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浑门

郑樊力。

剑圣原本平静的神色微微地有了些变化,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仿佛在哪里听过。

所谓的江湖的风,其实早已经吹不到剑圣这种层次了,但他还是听过这个名字,很快,他想起来了,当初那位“北先生”面对乾国银甲卫时,自报家门,说出的,就是这个名字。

剑圣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有多火,因为他就住在郑伯爷隔壁,他去了解郑伯爷不用去根据“哎,我听说”或者“呵,你知道么”。

但不管怎么样,

这个当着正主的面儿自称自己是座下第一客卿的行为,

还真是让人有些憋不住。

“咳………咳………”

剑圣假借咳嗽,以抑制笑意。

但在外人看来,这是被书生的身份给吓到了。

其实,在江湖上,关于“郑樊力”的故事有很多个版本,原本,是不温不火的,毕竟,江湖很大,鱼龙混杂。

有故事的,本就很多,没故事却硬要编故事扬名的,那就更多。

但架不住这两年平野伯平步青云,威名远扬,连带着将平野伯麾下那位叫“郑樊力”的客卿,也带着一起名声大噪。

有人说,郑樊力是一个谋士,站在平野伯身后,运筹帷幄,平野伯出征,后方粮草军中补给,全是他一人操控;

有人说,郑樊力是一个刺客,飘忽于阴影之间,来去无痕,当年乾国的福王在城内被杀,就是他干的,杀完人后,带着首级淡然离去;

有人说,郑樊力是一个军中将领,擅长冲锋,平野伯千里奔袭雪海关,就是他的手笔。

还有人说,郑樊力是一个武将,体格高大,于战阵之上身披厚重甲胄,持双斧,攻城时一人可扛一重锤,冲锋时奔踏如牛!

只不过最后一个说法其实并不被江湖所认可,毕竟江湖事儿江湖人听,没人喜欢郑樊力居然是那种大傻个一般的形象,实在是过于欠缺了美感,玷污了“郑樊力”这个名字。

听到书生自称后,

熊丽箐先看了一眼郑凡,

樊力是谁,她是知道的。

但眼前这个人,居然当着自己相公的面,告诉自家相公,他是相公麾下的第一客卿?

那自己岂不是他的主母?

郑伯爷没笑,而是拱了拱手,道:

“久仰久仰。”

书生见郑凡并没有低下姿态,一时间有些踌躇。

显然,在其看来,依靠着“郑樊力”和平野伯的名号,就算是燕国军中贵人,也得礼让三分才是,不至于这般淡定。

郑伯爷没去故作惊讶,装出诚惶诚恐地去配合他;

因为,

扮猪吃老虎,也很累的。

这里头,爽感是给别人的,而不是给自己的,所以,让自己去给这座酒肆里的其他人演戏?

如果这里坐着的,是燕皇,是镇北侯和靖南侯,

得,

郑伯爷不介意卖个丑,做个乖,放下身段,您们乐呵乐呵。

人活于世,总是少不得戴上点面具,但辛辛苦苦这些年一步步打拼熬起来,所求的,不就是让自己的生活里演戏的场次越来越少么?

让此时的郑伯爷去配合逗弄眼前的书生,

就跟修炼几千年的元婴老怪还在为了女人争风吃醋和别人打生打死一样,很莫名其妙。

“饭来了。”

周鞭出来了。

猪油拌饭,俩盘野菜,一盘是凉拌的,一盘是炒的,还有一壶酒。

郑伯爷低下头,闻了一下,嗯,香。

搁在平时在家,吃这个,未免腻得慌,但出门在外,一则身体疲惫,二则吃喝不便,这个,就很合时宜了。

郑伯爷摊开右手,

熊丽箐拿起一双筷子,将酒倒在筷子上,再用自己的帕子细擦拭了后,筷头朝前,放在了郑伯爷掌中。

郑伯爷扒拉了一口饭,

闭着眼,

道:

“嗯,好吃。”

熊丽箐又用酒水洗了和擦了第二双筷子,起身,递给了坐在斜对面的剑圣。

剑圣其实已经拿起一双筷子准备吃了,他没那么多的讲究。

但见公主都站起来递给自己了,犹豫了一下,剑圣微微颔首,接过了筷子。

懒得起身去接了,

因为剑圣算是看透了,

这夫妻俩,都是那种能把“士为知己者死”整车整车进货再大量卖出的人。

别人,稍微来一段,若是传扬出去或者写进札记里,都是一段佳话,在这俩人面前,尤其是这个男的面前,直接量大管饱。

三个人,开始就着野菜,吃着饭。

刚刚自报家门的书生,被尴尬地晾在一边。

酒鬼舔了舔嘴唇,又喝了一大口酒,笑笑,低头,开始用筷子拨弄着用来下酒的咸蛋。

那边,

女侠开口道:

“回来吧。”

这话自然是对那书生说的。

书生的脸色一阵阴晴不定,显然是觉得有些落不下面子,但对着这面前正在吃饭的三个人,他又没有勇气去发难。

女侠站起身,走过来,伸手抓住了书生的肩膀,将书生拉到自己身后。

书生还欲向前,女侠手中的那把剑却忽然一颤。

书生犹豫了一下,止步。

酒鬼瞅着这一幕,罕见地没再说话,仿佛先前滔滔不绝点评的,并不是他。

女侠持剑行礼,

对剑圣道:

“这位先生,剑本正大光明之器,有何不见人?”

剑圣没搭理她,继续吃着饭。

郑伯爷懒得搭理郑樊力,剑圣自然也懒得跟一个路上遇到的拿着剑的小姑娘就开口谈天说地什么的。

女侠依旧不依不饶,

道:

“这位先生,天下之剑,都有其光泽,现如今先生以物裹之,使其光泽不能透出,岂不闻剑之悲鸣?”

剑圣依旧在吃饭,顺道,夹了一筷菜。

郑凡吃得最早,也就吃得最快,在军中待久了的人,吃饭的速度往往都很快。

熊丽箐马上放下自己的筷子,拿出自己的另一条手帕,帮郑凡仔细地擦嘴。

剑圣眼角余光注意到这一幕,

一时有些怅然。

郑凡看向剑圣,道:“想嫂子了?”

剑圣点点头,道:“以前无牵无挂不觉得,成家后,也不觉得,一出门,就开始想了。”

“呵呵。”

郑凡笑了笑。

女侠和书生一样,也被晾在了一边。

女方抬头,露出一种好笑的神情,

又道:

“先生,岂不闻剑之悲鸣?”

郑伯爷抬头,看着女侠,道:

“剑能发光?”

女侠回答道:“自然。”

“哦。”郑伯爷点点头,道:“藏着掖着,不是不想让你看见它发光,而是怕亮瞎你的眼。”

顿了顿,

郑伯爷从熊丽箐手中接过递过来的牙签,

又道:

“想看啊,走到外头去,睁大眼睛,看看太阳,是一样的。”

“所以,依照这位公子所言,这位先生的剑,足以让我等汗颜?”

郑伯爷沉吟了少许,

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道:

“你没胸。”

“什么?”

“也太瘦。”

女侠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黑衣公子,是在对自己的身材进行品评,当即脸上露出一抹羞怒之色,道:

“你可知就凭你刚刚的两句话,我就有理由将你双手斩断,是,燕人是入了晋,但你燕人不在大城之中却在这山野之间依旧这般放肆,是真的欺我晋地无人了么!”

郑伯爷摇摇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长得跟个麻杆儿一样,稍微动一动,还容易硌到自己。

男人一般都容易对女人宽容,但因你长得不够好看,所以我的宽容也有限。

所以,

现在,

坐回去,

乖乖吃你的饭,不要再来烦我了。”

熊丽箐从取出一个铁盒,打开,从里头抽出一根卷烟,送到郑伯爷嘴边:

“相公不气,来根华子。”

因为这次是熊丽箐陪着郑伯爷入京,虽说要用她的身份帮郑伯爷扬名,但她毕竟不是一个纯粹的花瓶展示作用。

她自己不想这样,四娘也不会容许家里出现一个高冷无比的花瓶摆脸子。

就是那柳如卿,也红着脸被四娘要求练习十八摸的曲子。

对于熊丽箐,四娘则是将伯爷的所有生活细节和爱好都告诉了她,让她好好照顾。

公主拿出火折子,帮郑伯爷点了烟。

而这一幕,

完全落入了酒鬼眼里,

他拿着酒碗的手,微微发抖。

再之后,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一身白衣的剑圣身上,碗里的酒,都抖撒出来了。

女侠却抽出了自己的剑,

道: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姑娘,那是因为你平时接触的人,太不入流了。”

女侠微微一笑,

道:

“是么,我这些年基本都和我师傅在一起,或许,我师傅在你眼里,也算是不入流了?”

郑伯爷吐出一口烟圈,

道;

“敢问尊师?”

女侠昂然道:

“家师姓虞,乃晋地剑圣!”

“………”剑圣。

剑圣放下了筷子,他吃完了。

郑伯爷则笑道:

“那么,那位和尚师傅,应该是释迦牟尼吧?”

“阿弥陀佛,施主,佛祖不可辱。”

年轻和尚站起身,向郑伯爷郑重告诫道。

“也是有意思了。”

郑伯爷对熊丽箐道:

“结账吧。”

熊丽箐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了桌上。

郑伯爷起身,剑圣也起身;

见这三人准备离开,

女侠马上横剑拦住,

道:

“剑,我还没看呢,我这人嗜剑如命,今日,非看不可!”

郑伯爷的目光,阴沉了。

他可以不介意人家打着“郑樊力”的旗号,因为江湖很大,他不可能管得住。

他介意的,是这三个人,已经过了让自己吃饭时解闷儿的范畴了,且自己先前还提醒过她,你长得不是很好看。

不想与你们一般见识那是自己现在阈值高了,但真当自己这个用军功首级堆砌起来的伯爵,脾气是好相与的不成?

“我烦了。”郑凡说道。

剑圣点点头,“我也烦了。”

当那个女孩冒认自己为师时,原本一直在隔岸观火纯当看戏的剑圣大人,恼了。

说白了,

能一剑弑君,能迫使自己弟弟造反,敢于孤身入历天城找靖南侯比武的剑圣,其脾气,怎么可能好?

是,盛乐城和雪海关的日子,让剑圣品味出了另一种生活的味道的,但归根究底,他依旧是剑圣。

他现在在乎的东西没以前多了,但师承这种事儿,他很在意。

剑圣从未开宗立派过,因为他是有师承的人,是他的师傅将他从贫苦的落魄虞氏生活之中领出来,使得自己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路。

可以说,哪怕你当着剑圣的面编排他名不副实、卖猪肉的如何如何,剑圣多半会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但,

这位女侠触犯了逆鳞。

剑圣出手了,

本身,

他们的身份就不用去藏着掖着。

剑圣没动用龙渊,直接指尖向女侠点去。

女侠双目一凝,当即感到一股恐怖的气机向自己袭来,她手中的长剑马上竖起,护于身前。

剑圣的指尖点在了剑身上,指尖止住了前势,但指尖所蕴含的剑意,却在顷刻间穿透了长剑,直接没入了女侠的身体。

“小心!”

年轻和尚发出一声低吼,双掌向前,拍在了女侠后背位置,而后掌心向下,剑圣刚刚注入女侠体内的剑气就这般被年轻和尚引渡出了体外,疾射入地面。

地面当即被射出一道小洞。

剑圣一指之后收回,立身原地。

女侠吐出一口鲜血,被年轻和尚抱在怀中,她其实没有那么不堪,但她错就错在,居然在先前企图用自己的剑气去抵御眼前这个男子的剑气,这就使得其剑气顷刻间就溃散,而后对方的剑气得以长驱直入。

若非和尚出手及时,那道已经进入自己体内的剑气就会将自己的五脏六腑一举捣碎。

剑圣不是陈大侠,陈大侠对乾人,向来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但剑圣不喜欢婆婆妈妈。

要么,一笑置之;

要么,你死。

“阿弥陀佛。”

和尚将女侠交给身旁的书生,双手合什,道:

“施主,萍水相逢,何必上来就动这般杀意?需知,上天有好生之德。”

郑伯爷伸手牵起熊丽箐,带着她后退了几步。

同时感慨道:

“这几年,我砍过的人不少,但你们三个,快要成我最想砍的人了。”

一个个地上来,

一个个地挑拨火气,

赶着趟地送死?

今日,

原本天气不错,

郑伯爷打算先上天虎山凭吊一下,然后再和瞎子他们大部汇合入历天城。

本来,心情挺安逸,谁成想,在这山脚小店吃个饭,却被人硬生生地拉出了杀意。

年轻和尚上前一步,意欲找回场子,在其周身,隐然有一道微弱的金光在流淌。

酒鬼发出一声感慨:

“佛门金刚体魄。”

武者修行,看似一条宽敞大道,但其实也有着很多分支,分支之关键,在于各自炼体方式的不同。

这年轻和尚先前压制住了账房先生,就是靠着自己的佛门金刚体魄。

剑圣摊开手,

“嗡!”

剑声颤鸣,龙渊出鞘,飞入剑圣手中。

一边坐着的账房先生见到这把剑,目光中当即露出了震惊之色。

反倒是其身边的酒鬼,因为心里早有猜测,所以并未多么惊讶,只是面容变得凝重了不少。

龙渊,

乃楚国造剑师为剑圣亲自锻造而出的当世名剑,其形其态,其实早早地在江湖中所流传。

军中好刀,江湖喜剑。

一来,剑本就是江湖捉对厮杀的趁手兵器,二来,长剑傍身,衣带飘飘,很符合江湖的审美。

多少少年初入江湖时,哪怕是砸锅卖铁,也得给自己配一把剑在身,否则这江湖啊,就没了味道。

而龙渊的剑式,也是江湖中不少锻造师的必炼之剑体。

大城重镇,管辖比较严格的地方,其铁匠铺内,锻造民间兵器受到制约,毕竟,当权者不会希望铁器大规模地流入民间。

但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江湖,本就是不同于正统的一种别称,江湖人买刀买剑,自然也有自己的渠道,也专门有铁匠做这种江湖人的营生,毕竟,锄头耙子能赚几个铜板?

而江湖中,

一大半的铁匠铺,铺子里,永远不缺一把仿造的龙渊,就是缺了,也是因为卖断货还没来得及仿制而已。

所以,龙渊一出,谁都认识。

至于剑的真假,那就得看使剑的人。

先前,以指尖剑气强行伤人,再招出一把龙渊,此人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然而,

就在龙渊剑出现的当口,

在书生怀中的女侠忽然喊道:

“我师傅的剑为何会在你手中!”

“……”郑凡。

“……”剑圣。

这女人,莫不是个傻子吧!

“阿弥陀佛,伤了青青姑娘,还敢用其师尊之剑,贫僧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说完,

和尚竟然直接向剑圣打来。

而且是以自己的佛门金刚体魄,强行压下!

这是武者经常用的一种打斗方式,就是靠自己的体魄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去拼下对手,当然,前提是对方没能力在短时间内破开你的身体。

然而,

就是昔日的靖南侯和剑圣对决时,

靖南侯也不会去选择直面剑圣的剑,而是以自身的体魄去消耗剑圣的剑意,再以方外之术做奇招收尾。

这世上,

一个人,

敢于直面剑圣龙渊的,寥寥。

但这个和尚敢,

因为他似乎笃定这不是真的剑圣,是个冒牌货!

然后,

战局,

就简单了。

确切地说,

剑圣自己都已经很久没打过这种架了,对手居然直接往自己剑锋上撞!

“咔嚓!”

碎裂之音传来,

龙渊毫无悬念地刺开了和尚的金刚体魄,和尚见状,目露惊愕之色,赶忙双手前推。

剑圣没有继续去剑,而是选择一个回撩,因为他也觉得,这三个人,未免过傻了一些。

剑锋划了一个弧,

年轻和尚退是退出来了,但胸口位置破了一个血口子,双手也是鲜血淋漓,

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伤势,

不禁感慨道:

“虽然不是真的剑圣,但你的剑,应该可以追到剑圣的影子了。”

而这时,

书生也从怀中掏出一枚信箭,

道:

“此箭发出,历天城外大营兵马将即刻开赴这里,到时候,尔等插翅难逃!”

熊丽箐当即低头看向自家相公的腰,

郑凡摇头道:

“我没这个。”

是的,真正的郑伯爷也没这玩意儿。

调动雪海关的兵,简单,但在外面调动其他兵马,在没有虎符的前提下,只能靠郑伯爷自己本人去刷脸。

而这时,

酒鬼起身离开了桌子,

对着郑凡跪伏下来,

叩首道:

“参见平野伯爷,参见剑圣大人,参见公主殿下。

伯爷,

这仨人不是疯傻,若是小民猜得不错,他们应该是浑门中人,练的,是骗术之法。

他们现在不是故意在伯爷和剑圣大人面前装疯卖傻,而是他们自己现在就认为自己是郑樊力,是剑圣高徒。

此乃浑门之中自欺之法,

所以,

他们现在是自己把自己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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