么一定要抓住……”
清清淡淡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一丝无力,还有一丝淡然的惆怅。那是四姐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几个时辰之后,她便身着喜服被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抬离了甄家。人们都说,四姐的婆家也是冀州的大户,甄荣真真是好福气。然而,她在那个雪天的绝望眼神,今日里我才渐渐读懂。原来幸福对于我,亦是如此遥不可及。
一连数日,除了定时有陌生的丫鬟或是婆子给我从窗子递来饭食,又默默地原封不动地收走,再没有人来看过我,我也再没能踏出房间半步。我的身体因长期绝食而消瘦无力,只能每日躺在床上。每当看到窗外的天黑了又亮了,心中的抑郁便会又增加几分。
不知过了多少日,一声叹息让我从昏睡中醒来,我知道,他们终于忍不住了。
“宓儿……”低沉温和的男音,是我的三哥。
我依旧紧闭着双目,装作睡着。而后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为我整理着耳边的碎发。那手法是极轻柔的,似是对待最为爱惜的珍宝。我并不喜欢这种触感,因为它会让人心变得柔软。
“你出生之后便异于常人,肌肤似比琼脂白玉还要柔滑。每次睡觉,家里人都会看见好像有人把一件玉衣披在你身上。后来,父亲请来了最有名的相士刘良来为你看相。刘良见过你后,对父亲说,令媛命格贵不可言,将来必是人中龙凤!我当时还小,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记得父母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三哥说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之后,语气微微一黯,“可惜没过多久,父亲便去世了。那个时候,仿佛天塌了一般。母亲日日夜夜躲在房里哭泣,府里只剩下孤儿寡母,到处是一片愁云惨雾。许是你还太小,那个非常时期又疏于照顾,竟也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得了哑症。许多人向我们投来了怜悯的目光,也有一些人在等看我们的笑话,看我们甄家如何衰败!可惜他们都看走了眼!记得那一天,母亲终于走出房门。她的脸色苍白,但眼睛确是从未有过的坚韧有神,她对我们说,只要她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甄家败在她手里!宓儿,你虽多年口不能言,但是你还有眼睛!这些年来若是没有母亲日夜操劳,怎能有现在的甄家?”
“可这一切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再也忍耐不住,从床上坐起来对他大吼。我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即便是来到这异世。富贵荣华皆非我所愿,我只是想在这个世界平平凡凡地生活。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原本都与我无关,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为什么要由我去承担这一切?为什么我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搭上我一生的幸福?!
“宓儿!!枉你如此聪慧,难道还不明白么?!”眼前的男人终于爆发了,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是满满的怒气。“你真的以为这场婚姻是我们甄家能决定的么?!那袁绍是何等人物,岂能由得你嫁还是不嫁?!母亲之所以把这一切都揽到自己头上,就是为了让你把一切仇怨都算在她身上,到了袁家以后能够幸福地生活!母亲已经把她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甄家,现在好不容易盼到子女都有了出路,自己可以享享清福,难道你忍心让她,让整个甄家,为了你的固执任性搭上性命?!你还有没有心?!有没有心?!”
“不!不!你们不要逼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抱住头声嘶力竭地哭喊,我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