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诸葛郑凡

明苏城;

原知府府邸;

现如今,是年尧的将军府。

而此时,

年尧手里捧着一个香瓜,寻思来寻思去,最终目光定格在了门槛上。

低头看看瓜,再看看门槛;

年尧深吸一口气,走过去,但当其想坐下来时,身子又开始微微的颤抖;

他是被阉了,但不至于残废到连一个下蹲动作都做不起的地步。

要知道,燕国皇帝每次召见他时,魏忠河可都是寸步不离皇帝身边的。

他是怕,

他想坐下去,可又怕坐下去。

年尧又站直了身子,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眼里的情绪所化给“咽”了回去。

当年的他,

可是很喜欢坐门槛上吃东西的。

年尧的鼻子动了动,用手背,擦了擦,第三次深吸气,最后,闭上眼,

坐了下来!

呼……呼……呼……

年尧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动静,那般清晰,也那般强烈。

他缓缓地睁开眼,

依稀间,

眼前的视线似乎开始模糊;

他看见在自己面前,同样坐着近百个身着楚军制式甲胄的将领,人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瓜坐在那儿,学着自己,拿勺子在挖着吃。

他们都是一群骄兵悍将,其中不少还出身大贵族,但在自己这个奴才出身的人面前,却温顺如鹌鹑。

忽然间,

眼前的虚幻消失了。

年尧低下头,

看见自己的双腿,是并拢着的。

记忆之中,他曾经最喜欢的,就是坐在门槛上,叉着大腿,大马金刀地坐着用饭。

他开始尝试把两腿缓缓分开,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害羞情绪,正在不停地袭扰着他。

年尧将手里的瓜放在地上,双拳攥紧,继续尝试分开大腿。

可这腿,只是在不停地颤抖,却没办法张开。

年尧挥舞着拳头,

双拳砸在身侧门槛上,

此时,

他很想放声大喊,就是喊……兴许只有这样,才能将其心中对自己的愤怒,对眼下的愤怒,对过去的愤怒给释放出来。

可嘴巴张大后,

声音,

却又喊不出来。

最后只能咬着自己的臂膀,发出“呜呜”的声响。

“嘶……”

瓜,还没吃,可身上,却被汗水打湿了一片。

他累了,

他放弃了,

他把屁股从门槛上挪了下来,盘膝坐下。

他不再去看身后的门槛,仿佛那道门槛压根就不存在。

身边的瓜,他又捡了起来,掰开,送到嘴边,开始啃食,汁水不停地飞溅,他却依旧越吃越快。

半个瓜吃完,他才停下,懒得去擦拭自己脸上和身上,将剩下的半个瓜又放在了地上,双手撑于后,就这么坐着。

物是人非,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自己,早就不再是曾经的自己,不是那个能够与田无镜对弈的楚国大将军了。

年尧有些颓然地低着头。

就在这时,

外面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以及甲胄摩擦的声响;

年尧抬起头,目光再度变得深邃,整个人的气息,也恢复到了之前率军行进时的威严,仿佛先前的一切行为,都和他无关。

很快,

几个军中将领领着一队士卒冲了进来。

“年尧接旨!”

年尧想要起身,

但对面并未想要完整地走好这个流程,而是直接念出了旨意:

“…………着削去年尧将军位,看押待审,禁军事宜,由昭翰暂代。”

这是直接下了自己兵权了。

年尧脸上倒是看不出多少吃惊的表情,甚至,没有过多其他的情绪,因为他的情绪,刚刚被身后的那道门槛给消耗一空。

士卒近身,准备押解。

年尧看了看对面,

问道:

“昭翰人呢?让他来见我!”

原本,昭翰是楚国那边预定的这次入乾皇族禁军统帅人选,可因为燕国摄政王的意思,被强行改成了年尧。

昭翰本人从外头走了进来,他现在似乎一直在故意回避。

对于他而言,在军中夺走年尧的军权,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而他,又不是很愿意在这种情况背景下,去见到年尧。

但人家喊了自己,他必然得走出来。

“这真是陛下的旨意?”年尧问道。

“如假包换。”昭翰回答道。

“呵。”

年尧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昭翰抬起手,制止了准备押解年尧走的士卒,转而重新吩咐道:

“就请大将军,在这里歇息吧。”

顿了顿,

昭翰的目光在地上那半个瓜上扫过,

道:

“既然大将军爱吃瓜,那就给大将军多备点瓜。”

“不必麻烦了。”

原本押解自己的士卒已经松开了手,年尧得以弯下腰,将地上剩下的半个瓜重新捡起,

道:

“够了,够了,甭管什么东西,初尝个新鲜也就足矣,吃多了,就腻了。”

“请大将军在此好好歇息,军中事务,不劳您挂念。”

昭翰说完,转身往外走。

年尧忽然高喊道:

“昭翰啊。”

昭翰停下脚步。

“你这么做,你家里人,知道么?”

楚国如今颓势清晰,各家贵族,先前就被楚皇打压,离心离德,眼下,自然开始主动地抱燕人的大腿,以希望能够度过以后的风浪;

独孤氏、谢氏,都是如此。

昭氏如果不蠢,也应该如此才是。

“翰,只忠于陛下。”

“呵呵呵,哈哈哈哈。”

年尧大笑起来,

问道:

“有那么一股子锐气,可惜啊,你生晚了,你要是能早个十年出头,说不得我大楚,也能出一个田无镜呢。

我最后再问你一句,

昭翰,

你怕么?

你刚在他手上败下去一次,现在又要再面对他,你还剩下,几分武勇啊?”

“为了大楚,翰,无所畏惧。”

“嗯。”

年尧点点头,

转身,准备进屋。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这间屋子,会被严格的封闭和看守住;

当脚迈过门槛时,

年尧手举着半个瓜,

喊道:

“你他娘的要是说你怕了,那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吱呀……”

门,被关上了。

一队士卒,将这屋子包围住。

昭翰一挥手,剩余的将领追随着他离开了这里。

而年尧,其实一直站在门后头,没有走动。

他又咬了一口手中的瓜,

自言自语道:

“在这里以瓜代酒,祝我大楚,扳回这关键一局,逆天改国运!”

紧接着,

年尧又咬了一口,

边咀嚼边道:

“奴才在这儿以瓜代酒,祝摄政王爷,逢凶化吉呀,大燕万年。”

……

郢都,

皇宫,

内殿;

皇帝一个人,坐在大殿中央,屏退了所有。

“那道旨意,是你下的?”

皇帝的头,侧了侧,露出了笑意,

道:

“是啊,是我下的。”

“你会害死我大楚的。”

“那又如何?圣旨是我下的不假,但……我下旨时,你不也在‘旁边’看着么?

你为何又不阻止我呢?

你要说你那时……不清醒?

呵呵呵;

其实,

你清醒过来后,想追回圣旨或者再补一道圣旨,也是可以的啊。

什么口口声声的为了大楚,

什么心心念念的江山社稷,

呸,

你楚国一代代皇帝,甭管治政如何,这不要脸的劲儿啊,可真是一脉相承。

别扯什么大楚了,

其实就是你自个儿,

输不起!”

皇帝没有否认,而是道:

“是他郑凡,太目中无人了,也太……心急了。”

“哎哟呵呵,怕人家沉稳的,是你,怪人家心急的,也是你,横竖,你都有话说,反正你想做什么,都能找到道理与理由。

这人呐,就是比兽类多了这么一条。

这虚伪的劲儿,百兽可学不来。”

皇帝抬起手,开始缓慢掐印,准备将其封印下去。

“不过,我倒是希望你的楚国,能复兴下来,这十年来,我明显察觉到,这大楚,真心信火凤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楚人,已经快要忘了他们的图腾了,说不得再过些年,人们会相传,当年初代楚侯不是驾驭着火凤入的楚地,而是……骑着貔貅,不,是貔兽。

你是皇帝,这是你的失责。”

“那你呢?”皇帝反问道,“你又一直在做什么。”

“我啊?

你想要我能干什么,

我不过就是一头大一点儿且还会飞的畜生罢了。

虽说这次乾国不知多少炼气士聚集起来,赐福的同时,还隔绝了所谓的天机。

唉,这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楚人的祖先,是最喜战前占卜祈求老天保佑的,可这个规矩,现在连楚人自己也不那么当一回事儿了,反倒是乾人,他们用得这般夸张且自信。”

“你今天的话,已经够多的了。”

楚皇掌心拍在自己胸口位置,其身体一颤,目光恢复平静。

……

静海城;

外头的军报,一道道传回。

先是韩老五的兵马,出现在了静海城的南面,而明苏城,却基本没能起到阻滞的作用,甚至连一道烽火,都没升起。

通盐城的谢渚阳派人来报,其城外,出现了乾军乐焕部;

翌日清晨,静海城西面,出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时下将领喜以帅旗做一支军队成分的区分,而这支自西面挺进而来的大军,则是孟珙的中军。

这三路兵马,规模都比预料中,要大很多,因为原本江南的驻军,畏燕人如虎,不敢自己上,但当自家精锐出现后,他们开始纷纷投靠聚集,场面,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钟天朗麾下,有乾国最大的一支骑兵军团,嗯,此刻不出意外的话,他这一路,应该在江东边,负责隔断仙霸、天天和郑蛮那三路驻扎在三镇的兵马回援。”

王爷看着军图上根据军报新标注的讯息,

不由放声大笑道:

“唉,明明兵马是咱数倍之多,却依然走得小心翼翼如此谨慎,用最蠢最笨最稳妥的方式,来对付我。

啧啧,

老虞啊,瞧见没,

这乾人,

可真是给咱面儿!”

刘大虎恭敬地站在旁边,提醒道:“王爷,北先生他们,还在前头等您拿主意呢。”

“嗯,孤已经准备好了。”

郑凡指了指放在自己身边茶几上的一堆锦囊,

道:

“派出亲卫,将这锦囊送予各路驻军将领手中。”

“是,王爷。不过,王爷,明苏城……”

“照送不误,吴家船队,也给我送。”

“是。”

刘大虎将锦囊全部捧起,心里估摸了一下数量,疑惑道:

“王爷,好像还是多了不少。”

“哦,多了啊,没事儿,给乾国那几路大军,也都派人送一个锦囊过去,就当见面礼了。”

“是,属下明白。”

刘大虎抱着锦囊准备出去调遣人手往外传递,眼下静海城的南面与西面虽然都出现了乾军,但乾军毕竟还未完成对城池的合围,信骑进出目前还是很方便的。

但,

不一会儿,

刚走出去的刘大虎又捧着那一大堆锦囊回来了,

问道:

“王爷,这锦囊上没标注哪个给哪个的,属下……”

“你随便发,里头都是空的。”

刘大虎愕然了一下,

但见自家王爷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刘大虎心里瞬间就踏实了下来,王爷就是王爷,一切,都必然在王爷的掌握之中。

坐在旁边原本陪着郑凡喝茶的剑圣,看着自家傻儿子终于出去了,问道:

“空锦囊,是个什么意思?方便说么?”

如果是什么军事机密的话,剑圣可以不用知道。

郑凡摇摇头,笑道:

“还真不好说。”

“那就不说了吧,没事。”

“哎哎哎。”郑凡伸手扯了扯剑圣的衣袖。

剑圣有些狐疑地看向郑凡;

“是真不好说。”

剑圣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与我解释这么多,就像是戏台上演的,提前说出来,就不灵了,对吧?”

“呵,呵呵呵。”

郑凡笑得近乎弯下了腰,

不住摆手道: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送空锦囊,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会儿应该给各路兵马下达什么军令,眼下局面,乾人既然以最笨的方式来针对分割于我,战场已经被固定,兵牌已经双明了,鬼神之策,眼下也毫无用处。”

“那为何还要送?岂不是多此一举么?”剑圣问道。

“不一样,不一样。”

“哪个不一样法?”

王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道:

“万一有奇迹发生了呢?

这样,

我之后才好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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