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有心跟赵胜利打听一下老婆子的消息,不过他没能找到啥合适的理由,直接张嘴打听一个牛鬼蛇神,指定会被别人误会的。
我父亲按下心里的疑问,跟赵胜利道了声谢,拿着红袖箍返回了房间。这时候,王思河还没回来,小姑娘小茹一脸担心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进了房门以后,没等小姑娘开口,我父亲把红袖箍扔给她一个,小姑娘见状,也就不再问啥了。
我父亲把剩下的两个红袖箍套在胳膊上一个,塞进衣兜里一个,也没跟小姑娘说话,转身坐到床上,就等着王思河回来了。
大概等了能有半个小时,外面“咣咣”敲起了钟,我父亲不明白他们这里敲钟啥意思,难道也像村里一样,敲钟吃饭?刚要出门看看咋回事儿,王思河推门进来了。我父亲朝王思河一看,一脸带笑,一颗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王思河一屁股坐到床上,没等我父亲问,笑着对我父亲说道:“那个周同志又热情又漂亮,人真好。”说着,眼睛朝旁边的小茹看了看,那意思好像在说,比这个小姑娘强多了。
我父亲朝他后背拍了一巴掌,说道:“说正经的!”
王思河朝我父亲开心地嘿嘿一笑,就跟走了桃花运似的,王思河说道:“周同志说,她是有一个初中同学叫茹真真,今天在寝室里就看到一个很像她同学的女生,后来听人说那是个哑巴,还不是本地人,她就觉得自己认错人了。”
一听这话,我父亲跟那个小茹姑娘同时松了口气,我父亲问道:“她没问你怎么知道她同学的吗?”
王思河回道:“问了,她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初中同学叫茹真真。’我说,‘俺有个妹妹,在前面那镇子的时候,经常有人喊她茹真真,俺说这是俺妹妹不是茹真真,你们认错人咧。后来,俺就打听谁是茹真真,是不是跟俺妹妹长的很像,你们这里有个人告诉俺,茹真真好像跟你是初中同学,俺就过来问问。”
我父亲听王思河这么说,笑了一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父亲跟王思河两个,从小受苦受罪受人欺负,当时那种生活环境把他们磨练的比同龄人要成熟的多,见风使舵的本事更是练就的炉火纯青。
我父亲问道:“那个周同志后来怎么说?”
王思河回道:“那个周同志说,‘原来那个哑巴女生是你妹妹呀,真像我初中同学,’我说,‘咱们新中国这么多人,长得一样的人老多咧,俺们村儿还有一个长得很像你的,又白又漂亮,俺们村很多人都喜欢她。”王思河继续说着:“周同志就问我,‘你喜欢她不?’,我说,‘当然喜欢咧,夜里做梦还能梦见她,周同志就哈哈笑了起来……’”王思河说到这儿,我父亲发现他眼睛里都冒光,摆手打断了他,“行了,别说了。”随后转移话题问道:“刚才你进门的时候,外面打钟是咋回事儿?”
王思河闻言朝窗户那里看了一眼,日有所思说道:“哦,那是开早饭的。”
原来真跟村里一样,敲钟开饭。我父亲从兜里掏出红袖章塞给了他,说道:“带上它,咱们一起去吃饭。”
王思河从床上站了起来,一边带红袖箍一边问:“哥,咱啥时候回家呀?”
我父亲闻言,脸色变得不算好看,无奈地说道:“他们下午要开追悼会,咱们今天白天可能是走不了了……”
“那太好咧!”我父亲刚说完,王思河猛地冒出这么一句。
我父亲当即一愣,扭头看向王思河,问道:“你啥意思,你不想回家了?”
王思河一窒,磕巴道:“不、不是,没、没啥意思,俺当然想回家咧……”
小姑娘小茹在一旁“扑哧”一声笑了。
三个人走出房间,发现大院里的人都朝一个方向走,那方向有座大房子,这时候从里面冒出热蒸汽,看样子像是食堂,他们很快随着人群朝那里走去。
果然是食堂,里面人还挺多,放着七八张长桌,每张长桌上围坐着十几个人。
一边朝打饭的地方走,我父亲一边低声问身边的小茹,“这里面还有你认识的人吗?”
小茹朝食堂里大致一扫,刚要说啥,我父亲忙说:“记住,你现在是个哑巴,不能说话。”
小茹一愣,旋即点了点头,我父亲又问,“你仔细看看,这里面还有你认识的人吗?”小茹又扭头朝食堂里看了看,冲我父亲摇了摇头。
打过饭以后,我父亲三个找了偏僻角落坐下,饭刚吃几口,王思河不老实起来,朝食堂人群里左顾右盼,我父亲刚要问他干啥,他端着碗站了起来,对我父亲说道:“哥,周同志在旁边那张桌上坐着呢,我去跟她打声招呼。”说着,也不管我父亲答不答应,端着碗走了。
我父亲顺着他走的那方向一看,正对着我父亲他们这里,大概有五六米远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身穿红布薄棉袄、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漂亮女生。
女生所在的张桌子上还有两个空位,其中一个就在那女生旁边,王思河走过去一屁股坐到那里,也不知道说了句啥,那女生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笑了笑,很快的,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了起来。在我父亲看来,两个人这时候的热乎劲儿,就跟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我父亲转过脸低声问身边的小茹,“那个就是你同学周巧凤?”
小茹朝女生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吃过饭,因为我父亲跟王思河都是一夜没睡,我父亲困劲儿上来了,招呼王思河回寝室睡觉,两个人回到寝室,蒙头睡去。
其实他们这些红卫兵平常也有很多事要做的,比如开会、张贴大字报等,在我们农村很多人没事儿的时候,还要下地干活儿。当时那年月儿,大白天睡觉,是件特别稀罕的事儿,不过我父亲跟王思河属于“外来户”,也没人过问他们。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父亲睡醒了,朝王思河床上一看,人不见了,估计是出去了,我父亲翻身从床上起来,穿上鞋子到外面寻找王思河。眼下自己三个危机四伏,随随便便在这里乱跑可不是件啥好事儿。
出了门,就见操场上围着很多人,我父亲挤进人群一看,地上并排放着二个人,两个人身上到处是血迹,脸上白凄凄的,死人,而且看样子死了有一段时间了,我父亲一寻思,搞不好下午就是给他们开追悼会的。
就在这时候,人群散开了,从操场外过来八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四个人一组,抬着两扇门板。八个男生把地上两个死人分别放到两扇门板上,嘴里一喊号儿,把两个死人用门板抬了起来,又一喊号儿,门板被他们扛到了肩上。
这时候,人群里有个女生大声喊了一句,吓我父亲一跳。
“红卫兵战士永垂不朽!”
声音没落,操场上这些人全都跟着大喊:“永垂不朽!”
喊了几句以后,抬门板的那八个男生抬着门板往大门那里走,这些人人头攒动,慢慢跟在后面。
我父亲站在原地没动,往操场周围看看,没人,人全都集中在了这里,我父亲估计王思河也在人群里,踮起脚往人群里一找,找到了,跟那个身穿红布薄棉袄的周巧凤在一起呢。
我父亲穿过人群里来到王思河身旁,王思河并没有发现我父亲,这时候还在低声跟身边的周巧凤聊着啥。我父亲不动声色拉了他一下,王思河扭头一看,见是我父亲,忙说道:“哥,你醒了。”
我父亲没说话,朝他身边的周巧凤看了一眼,模样长得是不错,眼睛水汪汪的,脸就跟剥了皮的熟鸡蛋,又白又细又嫩。
周巧凤见我父亲看她,朝我父亲伸出了手,说道:“你就是贾富坤的哥哥贾富乾吧,你好。”
挺有礼貌的,说话也很随和,当下看来,是比那个小茹强上不少。我父亲朝周巧凤伸出的手看了看,他自己却没把手伸出去。说真的,要不是迫于无奈,我父亲不想跟任何一个红卫兵有交际。
王思河当然明白我父亲的心思,忙打圆场,对周巧凤说道:“你别见怪,俺们哥俩都是从山里出来的,没见过啥世面不懂事儿。”
周巧凤闻言把手收了回去,瞄了王思河一眼,说道:“我看你挺懂事儿的。”王思河裂开嘴嘿嘿一笑,整个人直冒傻气。
我父亲随即不冷不热地问道:“你们这么多人,这是要去干什么?”
周巧凤回道:“上街游行,吃过中午饭再开追悼会。”说着,周巧凤朝我父亲身后看了看,问道:“你们妹妹呢?”
王思河闻言,赶忙对我父亲说:“我刚才还跟周同志说咱妹妹跟你在一起,咱妹妹呢?”
我父亲看了王思河一眼,说道:“刚才还在身边呢,谁知道现在跑哪儿了。”
周巧凤说道:“你们妹妹长得真像我一个同学,等游行结束了我找她好好聊聊。”
我父亲赶忙说道:“有啥好聊的,她又不会说话,再说俺们山里人也没啥见识……”说着,我父亲心念一动,当即把话锋一转,问周巧凤,“你们这个游行,俺们兄妹可以参加吗?”
周巧凤爽快回道:“当然可以。”
我父亲闻言,转身就走,王思河见状忙问:“哥,你干啥去?”
我父亲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说道:“我去把咱妹妹找回来,叫她一起游行。”
其实,参加游行是假,跟着游行队伍走出大门,趁机离开这里才是真的。
我父亲很快来到小茹所在的寝室,这时候寝室门关着,我父亲估计里面要不就没人,要不就只有小茹一个。
抬手敲了敲门,没人回应,又喊了两声,还是没人答应,不过就在我父亲转身离开的时候,房门吱扭一声开了,我父亲回头一看,小茹一脸苍白地站在门内,很害怕的样子,估计她已经看过操场上的死人,她是红星派的,那俩死人就是给红星派的人打死的,要是让这些人知道他们这里现在就有一个红星派的人,他们会怎么样?身处虎口的滋味儿,小茹现在一定比我父亲两个尝到的更多。
我父亲对她说道:“这些人正准备游行,咱跟着他们一起出去,到了镇子上找机会离开。”
小茹狠狠点了点头。
这时候游行队伍已经快要走出大门,两个人一路小跑,终于在游行队伍即将走出大门之前赶上了,等随着游行队伍出了大门以后,我父亲心里松了口气,因为害怕小茹在周巧凤跟前露出马脚,我父亲带着她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后面,没着急跟王思河汇合。
随着队伍在镇子走了一阵以后,我父亲让小茹走在人群后面等着,我父亲快步在人群里找起了王思河。
不过,找了半天居然没能找到王思河,甚至连周巧凤也没看到。我父亲心里着急,却又没一点办法,最后一寻思,返回小茹身边,趁旁人不注意,拉着她钻进了路旁的一条小胡同里。随后,在小胡同里七拧八拐走了一段以后,我父亲停了下来,朝身后看看没人跟来,喘了口气对小茹说道:“你先走吧。”
小茹问道:“那你呢?”
我父亲说道:“我得回去找我弟弟,反正咱们也不是同路,待会儿还得分开,你先走吧。”
小茹闻言,低下头往身上摸索了好一阵,最后又从把之前那些钱掏了出来。
我父亲朝那些钱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小茹说道:“你拿着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纪念品。”
我父亲又朝那些钱看了一眼,有谁拿钱当纪念品的?
小茹见我父亲不接,猛地把钱塞到我父亲身上,转身跑掉了。我父亲一愣,那些钱从我父亲身上飘落下来,让我父亲没想到是,在这些钱里面居然夹着一个小物件儿,扑地一声跌在了地上,我父亲低头一看,是一根细细的银制手链,亮晶晶的,很精致。我父亲弯腰把链子捡了起来,等他抬起头再看小姑娘的时候,小姑娘在巷子里已经跑远了,只给他留下一个娇小的背影。
我父亲拿着链子,看着小姑娘越来越远的背影,整个人怔愣起来……
等他们两个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知青下乡的时候了,那是我父亲的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