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晃悠悠的缓行在官道上,磕上小石子,轻轻的颠簸一下。
我眯着眼,随着车子前后轻轻晃动着身子打着盹。
我是冉莫言,现如今是一个从莞南而来,带着妻子家奴前往北应国经商的商人龙玉宸。
玉王府被毁那日,我离开了墚都,并没有逗留在墚都,也没去找瑾之,怕令他陷入这肮脏的权谋之争。
我一直南下到了莞南,花了些时日,终于见到了龙修天,与他交换条件。
他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打点一切。而我要付出的,便是等一切结束后,回去做他的妃子。
很可笑,我不知自己到底有何魅力之处,能令堂堂一国之主与我做这等交易,说出去他怕是又得落下个卑鄙之名。
但两者相较而言,似乎是我占了他的便宜,便答应了,反正我已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亦或许这一走,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回到莞南了。
事隔将近一年,又到深秋。我要回北应替玉诩索取原属于他的一切了。
一年来,北应的权势相争趋于更明显化,且从原来两个皇子相持不下到现在太尉的加入,形成了三国鼎立之势,而北方的凌国又虎视眈眈,不知此时若我再插上一脚会是如何?
只是这一脚如何插进去,我还得好好想想。
“相公,前面有个茶寮,要不要休息一下?”
开口唤我相公的女子,原是龙修天的近身侍女燕铃,不但武艺高强,而且还是一个酿酒高手。
听闻我要回北应,他大方出借,命她扮作我的妻子,随身保护,日久天长,我与燕铃到也极为投缘,情如姐妹。
“也好,这马车也坐得够久了,等到了城门口,给为夫弄匹马骑骑吧,夫人。”我侧头邪邪的冲她一笑,爽朗而言,“这马车再坐下去,我全身的骨头也该摇散了。”
现在的我,若不细瞧,哪还看得出原是个女子,声音也变得粗哑。这算是那日巨变的后遗症吧。
“那要不要妾身替相公捶捶腿?”
“不,不用了。”我僵着脸,急急推辞。
这丫头,别看年纪比我小,欺负起我来可不手软。捶腿,她要是“不小心”再捶到我的笑穴,不知我还能不能见到明日的煦阳。
画儿掩着嘴偷笑着,我瞪了她一眼,她反而笑得更乐了,和燕铃一起取笑我。
画儿和穆家两兄弟一直跟着我,只是穆龙、穆虎跟在玉诩身旁时,被太多人所识,所以两人只能乔装打扮隐入暗处,若非紧要之事便不会现身,到了后来,便先让他们回北应去了。
车夫停了马车,掀起帘子,我一个大步轻松的跃下了马车,等着画儿扶着燕铃下车。
红枫满山万草枯。
又是一个悲凉的深秋。
再过半日,便能到墚都,心也开始惆怅起来,颇有些近乡情怯之意。
我不知自己何时会回现代,许是此生也难回了,只是,若在这个时代多呆一天,我便要努力的令自己强大。
我只是一个女人,没有野心却有私心,不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求一个如意郎,但又求之不得。
“相公,你在看什么?”
燕铃以婀娜之姿站在身侧,引得茶寮里的人皆纷纷侧目。红颜果然祸水。
“这满山红叶,甚是悲凉。”
“哦,可妾身却觉得这叶红得挺喜庆的。”
喜庆?会吗,一眼望去,满山皆红,红似血,似是连那种血腥之味都弃斥着鼻间。
那是杀戮,是权谋之争的结果,而今往后,我亦要踏上这条路,满心之恨以血祭之。
“相公,你的脸色很差,可是身体不适?”
“无妨,你们若不歇,我们还是早些赶路吧。”
“那好吧。”
他们回到了马车上,我又望了一眼宁静的山头,不知日后是否还有机会如此平静的看风景。
只怕,是难了。
日头渐渐隐去,终于到了墚都。
看着那大敞的城门以及那墚都二字,心头涌上繁杂的愤慨。
这里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的血泪,重重的压着我。
“踏踏踏。”
马蹄敲打着青石板街道,缓缓前进。
放下帘子,闭眼静坐着,耳边是人群发出的各种声音,熟悉又觉陌生。
这条我走了不少百次的街市,是我去丰庄的必经之路,是玉诩抱着我一路急回王府之路,亦是我带着他回家之路,而现下,便是我复仇之路。
我自认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人不犯我,我便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及十倍奉还。
屋舍瓦房,摊贩耍艺人,一切皆如以往,只是表相之后的东西,恐怕早已是物是人非。
“爷,我们到了。”
马车外,仆人的一声唤,令我正视自己此刻的身份。
我不是冉莫言,我是龙玉宸。
犹记得那日向师傅辞别之时,他老人家说的话。
“万事皆有因果报因,有些事不宜执着,任其化作尘土随风而去吧。”
只是,我不能忘。
沉着脸,我掀开帘子顾自下车。
朱漆大门,黄灿的铜扣,一瞬间,仿若回到了玉王府的大门口。
但细一瞧,便失了那气度。
这宅子是穆龙他们提前替我们准备的,原来,离玉王府是那么的近,同在一条街上。
“爷,进去吧,天色不早了。”
身后,画儿轻声喃语,她想到曾经了吧,也想到了那个温文和熙的主子。
反手覆背,我挺着身,率着众人跨进新家,也踏入风雨飘摇的新路途。
银月挂梢,夜风寒凉。
脚踩着枯草树枝不时发出些声响,在静谧的夜色中更显清晰苍凉。
遍目可及的,是焦黑的断壁残垣,静静地述说着曾经在此发生过的一切。
循着记忆找到他的寝房,就算只有杂乱和荒无,但我仍能清楚明白的在脑海中,描绘出其中的每一景每一物,能记得曾经的欢声笑语。
撩起袍子,我席地而坐,将手中的食盒轻放在地上,打开。
里面除了酒还是酒。
酒是个好东西,即便它暖不了我的心,却能暖得了我的身子,让人暂时忘却烙在心底的伤痛。
打开酒塞,酒香四溢,以瓶就口,灼灼的一直到了胃里。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玉诩,一年了,你为何从不出现在我的梦中,好想再见你一面。”
秋风残扫而过,枯草遥立风中瑟瑟发抖,随时便会倾倒。
后院厢房前成片的梅花,兰院里的兰花,以及在沁园的方竹,一切的一切都毁于火中。
他们果然够狠,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连一丝一毫都未留给我。
“啪。”将空酒瓶随意一扔,立刻便四分五裂,在秋风中残此一生。
再取出一瓶,瓶塞一除,浓浓的酒精味便飘散开来。
“哼,看来画儿的粮酒技术还没学到家啊,早知道便去偷燕铃的佳酿了。
不过,无妨,只要是酒便成。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抬首,秋月也显朦胧。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若我现在去找你,可能见到你?若是能,莫说黄泉,十八层地狱我也去得,可是为何,不让我梦到你?我回来了,今日我留在这里,你是否会入我梦中?”
连连灌了几口酒,喝急了,岔了气,我大声的咳嗽着,浓烈的酒气冲鼻而出,呛得我直流泪。
“若不是我说大皇子、二皇子想对你不利,也不会一语成谶。若不是我说要活得白狐,你也不会去追,若不是我,你还是那个玉诩,终究是我害了你,所以你是在怪我,才不愿入我梦中吗?”
掷掉空瓶再取,为何我还是如此的清醒。
酒入愁肠,却冲不去心中的酸涩,连月儿也隐入了云中。
“你也讨厌我吗?”顾不得擦去唇边的酒渍,我喃喃自语,“连你也不愿见我要躲起来吗,看来他也是如此。”
“从相遇那天开始,便是我一直在为他添烦忧,若没有我,他能过得更轻松,我说过要护他爱他,可最终反而是我害了他。”
对着残立于风中的断壁,终是流下了隐忍一年的泪。
“玉诩,求求你,你出来吧,听听我的悔恨,让我见见你。”静谧的夜,泣不成声。
呼呼的秋风之中,隐隐还夹杂着些什么。
我忍住抽噎,侧耳倾听,像是脚步声,莫非……
手中的酒瓶啪的摔落在地,酒液流散开来,渗入地面。
朦胧间,看到一个人影,我欣喜万分,迈着零乱不堪的步子,急着冲上去,扑入那人怀中。
“玉诩,你来见我了,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泪珠遇到衣料,瞬间被吸收。
“小姐,你醉了,属下送你回去吧。”
为何不是记忆中的声音,为何希望总是如此容易惊醒。
“穆龙,”双手抵着他的胸膛,离开那处温暖,“为何我总梦不到他,是不是他在怪我?”
默默看着他,静静的等着他的回答,迷离的双眸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会,王爷怎会怪小姐,王爷护着小姐都还来不及呢。”
“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
轻旋身,天地也为之旋转。身子摇晃之后渐稳,歪歪斜斜着走向食盒,那里只余最后一壶酒。罢了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小姐,酒多伤身。”
恼怒的看着那将酒夺了去的手,紧锁眉头,运气冲向他,借着酒气疯打一通。
酒多伤身,这一年来,我喝了多少酒连自个儿也说不清了,龙修天还曾戏言,怕是哪天我会溺死在了酒缸里。伤身,伤心都不怕了,我还怕伤身吗。
“将酒给我。”
喘着粗气,心有不甘的看着他在月下欣长的身影。
“小姐,还是让属下送你回去吧,夜风凉,你又喝多了洒,对身子不好。”他苦口婆心的劝着,但我眼里只有他手中的酒。
伺机而动,趁他未留意间,飞身夺过,昂头狂饮。
烈酒入喉,灼热感穿肠而过,呛得我涕泪直流,却仍是不愿放过丝毫。
待他夺过,酒壶已空,我亦酩酊大醉。
“小姐,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他扶着我的肩,却又被我大力的甩开,逃离。
“不,我不回去,我要等他来见我,他一定会来的。”
酒气翻涌,意识已浑顿不清,但双眼仍在虚无中搜寻。
这里,这是我们的家,他一定会回来见我的。
撒腿,跌跌撞撞的在废墟中踉跄而过,曾经的一屋一舍,一草一木都深烙在心中,清晰的显于眼前,只是那个人儿在何处?
脚下一磕,身子向前倾倒,硬生生的倒在冰冷无情的地上,双手烙到碎石,牵引出丝丝红线。
不愿起身,怔怔的看着双手,空空荡荡,曾经包覆着我的大掌已不见踪影。
喉头忍不住哽咽,唇瓣轻颤,却忍着不出声。
白皙大手握住我冰凉的双手,模糊不清的视线循着手往上看去,一双如三月阳光的眸子,记忆中的眼神。
“玉诩。”呆愣许久,才缓缓轻语,将自己从梦中惊醒,“你终于来看我了。”
挣扎着支起身子,投入他的怀中,温暖如昔,情深意重。这叫我日后如何走过没有你的日子。
“我等了好久,为什么不让我梦到你,是在怪我吗?”
大掌迟疑的覆上我的背,轻抚着,任我泪涌如泉,沾湿衣衫。
“带我走,让我去找你好吗,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我好怕,没有你的世界,好辛苦。”
紧紧的抱着他,怕他会突然消失,或许下一秒这个温暖的怀抱就会不见了。
我喃喃低语,执意抵抗着袭卷而来的醉意,只因他还未给我回答,但浑身渐显无力。
靠着他的肩,在一声声的叹息声中,我昏昏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