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山明水秀 (结局)

… …

那天下午,她见到了子悦。

当时她正陪着慕容无风在湖心的小亭里说话,忽然有个细小的身影向他们奔来。临近了,她的脚步却迟疑了起来,一闪身,躲在一个亭柱的背后,偷偷拿眼打量着她。

女孩子梳着两条长长的小辫,眼珠骨碌碌地乱转,一脸的调皮相。

“子悦。”慕容无风叫道。

女孩子扭扭捏捏地走过来,一眨眼,又躲到慕容无风的身后,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袖子不放。

她的脸很瘦,秀美绝伦,皮肤是粉红色的。眼睛里满是大胆和天真,浓密的长发光可鉴人。

“怎么?不认得妈妈了?”慕容无风一把将她从身后拉出来:“你总问我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现在妈妈终于回来了。”

说这话时,他故意装出一副平淡的语气,好象这并不是件大事。荷衣弯下腰来,摸了摸女孩子的头顶,道:“子悦,你不记得我了?”

子悦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她,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忽然指着她颈上的一串红豆,奶声奶气地道:“这是爹爹做的。我也有一串!”说罢,将自己脖子上的那串红豆从怀里掏了出来:“你看!”

她惊喜地看着那两串鲜红的红豆,笑道:“子悦带着它真好看呢。”说罢,将她抱在怀里。那柔软细小的身躯先是不好意思地挣了一挣,接着,便任由她紧紧地抱着了。女孩子将耳边的一缕长发拉开,扬起脸,得意洋洋地道:“妈妈,你看!”

两个人都凑过头去,看见她粉红的小耳朵上已扎了个小洞,一边缀着一粒珍珠。

“谁给你扎的耳朵?”慕容无风很快发现小洞的边缘微微发红,显然是肿痛未消。不禁板起了脸。

“是我求的二表姐……”子悦怯生生地道。

“挺好看的,妈妈也有一对呢。”荷衣笑道,给她看自己的耳环。

“妈妈,你再闻这里!”听得荷衣赞许,她更高兴了,又将头低下来,掀起自己的一条小辫子放到荷衣的鼻尖上晃来晃去。

“唔,好香。这是二表姐的桂花油么?”她柔声道。她也曾是女孩子,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哪有不知道的?

“嗯!”子悦的一只手往上一勾,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的颈子,在她怀里缩着肩头,低着脑袋,腼腼腆腆地笑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桂花油怎么用,便将它抹了一道又一道,给阳光一照,油光闪亮。

“还有这个!”细嫩的十指伸出来,小小的指甲盖染着通红的凤仙花。

这一回,夫妇俩同时说道:“好看。”

子悦在他们身边玩了一会儿,倦了,凤嫂把她牵了回去。

“星儿又睡了么?”慕容无风问。

“秦嫂带着他玩儿去。”她笑了笑:“不然,我怎会这样闲?”

那一瞬间,他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眼光之下暗波涌动。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他虽不是彻底地了解荷衣,却对她的一颦一笑了如指掌。她的表情原本简单,有心事的时候也会笑,却一定微微皱眉。

“这几天你该好好地休息一下。”

隐约地,他想到了什么,没有追问。

“告诉我,那箱子在哪里?”她忽然道。

“什么箱子?”他明知故问。

“那只你锁了又锁的箱子。”

他微微一愣,道:“你怎么会知道那件事?” шшш⊙TTKдN⊙co

“上午我到厨房帮星儿要了一碗蒸鸡蛋,便和刘嫂聊了起来,是刘嫂告诉我的。”她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以前的东西都放在那只箱子里,对么?”

他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早已派人替你订做了所需的衣物……你不必到那里去找旧东西。”

“我要看那只箱子。”她不为所动,坚定地道。

“我不会再打开它了。”

他闭上眼,故意不去看她炯炯发亮的目光。

“难道里面有我不能看的东西?”眼色一凛,她问。

“没有。”

“那你告诉我箱子在哪里。”

沉默了很久,他说:“不。”

他听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平日,一旦有争执,她总用这种法子让自己平静。可他却知道,她在发怒。

过了片刻,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道:“这三片碎纸一直跟随着我。你昨天说,这是我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这本书也在箱子里,是么?”

他叹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以前都做了些什么。”

“我已经都告诉了你……”

“不,不够!”

说完这话,她扭身就走了。

荷衣,你的记忆不属于我。他望着她的背影,苦笑。

… …

那箱子不会放到离他的卧室很远的地方。她奔回屋去,将书房与寝室仔细地搜索了一遭,一无所得,便走进那间宽敞幽深的藏书室。

书室在一道优雅的藤花门后。慕容无风的住处原比她的想象要大得多,她见过好多扇门,知道推门而入又会遇到另外的门,她想,把这些门和出口弄明白,一定要花掉很长的时间。

她感到一阵悲伤,不知道这个行动原本不便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房间弄得如此复杂。

她掀帘而入,忽然呆住。

迎面立着无数个漆黑沉重的柚木书架。累累的书籍层层叠叠。书架摆得错综复杂,有好几道入口,她从其中的一个入口走进,在里面糊里糊涂地转了几圈,又从原地退了出来。

她忽然明白,这些如堵堵城墙般沉默矗立着的书架原来是座奥妙莫测的迷宫。与迷宫不同的是,你在里面不用担心走不出来。你任意选项择一个入口走进,最后都会从那个入口退出。可是你却很难弄明白这间书室究竟有多深,最后一层究竟在哪里。

我是个读书人。她记得慕容无风曾这样介绍自己。他很自豪地说,自己的藏书比他那位中过榜眼作过翰林学士的舅爷还要多出十倍。他还说,自从他开始读书,就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座巨大的迷宫。

却不知原来连他的书室也是一个迷宫。

这当然挡不住她。她轻轻一跃,跳上了房梁。展目四顾,很快找到了最后的一排书架。它的背后离着墙壁还有一片很大的空档,她柔软的身躯在窄小的空隙中一个倒翻,轻而易举地滑到了书架的背后。

在那里,她终于看见了那只满是铁锁的箱子。

捅开所有的锁并没有费掉她多少气力。她只被自己的手劲吓了一跳。开箱时她一阵激动动作过猛,箱盖上一层薄灰扬了起来,让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比起那些一尘不染的书厨,这只木箱显然已好久不曾被人碰过。除非爬过那个巨大的书架,就算是来打扫的仆役也很难发现。慕容无风自己则更进不去。

远处的壁上虽燃着巨烛,光线却很阴暗。她点亮了手中的一只蜡烛。

箱子很大,塞得很满。最上面是十来个画轴。她一张一张地看下去。细致的工笔,似嗔似笑的神态,在朦胧的灯影中呼之欲出。他精雕细琢着画中人衣物上的每一路绉折与纹饰,仿佛被画的人就坐在他眼前,供他临蓦。

她想象着他每夜在孤灯下,对着画像凝神端详,痴迷不悟的样子。

她一直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看着他的画感到一阵羞愧。

箱子的一角放着一只八角灯罩,每一面上都画着一个舞剑的紫衣女人。拿到掌心轻轻一拨,灯罩转了起来,紫衣女子的剑也跟着动了起来。

一种沉重的情绪忽然涌来,堵住了她的胸口。她感到一阵窒息。

她将蜡烛放进灯罩,刹然间,紫色的人影窜上了墙壁,巨魔般地跳起舞来!她手一抖,烛火一偏,“腾”地一声,火苗子窜上了灯罩,她心慌意乱地将它扔在地上,用脚一阵乱踩。虚烟一过,灯罩上的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个焦黑的竹架。

玉蝉散落在四处。十数双罗袜一双双地结在一起。

他收藏着她身上穿过的每一样东西,包括袜子。

她好奇地将一双罗袜解开——两只并不一样。其中的一只订着花边,足踝处还绣一朵荷花。另一只却是男式的,什么花也没有。衣裳也是如此,总是一件他日常所穿的纯白丝袍之下包着一套女式衣裙,衣带结成同心,紧紧地缠在一处。

无风,你一定是疯了。她喃喃地道。

衣物之下,是一叠一叠的习字小册。捡起一本翻开一看,最上面一行流利工整、清峻挺拔的,是他的字。接下来一排盘根错节,张牙舞爪的,大约是自己的临蓦。一本本地看下去,渐渐地,她的字越来越小,越来越整齐,最后,竟也自成一体起来。

她这才明白那几片碎纸上的字原本也是自己的手迹……那本书,是她替慕容无风抄写的。

——只能这样认识自己么?

她将箱中之物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看着,抚摸着,闻着……时隔数年,往日的香泽消失殆尽,只剩下了一股樟木的气味。

她闭上眼,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独自看了很久,她才终于在箱底找到了那本染着鲜血的医书。

如今,鲜血早已成了黑色,血腥藏匿无踪,书里只有一股干燥的墨香。头几页并不齐整,为血水所浸,翻卷得厉害。她很快找到了残缺的三页。

无须核对,在她最寂寞的那几年,她早已对碎纸的边缘了如指掌,经常在脑中想像另一半应有的形状。

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这本书,她对医学一无所知。

正当她要将所有的东西放回原处时,她忽然发现几只玉蝉的下面,还有一本书。书极薄,背面朝上,和木头的颜色混在一处,极易让人忽略。

她将它翻了过来,首页上写着“蜻蜓剑谱”。

慕容无风从没有向她提起过剑谱,却告诉过她她是陈蜻蜓的弟子。所以她有一本师父的剑谱,并不奇怪。

剑谱上前几页写一些运气吐纳的诀窍,剩下大半均是剑图和步法。她一看就懂,完全明白自己现在所用的最高深的功夫,十之八九便是从上面学来的。她正想细细地翻看了一遍,一页纸忽然掉了下来。

那是一幅墨笔勾勒的肖像。一个身材细小的女孩子,打着一把雨伞,在雨中款款地走。虽只有寥寥数笔,韵致已充分显现。

她的脸忽然通红了起来,手心开始流汗,心砰砰乱跳。

纸的右侧一行小字:“荷衣小照。”落款:“逸章”。

六字虽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豪放洒脱之气,绝非慕容无风的手迹。“逸章”也不是慕容无风的字。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心跳得更加厉害。她心慌意乱地将所有衣物一股脑地塞回箱子,用铁锁牢牢钉死,然后飞快地逃出门去。

… …

残阳从远峰上落下时,湖面上忽然下起了小雨。

凝乳般的夜雾从山际间溢出,亭中茶气微漾,香味怡人。

荷蕊半吐,叶上雨声清脆。

他在心底捕捉着远处轻涛起落的旋律。

独自坐了很久,风有些冷,他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他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接着,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圈过来。她的下巴抵着他的颈项,伸手替他拉好了毯子,然后轻轻地问道:“下雨了,回屋去罢。”

他没有动,慢慢地克制着自己的咳嗽,却克制不住嗓音的沙哑:“荷衣,你在笑我么?

“没有。为什么要笑你?”

“我是个疯子,一个可笑之人。”

她微笑,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仍在发抖。

“你当然不是疯子。我才是疯子。”过了一会儿,她道。

他的手冰冷,带着一丝阴冷的潮意。她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将它们放在怀里温暖。

“刚才……你生气了?”他又道。

“没有。”

“你找到那箱子?”

“没有。”

他咳得很厉害。

“我今天遇到了陈大夫。”她轻轻地道:“他说,你以前治过几个失忆的病人。象我这样的情况,你有七八成的把握。只需在头上扎几针就行了。”

“我……咳咳……没有把握。”

“你不愿意让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是么?”她黯然一笑。

他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不知道那些事,会活得轻松。——我是为了你好。”

“若是为了我好,至少也得让我知道,是不是?”她跪下身来,抬起头,看着他:“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荷衣,我们都曾疯狂过,现在平静下来,好不好?”他的目光里充满着悲伤。

“不,我要知道……”她的泪水模糊了眼睛:“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他苦笑着摇头:“你又开始犯傻了。”

“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在哪里出生,今年多大么?只要你给我扎几针,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不,我不想知道这些。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都不如此时此刻你站在我面前重要。”他急切地道。

“无风!”

他默默地看着她。

“答应我!”

他迟疑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那毕竟是她的记忆,不能不还给她。不是么?

“今晚?”

“明天。”

那一夜很长很长。躺在他身边,她既感到一阵内疚,又觉得自己的心中不能有太多的谜。他睡不好,在她的身旁翻来翻去,后来,怕打扰她,他只好一动不动。她知道他在黑暗中一直睁着双眼。凌晨醒来时,她替他推拿,他的脸是青的,眼圈很黑,显然一夜不寐。

他很快恢复了正常的情绪。双手刚能自由活动,他便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拿出一个浸着药水的棉团在三枚银针上轻轻地擦拭。

“会很痛么?”她忽然问,手不知为什么,发起抖来。

“不会。”

屋内静静地燃着息香。她瞟了一眼陌生的家俱和前面这位其实还很“陌生”的人。她知道三针以后,眼前的一切会在顷刻之间变得熟悉。

他的手很稳定,慢条斯理地做着准备工作。

“会很快么?”

“会很快。”

“三针之后,我会立即想起过去?”

“多半是。”

他的样子与其说是沉着,不如说是象一个死刑犯人那样对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而她却很紧张。

“无风,你说,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哪一个会让我的感觉更好?”思量片刻,她忍不住又问。

“从没有过去的我。”他无声地笑了:“不过,我要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再做傻事。”

“我做过傻事?”

“等你恢复了记忆,就会知道。”

“我答应你。”

“那我开始了。”

“好。”

他扬起手,正要将银针刺下去,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不!不要!”

“怎么了?”他停住手,问道。

“我放弃!我不想知道过去啦!”她大声道,声音几乎冲破房顶。

“为什么?”他一愣。

“我信你。”她甜甜地一笑,将三枚银针从他手中夺走,扔回针盒之内:“你说你是为了我好,你的话,我信!”

“荷衣,我正在犯糊涂……”

“那就让我们继续糊涂下去吧!”

“你……能不能不要象一只壁虎?”

“我就是壁虎……”

他转过头去,发现朝阳刚刚升起,草露未晞,槐花洒满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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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记

寒冬夜行

车驶入狭窄弯曲的山道时,裹在皮袄之内的男孩子还没有完全醒来,却已在梦中听见了簌簌的雪声。他若醒得更早一些,也许可以发现黎明之前的雪是淡紫色的。天空净如深海,地上的一切都成了海的倒影。凌晨的空气寒彻胸腑,马声辚辚,在僵硬的耳膜中变得陌生而遥远。如若此时撩开车帘,他会看见道路的两旁几乎全是十丈来高的赤松与冷杉,纯白的枝桠舒展交错,无拘无束地指向苍穹,尤如盛夏中的道道闪电。在森冷的月光下晶莹闪烁的,是水青树与连香树上残留的叶子。上面也许记录着这一年春风初度时第一抹阳光出现的情景,或是蝴蝶飞落掉下了花粉、猕猴跳过划伤了叶脉、以及秋水上涨、山花凋零之类的消息。即便是积雪初晴天气,马车驶过的轻微震荡也会惹来一团缤纷乱雪。山峦黝黑如墨,巨兽般潜伏在树林之后。空山中回响着赶车人轻快的鞭声。

半梦半醒之间,马车忽然轻轻一跳,接着缓缓地停了下来,歪向一边。他听到沉睡中的母亲惊醒过来,尖叫了一声:“家贵!出了什么事?”

“奶奶的!这路上几时又多了一个水坑?孩儿他娘,我下去弄弄就好。” 母亲的惊呼顿时被父亲粗大沉闷,嗡嗡作响的嗓音淹没了。

刘家贵脱下羊袍,挽起裤腿,毫不犹豫地跳进水坑。只听得“喀嚓”一响,水面的薄冰破了个大洞,那水坑远比他的想象要深出两倍,顿时半截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双手搬住车轮,咬牙往上一顶。马车动了一动,又落回原处。他连搬数次,都无法将车轮抬到坑外。一怒之下不由得冲着车厢一阵大吼:

“都给我滚下来!奶奶的!车都快翻了你们还坐在上头!”

车里人立时惊慌地扶着车沿,抖抖缩缩地跳下来。先下来的妇人英娘是个瘦削标致的女人,车外的空气比车内寒冷十倍,她只好先用围巾捂住耳朵,再将车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接下来。那男孩倒伶俐,只轻轻地扶了扶母亲的手臂,自己一跳,跳到雪中。

“接着!”

男孩眼光一错,手中已多了两件父亲的上衣。在坑中的人上身赤裸,下身湿透,黄里透红的肌肤在冰冷的冬夜冒着热气。他看见父亲的双眉已凝上了一层薄霜,粗壮的腿蹬住坑沿,手臂青筋暴露,猛一使力,肩头的肌肉山峦般拱起。他几乎将整个后车厢都抬了起来,那车子却停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骏儿,拿着我的鞭子,去打一下马。”他在水中高叫。

“爹,我……我不会。”男孩子瑟瑟缩缩地答道。

“蠢蛋,你二伯没教你?”

“没有。”男孩子一脸内疚地看着父亲。

“那我们今天只怕就要冻死在这里了!”刘家贵不怀好气地哼了一声,继续用力推车。

男孩子咬着嘴唇想了一想,忽然将皮袍一脱,“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道:“爹爹,我来帮你!”

“骏儿上来!”英娘抢到坑边,一把拉住男孩子的手,使劲地将他往上拽。刘家贵却一掌推开她的手,粗声粗气地道:“这是爷儿们的事,女人站一边去。骏儿,好样的!你来顶住车轮。奶奶的,冻死我啦,咱们先喝一口苞谷酒再说。”

他从坑边的衣物里翻出一个葫芦递给儿子。男孩子仰头灌下一大口,土产的苞谷酒酒性浓烈,呛得他涕泪交流。他却不肯示弱,不等眼泪流出来,又强自灌下一大口。

“现在还冷么?”刘家贵问道。

“……不冷冷冷冷冷……”他本想说不冷,可惜实在太冷,牙齿冻得咯咯直响,一连说出了十几个“冷”字。若不是下半身已完全麻木,他整个人几乎就要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也许你喝得太少了,要不要再来一口?”水中男人神情粗犷,有些不满意地看着这个冻得一脸青白,嘴唇发紫的男孩。他原本想说:“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早已经……”又觉得现在不是教训人的时候。便将厚大的手掌往男孩的肩头一按,仿佛要将发抖止住,道:“还冷么?”

“爹爹不冷,我也不冷!”男孩子大声道,生怕自己不信,又加了一句:“真的一点也不冷!”

“这才是我刘家贵的儿了!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难事,你只要想起这一夜,便没有过不去的时候。用手顶住这里!”

“爹爹,我……我的手发麻……”男孩子的话音里已有些哭腔了。

“手发麻就用肩膀来顶。”父亲无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两人一起用力,刘家贵在空中甩了一记响鞭,两匹雄骏的黑马往前一探,车轮终于离开了水坑。两人迅速从冰水中爬出来披上衣裳,又各喝了一大口酒,刘家贵抓起一团雪在儿子的双手上用力地揉搓着,问道:“现在好些了么?”

“痛!”男孩子皱着眉头答道,感到腹中燃起了一团烈火。

“痛就是有感觉,上车去吧。”

“爹爹,我什么时候才会像你那样不怕冷?”

“小子,这是你头一次哪。再多干几回就好啦。”刘家贵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上车去罢,我们这就到家了。”

… …

雪地上的阳光十分刺眼,他踩着雪,跟着仙儿来到一个陌生的院子。仙儿穿着件绣着水仙花的新棉袄,胸前一个小小的围兜,已被涎水湿透。她一点也不好看,眼睛极小,笑的时候就眯成一条缝。母亲常说,仙儿出生时老天爷正巧打了一个盹,所以她的脑子不管用,长得也不像刘家任何一个人。单从五官上仔细琢磨也找不出一点与自己相似的地方。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两颗虎牙凸出来,随时随地流露出婴儿般稚嫩无知的样子。

“记住,你是我姐姐,我是你弟弟。”一路上他不停地向她重复:“弟弟,弟弟,弟弟……”

“哥哥。”仙儿不为所动,固执地叫他哥哥。

“你比我大四岁。”

“哥哥。”

“你为什么叫我哥哥?”

“哥哥。”

“好罢。”他叹了一口气,掏出水绢,替她擦了擦鼻涕。临走时英娘给他带了一大叠柔软的手绢,就在路上已用掉了三条。仙儿不会控制自己身上流出的液体,她经常尿床、尿裤子。她在哪里都会做出令刘家丢脸的事情来。

父亲告诉他,仙儿喜欢热闹,喜欢人多,喜欢和一群小孩子们疯闹。“你跟着你姐姐玩儿,只要不让她走丢就行。”

仙儿的眼光怯生生的,她不肯拉他的手,出了门就拔腿飞跑。他追上去,从怀里掏出一颗糖塞进她的口里。

她终于停下来,叫了他一声哥哥。他趁机拉住了她的手又不敢抓得很紧。她不情愿地拉着他往前走了几柱香的功夫,停在一个有着碧油屏门的院子门口。

门内传来孩子们嬉戏之声。

他迟疑片刻,推开院门,顿时无数的雪球向他飞来。仙儿尖叫着奔了进去,他看见一群孩子一面向她扔雪球,一面追着她大喊:“傻大来啰!傻大来啰!”

其中一个男孩子喝道:“傻大别动!”

仙儿立即站住,立时又有无数的雪球向她打去。她乐得咯咯直笑,过了一会儿,见雪球越来越密,又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傻大,我们把你堆成雪人,好不好?”另一个男孩子道:“你不是一直想玩雪人么?这回我们堆个大的——”话音未落,一个黑影直冲过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接着一张愤怒的脸向他恶狠狠地喊道:

“别欺负我姐姐!”

被打的男孩高他一头,中了一拳,身子只是晃了一晃,一怒之下冷不防抓住他的领子,将他踹倒在地,一条腿半跪在他的背上,道:“你是傻大的弟弟?”

“是!”男孩的手被拧着,痛得钻心,却拼命咬牙忍住。

“那你就是傻二!”

“我不是傻二,我叫刘骏。”

“傻大的弟弟就是傻二!”

“傻二!傻二!傻二!”一群孩子拍着手围着他叫起来,他怒气冲天地翻了个身,朝着那个欺负他的人猛扑过去。

“打架啰!打架啰!大家快上呀!”男孩子们一拥而上,顿时叠成一个人堆,将他夹在当中,大家互相扭打起来。他感到有人拧他的耳朵,有人踢他的腿,他也拧别人的耳朵,也踢别人的腿,十来个男孩子压在一处,二十条腿踢着雪花乱飞。他瞅空将身边一个人的裤子撕了个大洞,又一拳打在别一个人的腰上,有一半的人嗷嗷乱叫。正闹得翻天覆地,只听得有人叫道:“快撤!有人来啦!”顿时,七八个小孩从人堆里跳起来,跑得无影无踪。刘骏身子一轻,低头一看,只有一个小个子的男孩被他压在身下,正使劲地拽着他的衣裳。他余怒未消,对准他的鼻子“砰”的就是一拳。鲜红的鼻血立时狂涌而出。那男孩怒道:“你干么打我的鼻子?”说罢,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他回手一拳,正捶在男孩子的脸上,这一回,他有些心虚,不敢用力,可那男孩子一张白皙的脸上却出现了一块乌紫。他扭住男孩子的颈子,骑在他身上,道:“说!下次还敢不敢欺负我姐姐了?”

“我没欺负过你姐姐!”

“抵赖是不是?”他使劲拧他的手,男孩子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也不肯示弱,道:“我没抵赖!”

“刚刚是不是你向我姐姐扔雪球?”

“什么雪球?我刚出来。”

“你刚出来怎么会被我压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我看见有人打架就过来了。”

“你过来干什么?你凑什么热闹?”

“我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我只是喜欢打架而已。”男孩子道。

刘骏一听,哭笑不得,连忙放开他:“那我刚才岂不是白揍了你一顿?”

男孩还在不停地流着鼻血,便从怀里掏出手绢将鼻子捂住。

“你的眼睛也肿了。”刘骏道。

“过几天就会好的。”男孩子道。

“对不起,你若早些告诉我,我也不会打你的。”

“不要紧。我不是也把你的手咬破了?下次若还有架打,记得叫上我。”

那男孩子虽又瘦又小,却是肤色白皙,模样清秀,全身都裹在一件白色的狐袍子里。

“我是新来的。”刘骏道。

“哦。”

“我叫刘骏。”

“我叫慕容子忻。”

“你的名字为什么那么长?”

“不知道,你就叫我子忻好了。你从哪里来?”

“我……我从乡下来,是乡下人。”

子忻觉得这句话很奇怪,道:“这里就是乡下。”

“我是说,我是山里人。”他更正了一下。

“我也是山里人,这里的山很多的。”他接着又问,“你明天去不去家塾?”

“爹爹说要我去,不如咱们一起去吧。”

“好啊。”子忻点点头,停顿片刻,忽然问道:“你识字么?”

“不识。”

“我也不识。”他开始咬指甲。

刘骏问道:“你为什么还咬指甲?”

“我天生就喜欢咬。”

“起来罢,别老坐在雪地里。”他道。

男孩子双手在雪地里一阵乱摸,摸出一对拐杖,慢吞吞的爬了起来。

“你的腿怎么了?”

“我走路不是很方便。” 好像曾有一千个人问过同样的问题,男孩子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态。

“我来扶你一下吧?”

“不用。”

“下回若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来找我,我帮你打架。”看着男孩子一脸青紫,堵在鼻上的手绢又是一团殷红,走起路来更是瘸得厉害,他颇感内疚。

“没人欺负我,”慕容子忻道,“我很少出门。”

“那我去找我姐姐了。”

“再见。”男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