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京

赴京

一月之后,这一天清晨的清新空气中夹杂了些许潮意,看似要迎来一场迟到的春雨,阴霾的重重云层中却又偶尔有缕缕日光透出,在这般阴晴难测的天色中,一辆青蓬马车晃晃悠悠地载着我们离开了逗留数十日之久的住所。

靠窗挑开帘子,看着那青砖老墙砌成的城池越晃越远,心里多少有点失落,这些天来,还没来得及真正将这座铁老爷子口中被称作锦城,而在自己心中被称为成都的老城中好好逛上逛,便就要这般离去了,还是挺遗憾的。

不过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还是身体要紧。

那一日离了明月峡,与练儿在山下等来铁飞龙和铁珊瑚后,本以为就要即刻出发踏上去往京师之路,可老爷子却坚决反对,道一行四人,却有两名伤者,如何能上路?莫如养一养再说,反正那仇人在皇城为鹰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也不急在一时云云……练儿对此点头称是,我自然也不反对,唯独铁珊瑚着急,可她毕竟内伤在身,再着急也没用,只得老老实实随大家一起来此繁华之地养伤不提。

铁老爷子交游广阔,练儿也名头极响,这数十日住在城里定居生活延医抓药,一切进行安排得有条不紊,也不知算不算受意志力影响,铁珊瑚虽内伤颇重,却也恢复得是一日千里,令担心不已的老爷子颇感意外。

至于我自己这边,本就多是外伤,虽有两处不轻,但远没有铁珊瑚麻烦,自然也是每日渐好,唯独仍是不能发声,请了城中几个有名的大夫来诊断,结果俱都无用,练儿虽不满意,却也不怎么显出着急,遂暂时作罢就是。

不过……想到这里,不由放下帘子,收回视线看了看车内,憋了数十日,这一出行练儿正骑马了兴致勃勃在外面和赶车的老爷子说话,车内除了自己就一个正打坐用功的铁珊瑚,视线略过她,停在车厢一角,那里斜倚着一个包裹了布匹的普通长物,谁也不知道,那是一把成名江湖数十载的兵器。

不过,一个急性子的人突然不显得着急了,有时候反而令人有些无所适从啊……

红花鬼母的龙头杖自然是离别时阿青还给我的,之前就这么包着,练儿倒似并未在意,我也并未存心想要瞒她,后来就这样当着她的面解开来查看,她却只斜睨了一眼,竟也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就那么走开了,倒令打定了主意要解释一番的自己颇感意外。

再后来,还是觉得应该自觉主动为好,又碍于不好说话,于是定居养伤之时费尽心思将遭遇师父一事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寻笔墨写出来,写太罗嗦担心她看烦,写太简单又怕她不解,好不容易誊好稿,哪知她接过看了一遍,最后也只是“哦”了一声,点头道:“这样啊……那就好,不见就不见吧,反正和我料得差不多……师父运气也真是好,那红花老太婆更自在,却要累得我们专程跑一趟。”这般嘀咕了几句,就再没有下文。

其实心里还草拟了另一份稿子,一份当夜说好了要一个时辰内给她的回答,虽然后来发生了许多意外,但按练儿的性子,我不信她就这么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可是,事实是她确实又再没提起过,若说之前太忙乱还情有可原,那在已经歇过了三四日后,还绝口不提,就实在有些怪异了。

所以,这件事,也该由自己这边来主动坦白的交代比较好么……?

当时,正举棋不定之时,练儿在又草草过目一遍后,就将那封花了我不少心思的“交代”书还了过来,末了似漫不经心嘱咐了一句道:“再有什么大事,全等你嗓子好了再谈吧,这么看字我可头晕,还是你用说的我听着习惯些。”说罢一笑,便转身推门出去了。

一时呆然,她这般行事,难道不生气了?还是说没生过气?回忆当初情形怎么想都不像啊,如今不着急了?这又是为什么?那时候咄咄逼人的眼神,急于求解的态度,可是令失了一个时辰之约的自己担心了老半天啊……

于是,只留下自己立在那里,怔怔地猜了半天心。

……想到这里,又不禁伸手揉了揉眉心,正值苦笑之时,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抬头就见铁珊瑚已经打坐完毕,正一边收势一边望着一处,顺那目光一看,就知道她大约是渴了想拿水,正好顺手,便主动将水袋取下笑着给了过去。

“多谢……”铁珊瑚接过,点点头说了这么一句,拔了塞仰脖咕噜咕噜灌了一气,再复塞好,期间斜眼透过晃动的门帘缝隙望了望外面说说笑笑的两人,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又盘起双膝似准备继续打坐。

这可不太好,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正色摇了摇头,练功太勤也该有个限度,尤其是内息方面,日以继夜地练未见得就能进步神速,反而容易招致误入歧途。

这个道理铁珊瑚必然也是懂,所以当自己这么示意之时,她只是微愣了一下,旋即就会意过来,有些失落地低下头,顿了顿,道:“我明白了……”又抬头看了我一眼,道:“你嗓子……还好吧?”见我微笑着做了个没关系的手势,便不再开口说话,倒也没再打坐,而是蜷起身缩坐到角落里,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独自摩挲起来。

马车一共也没多少地方,所以看得清楚,那东西是木刻的,形状样式都很简单,甚至简陋,只是因为上面的刻字才不同寻常起来——那就是一个小小的可以随身收藏的灵牌。

言行举止虽已正常了许多,身上的伤也痊愈地七七八八了,可心头的伤距离痊愈二字却还早得很,甚至可能都尚未凝血。

可惜我现在也劝不了她什么,即使能说话,只怕作用也多是磨茧,倒不如给她一个清静就好。

这般晃晃悠悠一路前行,倒也不算匆忙,午时已出了十来里了,途经一个小镇时,练儿与铁老爷子停车靠边去卖了点热食,回来时老爷子人还未到声已先到,埋怨着:“你这娃儿,以前要争,如今我叫你乔装男子你却又不肯,买些东西也太惹人注目,老夫可不喜欢被人当猴看!”然后就是练儿嬉笑道:“我就不想扮,我要为巾帼裙钗扬眉吐气,为何总要扮男人?那些人偷偷摸摸瞄也就罢了,谁敢真放肆,看我怎么收拾!”说着车帘一掀,两人嘻嘻哈哈钻了进来。

铁飞龙之前还在笑,可到了亲女儿面前笑容却反而有些收了,倒不是生气那种,反而应该是受铁珊瑚郁郁寡欢的影响,也显得有些消沉,练儿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近一段有空就拉铁飞龙走走,找些话来说笑散心,倒放心留我守着,美其名曰静对静,伤对伤,甚是合适,令人十分啼笑皆非……这次也是,四人一起,她时而与老爷子逗笑,时而拉铁珊瑚说话,反而很少与我讲什么,偶尔视线对上,却又觉得这一切似只是无意的。

于是又下意识伸手揉了揉眉心,这态度,可真伤脑筋啊……

吃饱喝足,继续赶路,官道而行的一个好处就是沿途打尖住店不是问题。黄昏时分,又行到在一处叫万县的小地方投宿,此地只有一处还算可以的客店,进门之前,练儿往墙根一看,忽过来低声道:“这里有捕头们留下的暗号。”

我们三人同时看了她,只是珊瑚不说话,我不能说话,唯有老爷子好奇接话道:“什么暗号?”练儿就笑道:“你们不熟川中一带,我也是早前听来的,店外墙壁上有些鬼画符,外人看不懂,没弄错的话,那是一个成都名捕头留消息给他兄弟,叫他速速赶到附近一个什么岭拦截犯人的,这两个捕头在绿林都还有些名气,若非重要犯人,还不至于他们二人联同追捕,我倒好奇得紧。”

听她这兴致勃勃一说,自己就挂心起来,好在老爷子及时道:“管他什么犯人,还是不要招惹闲事为妙!你多少也算官府的对头,咱们若贸然出手,必惊动他们与咱们做对,虽然不怕,但麻烦起来,行程那是必然受阻的!”

一旁铁珊瑚本还显得无所谓,一听见行程受阻,忙不迭盯了过来,被我们三人一盯,练儿撇了撇嘴,道:“知道了,我看你们越来越怕事了!”被铁飞龙佯怒反驳一句,说笑起来,换了话题,此事就此带过,刚在桌边坐定正想吩咐店小二过来点菜,谁知道人影一晃,却是那老掌柜走了过来,低声问道:“三位姑娘哪位是练女侠?”

这一问,大家就是一怔,练儿反应倒快,接口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那掌柜估计也看出了苗头,赶紧陪笑道:“不瞒你老,小店招待来往客商,绿林道上的朋友也来借住,你老威名早有耳闻,之前另外一个客人来时,还留了口信,嘱咐一定要给你。”说着就慢慢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

练儿倒不先接信,只挑眉道:“那个客人怎会知道我到这里?”老掌柜的笑道:“川陕两省黑道上的朋友谁不认识你老人家?你还没来,风声早已播来了,这小地方只有小店还算像个模样,这位客人料你老人家不来则巳,来了大半会住在这儿。”

给他这一捧,练儿笑眯眯起来,道:“好,我倒要看他是谁!”正待伸手接信,我多少存了些小心,乘着方便抢先一步拿过,轻轻拆开,却见里面别无他物,只是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怪手。

“哈,原来是他。”对我帮她拆信一事,练儿似也没什么意见,凑过头来看了笑上一声,就问那掌柜道:“他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说。”掌柜赶忙道:“他没有说,小的也不敢问。他画得很匆忙,刚刚画好,门外就传来马铃之声,他把信交给了我,就翻后墙走了。”

这两人说这几句,旁人听着有些没头没脑,连老爷子也是满头雾水的模样,练儿却似若有所思,忖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们这儿附近是不是有个什么岭?”那老掌柜道:“离这儿十多里倒是有个飞狐岭,是在此去川西的小路之间,远看像个狐狸头,很容易寻。”练儿听罢一转眼珠,就笑了起来,突然转口道:“好,那你给我们烧几味小菜……这样,口味重的和轻的各来三样,义父,你是不是还要另外再烫一壶汾酒?”再几句话将人打发走了。

掌柜的告退之后,铁老爷子哈哈一笑,道:“玉娃儿你名气倒很大,我在西北混了几十年,到了此地就只是一个糟老头子啦!这留信的是什么人,你刚那一通问,究竟肚子里打了什么算盘?”练儿也不回避,笑答道:“爹是成名的老英雄,小一辈还不配认识你呢。”再话锋一转道;“留信的是个姓罗的道上朋友,三年前就不知下落了,想不到今晚却出现在这儿,我看啊,之前那留暗语的捕头怕就是在追他!只是他虽有点名气,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不知为何惹了两个名捕……不管怎样,此人与我有一点香火之情,孝敬过不少东西,俗语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得到他的孝敬,他有难告急,我怕是不好意思袖手不理,是吧?”

这话虽是问句,其实显然主意已定,老爷子何尝不明白?捋了短须笑道:“哼,什么不好意思?你想去打架是真!也罢,既然他是道上旧友,我不拦你,要不我和你同去吧?”练儿却一摆手道:“两三个捕快而已,何须这么劳师动众?您老还是配着珊瑚妹妹就好,吃吃东西喝点酒,我去一趟就回来,要不了几个时辰。”

她素来性急,大约也是担心去晚了赶不上趟,就更是说做就做,恰好练儿站起身之时,有几个凉菜正陆续上桌,我不动声色掏绢帕包起了两个馒头几片卤味,便也站起身来走到了她的身边,冲她微微一笑,并未将打包的食物递给她,却反手收在了自己身上。

此举用意明显,练儿自然也明白,却先板着脸道:“你要同去也可以,但一不准动手,二不准涉险,万一打架就站得远远的,否则我可不饶你,明白?”这个自然是不能拒绝,见我点头,她才又勾了唇角,牵住我的手,与老爷子和珊瑚告辞后就迈步出了店。

出了客店,暮色已沉,马匹是用不着的,我俩认准方向施展轻功,不过半个时辰,就顺利寻到了那飞狐岭下。其实此岭只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岗,刚往上走了没多远,就听得山岭那一边隐约有喊杀之声,练儿兴奋起来,回头笑道:“哈哈,来得正是时候,他们果然动起手啦!咱们且看看那罗铁臂的武功进境如何。”拉了我就往那处赶去。

乘着初升月光径直上了山头,再循声下望,只见那边山坡上果然有三个身着官服之人围着一个大汉厮杀,再凝目一瞧,那大汉背上竟还趴着一个小男孩,在三人围攻之下,勉强招架着,形式显得岌岌可危。

原本还待没什么,不过幼小无辜,忍不住就扯了扯练儿衣袖,其实哪里需要自己示意,练儿早就按捺不住,长笑一声,拔剑就冲了下去,她的笑声也算一种招牌,其中一名着官服的头还没抬,已是叫道:“不好,玉罗刹来啦!”另两人闻言一抖,却不逃走,反而手上加紧,那大汉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连连闪避,却也无法悉数躲过,竖臂一格,肩上已中了一刀。

他这一中招,背上的孩子大叫起来,似想帮忙,舞动两只小手就拍打过去,却怎么可能会有用?反被对方哈哈笑着左手一伸,拎住衣服夺了过去。那大汉背上一轻,已知不妙,怒吼着情急拼命,其中一名捕头始料不及,两人硬碰硬对个正着,大汉一掌击中他的前胸,他也一拳打在大汉肩骨之上,两人俱是痛呼一声,腾身滚出数丈!

这几招交锋发生太快,练儿速度再超凡,也是结束时才冲到近前,那大汉什么也顾不得,大叫道:“先救那孩子!”果然,这三个人似乎真是冲小孩儿而来,前面那人抢到手后就再不交手,而是转身就逃!

他逃再快,却哪里禁得起练儿追赶?但听一声:“那里走!”白影急逾流星,霎忽已追到他身后,出手更是快如闪电,那人想必也知道厉害,只敢拿小孩一挡,被练儿顺势劈手夺去也不停留,径直拚命奔逃,反倒是练儿不知为何停了一停,待想再追,却又那大汉一声惨叫吸引了注意力。

其实我在坡上看得真切,那大汉倒没什么新危险,他是自己撑地爬起时疼极了,才忍不住叫出口的,当时另两个捕头见势不妙,早已相互搀扶着跳下山坡,逃入莽莽草丛之中了,练儿回头看见好不失望,却也没办法,带了那小孩往大汉身边走去,边走边冲我这边招手道:“打完了,没意思,你现在可以下来了。”

赶了老半天路,就打了这么一小会儿,她或是失落的,我却放下了心头大石,当下浑身轻松地快步下坡赶了过去,练儿已弯腰和那大汉说了几句话,正在检查他的伤势,我离得老远都能看见他确实伤得不轻,一只左臂被利刃所劈,那只吊下来的手臂又黑又肿,好像小水桶一般,更严重是晃晃荡荡的,似只有一点骨头还连着肩,情况不容乐观。

练儿给他看伤,我走到近前,便与那孩子在旁一同站定,夜色下,只见这小孩面如满月,专注看那大汉,面对如此血淋淋一幕竟毫无惊慌畏惧,脸上亦无泪痕,显然刚刚并未哭闹,也难怪之前练儿会在抢过他后停上一停,这孩子还真是罕见地镇静大胆。

“不劳您老人家操心了,我中了他毒镖,又被他斫了一刀。正好!反而能阻毒气不上升啦。”正值出神之际,突然听得那大汉这么对练儿说道,这人也真是条汉子,虽然疼得脸色都扭曲了,却还能笑,练儿伸手摸出一包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他却道:“不用啦!”右手拔出随身一把短刀,“喀嚓”一声,竟生生将左臂齐肩切下,顿时血流如注!

那小孩子刚才不哭,现在见状,终于睁大眼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俯身拍了拍他后背,练儿则赶紧帮那人包扎止血,她甚少赞谁,此时却道:“好汉子,不愧是我的朋友!”那大汉咬紧了一会儿牙关,终于呼了口气,低声说道:“要你老人家服侍,折煞我了。”惹得练儿又笑起来道:“现在还讲那套规矩作甚?我已洗手不干绿林啦,咱们以朋友相称就是。”

那大汉闻言似颇诧异,不过也没多余精力问什么,他额上汗滴如雨,想是甚为痛楚,但仍然忍着,低声安慰那孩子道:“聪儿,别哭,别哭,你罗叔叔死不了!”那孩子抹了眼泪看看练儿又看看他,大约见两个大人都面色轻松,只当并不碍事,果然真不哭了。那大汉又要他道谢,练儿笑道:“这孩子乖,他先已谢过了。”但那男孩听了大汉的话,果然正正式式地叩头又再谢了一次。

练儿平时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小孩,但这次瞧着确实懂事,想来也惹她喜欢,就顺口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父母是谁?怎么会半夜跟你这大盗逃到这里来的?”大汉捂了伤口还没说话。那孩子抢着答道:“我叫杨云骢!这个月十六刚好五岁,我的爹爹叫杨涟!”

此言一出,自己在旁听了个真切明白,之前还安安稳稳的心,陡然就不能平静起来!

先听那大汉叫他聪儿,我想当然尔以为是常有的聪慧之聪,这是世间做爹娘的对后人常有的期望寄托之情,但若是一个名唤杨云骢的人,想也不必多想,必然只会是另一个字——骢!

也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在不多的记忆中,对这个名字,偏偏是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虽然,是如卓一航那般很不怎么样的印象……

若说一切都是命,那么练儿命中注定会有一名弟子,一名不错的弟子,而眼前这个人,在其生命之中,却会注定成为另一个卓一航,注定了另一段伤情之情。虽然关于这段情的细节是半点都不存记忆,但单纯对这名字的印象之不佳,抛开私心不谈,却似乎犹在卓一航之上啊……

脑中电光火石,眼却直直注视着那孩子,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心中是针对一个男子的不佳印象,可看眼前却分明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幼童,一名连练儿都忍不住喜欢的好孩子,对其,我实在无法像初见对卓一航那样,将二者很自然地联系起来,并抱以警惕之心。

当然,心中虽然涌起了波涛,但表面还是平静的,最多是有些惊疑之色而已,所以练儿应该并未注意到,她注意到的是另一个细节:“啊,杨涟,原来你就是那个杨大官的孩子,你父亲虽然是大官,可惜没有你的胆量。”这番心直口快惹得杨云骢急道:“谁说没有!爹常常在家里说要除奸臣,很大很大的奸臣!罗叔叔对我说,奸臣和皇帝很要好,我爹不怕奸臣,也不怕皇帝,还没有胆量吗?”练儿一笑,改口道:“好好,算我说错,你爹有胆量!”这还是她生平罕有的几次认错,这孩子哪里知道,只是开心不已。

心中不禁更乱,其实不应该乱,这人再怎么也算下一辈了,自己的事都还操心不完,下一辈的事何必现在就担心?

可是另一方面也明白,比起所谓担心,实际上此时情绪却是不自在更多,而自己又在不自在什么呢?这就不清楚了,此刻的心情是迷迷蒙蒙如罩了一层雾气般,暂时还看不鲜明,也就不知道如何应对才最好。

那大汉见孩子已自报家门,也就再不隐瞒,低声解释起来。原来三年前朝廷剿匪,他立不住足,遣散了部属独自流浪江湖,后来有人举荐他到杨大人家做了护院,就此托庇在官家门下埋名隐姓过了三年。直到今年一天,那杨涟把他叫进内室,说要冒险上疏劾阉党,若参劾不倒则可能祸及全家,要他把幼子先带出京,他依言而行,结果前些日子开始受到公门捕快联手追捕,想必弹章已上,大事已败……他别无他法,唯有带着孩子到处流浪……

说到这里,他又痛得汗珠直滴,吞了几颗药丸止痛,才稍稍好转。其实也不必再多说,该明白的都听明白了,练儿举手止住他的继续解释,插嘴问道:“那,今后你打算要把这孩子带到什么地方去?”

“我是没什么本事啦……”大汉摇头道:“但我想给他找一位好师父,一来防身,二若他父亲被奸臣所害……”那孩子就接着道:“我就要替爹爹报仇!”引得大汉与练儿双双一笑,那大汉忍痛笑完,忽然问道:“练女侠,你要不要这徒弟?”问时眼中满是期待。

我在旁听得真切,心中暗道不好,倒不是怕练儿真收下,果然,她拒绝道:“这孩子不错,但我现在有事在身,不能收徒弟。”想了一想又道:“不过他根骨不错,我心目中倒有一人,只是住得太远,他住在天山之上,你不怕路途艰险吗?”

那汉子眼睛一亮,道:“何惧之有!我虽少了只手,但世间之事还难不倒!敢问那是哪一位前辈英雄?”练儿负手一嗤,道:“什么前辈,他比我大不了多少,江湖中名头还不及我,不过确实有本事,你在官家做事,岳鸣珂这名字听过没?”见大汉茫然点了点头,又笑道:“你大约只以为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幕僚吧?其实他的剑法纵不能称盖世无双,但也屈指可数了,他如今已归隐,没准做和尚了,你把这孩子抱去找他,就说是我玉罗刹要他收的!”

因心中情绪所制,当练儿说到最后时,几乎就想阻止她说下去,甚至已经这么做了,只不过情急间忘了自已己有一段日子不能说话,结果是空张口,却无声,旋即就听那几句话顺利地在耳边响起来。

不愉快,不自在,失落,这种感觉和面对卓某人时,几乎是一样的。

为什么?说不清。

情绪如暗流,只属于自己,那边的两人……严格说是两大一小三人,已兴致勃勃讨论起该怎么出发去天山,练儿也不管别人有什么伤,交代完之后,削了一根树枝给他作拐杖,道:“那些捕头们见我出手救你,在他们未觅得更高明的帮手之前,谅不敢轻易再来。你想办法去广元去见李岩,就说这孩子是我要你送到天山的,西北如今是他们的天下,他一定有办法护送你出玉门关。”

大汉称谢不已,末了挣扎起来告辞之后,就扶着拐杖,一步一步的向远处走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身上备好的食物塞给了那小孩儿,他道了谢,抱着吃的跟在大汉后面,连跑带跃,还不时往回招招手。

目送一会儿,转过头,只见练儿还望了那孩子,面色表情甚是柔和,实在忍不住,就拉了拉她衣袖,她这才收了视线看向我,这次却读错了我的心思,板了脸一本正经道:“你别想求情,哼,我才不会去送!小孩子不多受磨练,不多经艰险,终也难成大器,咱们由他去吧!”说罢再不看远处,转身踏上归途。

轻轻一笑,原本阴霾的心情因这欲盖弥彰的装模作样好转了不少,最后看了看那渐远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就跟练儿去了。

罢了,也好,虽然对那名字存着顾忌与不满,但幼童毕竟没有错,若真因我的阻拦不能赴天山拜师,很可以就会横遭杀身之祸,那又何其冤枉?何其无辜?

想通了之后,感觉好转了不少,毕竟目前只是一个不重要的插曲,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而练儿或是自觉做了一桩足以得意的好事,虽然没等到期盼中的痛快交手,却仍是和来时一样兴致高昂,牵着我的手一路笑吟吟往回去,又花了半个时辰左右赶回了小镇。

此时月色已深,乡下人睡得早,许多人家都已是静悄悄了,只有做来往客商生意的街道上还热闹一点,到了那客店门外,却远远听得里面竟有嚷嚷打斗之声,再一瞧,店门外横了一张破桌子,周围还有些碎瓦砾,而店门临街的屋顶则赫然破了个大洞,可见打斗之激烈。

“哈哈,好匹夫,看这一掌!”没等走近,里头又传来了铁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呼喝声,同时是稀里哗啦物品破碎的声音,这下练儿笑开了颜,一抚掌道:“好哇,我跑得老远去打小虾,义父他却在这里钓大鱼!这不公平,我手痒了,让我来!” 说前半句时还在我身边,后半句却已经飘然从那屋上大洞跃了进去!

这可没法拦住,失笑摇摇头,虽然不明白里头又出了什么是非,不过听老爷子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想必也是没什么大碍的,所以也不着急,没随练儿一起跳洞,而是打算绕往前门正常进店,顺便可以问问台前掌柜究竟发生了什么。

打定主意,正一边听里面的动静一边沿着墙根绕行时,突然屋里面一阵乱响,陡然听练儿骂了声:“无耻!”正一怔之间,蓦地“砰”一声巨响,身边一扇紧闭的窗户应声而碎,一团黑影随着木屑摔了出来!

自己离窗不过三步,太近,且第一时间的反应是伸手拍开那如雨般迎面袭来的碎屑,所以再想闪避已是不能够!只来得及一个侧身,堪堪避开正面和右肩尚未彻底痊愈的伤口,被撞在抬手护身的左肩上,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这东西还兀自势大力沉地压住了人!

说东西其实不大对,倒下之初就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个东西?分明就不是东西!狼狈不堪之际狠狠伸手推了一把,真恨不得用上内力一掌拍死对方!居然就,就这么不明不白给陌生人当一次肉垫!还好是侧面撞了背,若是面对面,那真索性一头撞死得了!

“对……对不住!”那人后背被一推,虽未回头,却也察觉了不妥,当然就吓得要跳起身来,却似有些晕头转向,往旁边翻起来时手肘不偏不倚撞上我右肩!要知道这肩伤当初极深,好不容易长好,平时却还有些隐隐作痛,这一下更是连踹人的力气也省了,只能眼冒金星地捂住肩头,想骂也骂不出声!

“姑娘你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人翻起身一看之后更是惊慌,当下伸手就来扶人,我咬了牙将那一阵疼捱过,这才有功夫抬眼看他,见此人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宇间的慌张不假,再看他本身也是手上有伤,狼狈不堪,那伤口处还是紫黑一片似中了毒,这才有些消气,正想摇头表示没事,却突然感觉到一道直逼而来的视线。

于是不期然抬头,只见练儿正立在碎窗那头直直瞪了这一边,脸色相当……不怎么样。

突然就又想揉眉心了。

今日才是赴京之路的第一日,这种前途多舛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时间作者君确实是又拖延又放鸽子,节操基本掉完,但是!请客官们看在九千多字的份上,就当我有更了两三章吧OTL……虽说,这九千大半是原著的功劳……( ﹁ ﹁ )

接下来一段时间恢复正常更新,嗯,节操必须捡回来~~~

对了,求证,字太多会不会看完后面忘了前面?虽然我自己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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