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温柔

朝阳的柔光自云无修背后打过来,沈寒瑶并看不清云无修脸上的神情,相反,自己欣喜的微笑却被他十分准确捕捉到。

她眯了眯眼睛,下意识伸手挡了挡阳光。

云无修走至她面前,高大的身躯恰如其分将光挡去大半,她抬头粲然一笑。

云无修却是皱眉道:“跟我来。”说罢,揽过沈寒瑶,使轻功上了高阁。落定之后,他适时放开了手,看着她的眼神十分专注:“你为何入玄青门?”

沈寒瑶回以同样认真的眼神:“为报恩。”

云无修听后哼笑一声,后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伸手捏住沈寒瑶的下颌,“我总觉得,你很是有趣。你若愿意与我说实话,就算违背掌门意愿,我也要收你为弟子!”

沈寒瑶将头一偏,甩开他的手,刹那间眼神中的冷漠尽显。

就是这副样子,让云无修莫名有种想要去保护的冲动。他有些惊讶于内心这瞬间迸发出来的疯狂,却又沉了一口气将这些情感暂时压下。

沈寒瑶不回答,他追问道:“为何不言语?”

“你是聋了,还是糊涂了?我方才已经答过。”沈寒瑶有些生气。她气鼓鼓的样子让云无修心中更激动了几分,他忍不住凑近了她一点,扑哧一声笑出来。

沈寒瑶转身,看着栏杆下的阔场上,此刻已经空无一人。

“我这西峰上,除了新人考核外,日常是没有弟子敢来的。”

沈寒瑶并未太过在意他说的这番话,只抿紧嘴唇,在心中庆幸自己方才依据过往经验做了正确判断。

这番心术上的较量,终究是她略胜了一筹。

跟在云无修身后到云中小院时,她故意顿了一步,望着他的背影,竟有几分恍惚。她伸手摸了一下脖子上挂着的小竹简,谢为玉将她带回淮川镖局的那个清晨,似乎就发生在昨日一般。

云无修将她领到一处厢房:“这里原是我一个弟子居住的,后来他走了,就再也没人来住过。你自己先收拾吧,缺什么收拾好了再一并与我讲。”

“好。多谢师父。”她低头浅笑道。云无修听到那久违的“师父”二字,竟有些湿了眼眶,顿了一下,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也回之淡淡一笑,而后便急忙转身离开。

沈寒瑶打量了一番这间屋子,看着摆设还有床帐,推测这里住着的原是一名男弟子。

难道,这里从前是小落的住所?

她并没有急于收拾,打开窗子,看到云无修走向前院的背影。

他看上去优雅却又狡黠,甚至于有些孤单。

这间屋子的窗前有一颗梨花树,这个时节已经过了果期。只剩下些许绿油油的树叶在风下飒飒作响,反而有种平和宁静之感。

“咚咚。”云无修伸手敲了敲窗台,沈寒瑶瞳孔收缩了一下,有些茫然看向他,云无修道:“随我下山一趟。”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要下山,但沈寒瑶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他带她走的路是从西峰上下去的一条陡峭的山路,下了山之后是一条寂静的河流,守在河流边上的一名弟子见云无修下来了,恭敬地弯腰行礼,又看到他身边的沈寒瑶,不禁有些惊讶,但毕竟畏于这位长老,因而只是低头不敢吭声。

倒是云无修上了竹筏之后,心情颇好道:“这是玄青门的弟子。”

“见过师姐。”那名弟子行了礼便专心撑船,不再回身。

沈寒瑶正要说话,云无修又对着她解释道:“玄青门不以长幼排序,你是我手下弟子,位分自然比他高。”沈寒瑶听后点点头,并不说话,她可对这些规矩没有半点兴趣,一心只想打探谢无双的消息。

如果真的是玄青门的长老救下谢家的人,那么,云无修或许对这些事情也略知一二......

乘竹筏漂流至江口,上岸时,云无修伸出手要拉沈寒瑶上岸,却被她避开,他也不生气,只是淡然一笑。

见他这般,沈寒瑶似乎更趾高气扬了,直接走在了前头,走出好远后,回身却看到云无修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嘴角的笑容扩散出更大的弧度。沈寒瑶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走错路了,低头急跑回去,果然还是得乖乖跟在云无修身后。

看着他的背影,沈寒瑶轻轻一笑,倒觉得今日在高阁上看朝阳升起时,他对自己说的那句“你很是有趣”,似乎还挺应景。

【玄青门·逍遥峰】

道无涯大怒一声,将桌子拍得震响:“胡闹!”

一旁的冯奎倒是不甚在意,神态悠然地放下手中的茶杯,一手阖上杯盖后方抬头道:“掌门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无视冯奎的话,道无涯依旧满脸怒色,睁大眼睛瞪着前方道:“越来越不像话!已过年纪入门的新人,胡乱一番考核,竟然就直接能收了门下!这是将其他两个长老都不放在眼中了么!”

冯奎听后立刻摆手道:“我没意见的。反正荐信又不是我写的,我就是转手给了一下......再说了,荐信是南峰老药师亲自写的,我看他也是没什么意见。这云无修好不容易遇见一个瞧得上眼的小姑娘,说不定人家是想养个小媳妇在那西峰上快活呢?”

“冯奎!”道无涯豁然起身,“你这等顽童,怪不得年长人家一轮都还打不过人家,可见你的功夫都用在嘴上了!你手下出的那个叛徒我还没跟你计较清楚,现在倒好,你还敢来说这些风凉话。”

冯奎呵出一口气,摇头道:“叛徒是我手下出,可玄青门未来即位的掌门,也是我手底下教出来的。你若不服,不做这掌门,兴许过个三年五载,也能培育出比轩儿更好的接任人。”他说这话时,盯着道无涯的眼睛充满不屑。

“是,当年是我先你一步夺了这掌门之位。我知你一直记恨在心!故而事事都要与我唱反调......”

“你错了。”冯奎起身,朝门外走去,“我可不稀罕什么掌门之位。”

原来当年玄青门候选掌门之中,一共有三人,分别是:道无涯、冯奎,还有一位便是死在淮川镖局手中的袁烈极。

望着冯奎大摇大摆离开的样子,道无涯气得牙痒痒,忍不住大叫道:“站住!”他正跟上前要拦住冯奎,却迎面而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正是玄青门南峰上的老药师王元之和年后要继任掌门的大弟子赵义轩。赵义轩回身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冯奎,料到两人肯定又吵架了,老药师则笑呵呵道:“怎么?又跟那老顽童吵架了?”

道无涯甩了甩手,重重叹口气坐下道:“这厮现在闲来无事,记恨我当年做了掌门,一见我便要来气我两下寻开心。”说罢又抬了一下眼皮,瞥过赵义轩道:“轩儿前来可有事?”

赵义轩弯腰行礼道:“无甚大事......”

“既然无事,先退下吧。我有事要与元之商量。”

“是。”退出门外后,赵义轩有些遗憾地皱了眉,他方才明明话说到一半,便被道无涯斩了接去。

自从殷小落叛逃一事发生后,道无涯对待他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生疏,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喜爱。

赵义轩是左右也想不通,又联想到刚才自己的师父大摇大摆离开的样子,再加上道无涯的话,心想他肯定又被师父惹怒了,才会如此。

而屋子里的道无涯见到老药师之后,终于忍不住大吐苦水:“元之,你可算来了。”

老药师情绪并无多大波澜,只是安慰道:“我方才在院门口,便听到你们吵闹的声音。其实冯长老是无心的,你莫要去责怪他。对玄青门最忠心耿耿的就是他了。”

道无涯叹息道:“你可知云无修和他二人竟然为了一个连考核还未过的新人开先例!”

老药师道:“那小姑娘是我给写的荐信。”

道无涯愣住片刻,随即点头道:“我明白,你也是看在轩儿的情面上给的荐信。只是这并不合门内规矩!”

老药师颇为惊讶:“既然无修都觉得可收,你又为何不肯放行?这考核的规矩,无修一直都把控严格,十多年来,不过百人耳。再说了,当年轩儿也是凭借一纸荐信入的门,按规矩来说,不是有了荐信就可入门么。”

“话虽是这么说没错,但轩儿是自小就入门,自然不会对我玄青门有二心。纵观后来入门的那个叛徒,你又如何能道清?玄青门设立这考核,就是为了能够挡下那些对玄青门宝籍虎视眈眈的人。”

这番话下来,老药师却是沉默半晌,他心中已经明白,道无涯所说的这些不过是借口罢了。看来他心中已经对其他几个长老开始有所不满,只是这面子上,还需要这些场面话来撑着罢了。

老药师拢了拢手,起身道:“掌门若是对此事放不下心,不如那姑娘就收到我南峰药堂中去吧。一则,有我替你看着,你也安心。二则,轩儿那里我也算没有辜负。”

道无涯皱眉思忖片刻,点头应允。

沈寒瑶当真没有想到,云无修带她下山,只是带她在市集上瞎转悠了一天。

一开始她并不太看得懂云无修究竟要干什么,不过从这一天的相处过程来看,怎么像极了之前黄毓棋所谈,贵公子哄骗良家女子时的路数?

当天回到玄青门,走的却是她去时的那条路,她又再一次到了上次租赁马车的地方。上了马车之后,沈寒瑶默想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不走我们今日出来的那条路?”

云无修靠在一旁,闭了闭眼睛道:“那条路好下却难上,是逆流而上,等冬日里河道结冰了,可以直接走过,到时候便可行。”

她又道:“那你今日还让弟子送我们出来?”

“他今日正好要出去采办物品,走河道出去还能吃到庭梧楼热菜。”

原来都是为了一顿饭,才计划这么多。可您老人家吃一顿饭,何苦把我也拉上?沈寒瑶小小地沉了一下脸色。这个云无修喜怒无常,她现在又觉得自己的判断并不是那么正确。

瞥了一眼正在小憩的云无修,沈寒瑶心中想道:“他比我年长,武功又高深莫测,却不知是否在我之上......此人不等同于我从前遇见的那些人,可以算是未曾遇到过的。”

她朝云无修挪远了一点,继续思考:“况第一次见到我时,他便用招探我功力深浅,长久相处,必定露出破绽,只怕是不好对付。”

一路上,云无修倒是安心地在休息,沈寒瑶却是忧心忡忡。等快到了玄青门山门下之后,云无修陡然睁开了眼睛,“停下!”他忽然喊道。

马夫原本跑得飞快,一下子勒马,云无修早已伸手护住沈寒瑶,避免她撞到。

马车停稳后,云无修吩咐沈寒瑶道:“呆在这儿别动,我很快回来。”语罢掀开车帘下了马车,沈寒瑶在那瞬间似乎闻到了一股腐尸的味道,她嘴巴张了张,急忙凑到窗前掀开窗帘子。云无修的身影转瞬间消失在道路旁的杂草中。

他的鼻子怎么会这么灵?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警觉性已经很高,没想到云无修竟然这般厉害。

沈寒瑶的心加速跳动起来,她的两只手握成拳头垂放在腿上,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过了好一会儿,身子才渐渐放松下来。

正此时,云无修忽然掀开了车帘,他站在马车外静静盯着沈寒瑶看了片刻,她忽然觉闪躲的眼神却让云无修误以为她在害怕闻到的气味。

云无修看着她道:“你也闻到了么?”

沈寒瑶点点头,脑中飞快思考着要如何扯谎,云无修却上了马车,他靠近她,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不用害怕,只是一具被野狼分食了的尸体罢了。”只是这尸体出现在玄青门附近,却是让人颇为疑惑。这也是方才他一闻到就立刻下去查看的原因。

沈寒瑶不自然地低头,身子向云无修靠去了半分,心中终于是舒了一口气。是她将他想得太过复杂,又或者,是他将她想得太过简单。

这个男人对自己非常自信,甚至达到了一种自负的状态,所以才会对她如此不设防备。

回到玄青门时,又是月上枝头时分。

云无修下了马车之后,看着那马夫的衣服感到一阵熟悉,脑海中忽然闪过忽然方才自己发现的那具尸体,他立刻取下山门前两根石柱上插着的一个火把,“等一下。”他冲着马夫喊了一声,并朝马夫走近,但只是片刻,他又转身回了来。

这下他确定了,死的那个人是今天他们租赁马车那个小商户手下之人。

胡非和胡为见云无修和沈寒瑶一同出现在山门,都颇为惊讶,但还是先行了礼。

云无修看着二人问道:“这几日可有人雇马车前来门中拜访?”

此话一出,沈寒瑶的心瞬间被提了起来。那个车夫,就是她雇佣的......千算万算,竟算漏了一具尸体!

两人都仔细想了想,一同摇了摇头,但胡非忽然拍了一下脑袋,叫道:“我想起来了。”他指了指沈寒瑶:“她来的前一天,虎啸山庄的少庄主曾经过这里,顺道去老药师那里走了一趟。”

“虎啸山庄的人?”云无修犯起了迷糊,但寒瑶的心却暂放了下来。“罢了。先回吧。”他摇摇头,往前走去。

两人回到云中小院后,沈寒瑶谎称有些累,早早回了房歇息。云无修也没有过多追问,只是独自在院中徘徊了一会儿才回房。

那具尸体在那里,终究是个祸端。沈寒瑶心中是担忧的,只要云无修再仔细问一下胡非和胡为,她的事情,便藏不住了。玄青门如此仇视淮川镖局,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必定陷入险境。

“谢无双,你究竟在哪儿啊......”沈寒瑶打开房门,抬头便见屋外星辰漫天,沈寒瑶眯着眼睛,陷入了回忆之中。

漫天的烟火,风一吹过来,都夹带着腥臭味。

边境刚刚结束的一场战乱中,匆惶逃走的军队,留下了一批老弱城民和几十名军妓。

沈寒瑶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抱在怀中,仓皇逃窜中,她脖颈上不断渗出温热的血让沈寒瑶原本紧缩的小手不安地抖动起来。终于拐进一间残破的屋子,两人躲在了一方土坯角落。

“快看看,还有没有活口!”声音从外面传过来,沈寒瑶透过女人的肩膀看到两个男人正朝她们走来。她往女人的怀中缩了几分,心跳得砰砰响。

“这里有个娘们。”声音在头顶响起,沈寒瑶吓得闭上了眼睛。一只手穿过来,探向那女人的脖颈,染了一手血后,啐骂道:“晦气!又是个死尸!”

两人正要骂骂咧咧,忽然那扇半掩着的门被破开。

少年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把斧头,斧头锋刃处还往下落了两滴血。厮杀声和斧头砍裂骨头的声音在耳边闪过,沈寒瑶在尸体压着的缝隙中清楚看到那名少年是如何砍杀了两个男人。

若不是那被砍中肚子的男人倒下后,在少年走向尸体下的她时,挣扎着从怀中掏出匕首,她便也不会一下从那具尸体下爬出来,大喊那一声:“小心!!”

少年惊了片刻,只侧滚到一旁,那匕首从沈寒瑶耳旁划过,划破了她的耳朵,她吓得失了声,瘫坐在地上,片刻后晕了过去。醒过来时,自己已经被带到了淮川镖局,命运的齿轮便从那一刻开始转动。

淮川镖局的训练极为残酷,而相对于女子而言,更是苦不堪言。她却适应得极好,每一次任务都完成得十分出色。

“明明说过,要一同归隐的。”双手攥紧,又渐渐松开。

一阵箫声传入沈寒瑶耳中,听上去有些凄凉。她顺着声音走到了云无修的房门前,却见他就站在窗前。

月光下,他的侧脸看上去如同石像雕塑,带着几分冷峻和严酷。这个身影,让沈寒瑶又不自觉想到了谢为玉。

每到深秋时节,谢为玉总喜欢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站在窗前仰望圆月。那时沈寒瑶趴在自己屋子里的窗户上,能就那样看他一整夜。

箫声戛然而止。云无修转过头来,匆忙看了她一眼,便收了乐器,直接将伸手窗子拉上。

沈寒瑶恍惚了片刻,却是没能明白过来云无修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她正准备转身离开时,他房间的门却忽然打开。

“深夜不睡,鬼鬼祟祟站在我门前要做什么?”云无修边走近她边问道。

沈寒瑶怔了一下,如实回答:“听到你在吹奏,便被箫声引过来了。”

“好听吗?”他又靠近了一点。

“我不懂这些。”她转了转手臂,忽然眼睛一睁,这似乎是个好时机......便是瞬间抬头认真看了一眼云无修:“但听了之后,让我很思念一个人。”

云无修哼声一笑,却也没有问及她所思何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星空感慨道:“如今这云中小院,总算多了点声音。”

“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她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之前收了个徒弟,倒也算热闹过。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江湖上都传遍了。”

他说的,应该是小落吧,沈寒瑶叹了一口气。

云无修又道:“我瞧你倒是个可塑之才。”

“呃......”他这般夸奖自己,沈寒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他接下来说的一句话,直接证明了小落果然是深得云无修真传。

“就是人看上去蠢了点。”他如是说道。

沈寒瑶扯了扯嘴角,黄毓棋说夜晚是和男人聊话的好时机,很容易套出许多秘密,她又瞄了一眼云无修,当下觉得,今夜或许不是时候。

“不过,大智若愚,应该就是你的未来了。”云无修又补充了一句。沈寒瑶听完这句话,心里陡然开心了几分,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怎的,不言不语,是不习惯住在这里么?”他又问道。

“不是。”她摇摇头,“我原本就不喜欢说话。”

“小姑娘家,干嘛一副很深沉的样子。”云无修摇头笑了笑,又低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温柔道:“很迟了,先回房歇息吧。住几日你也就习惯了。若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尽管同我说就是。”

“嗯。”她淡然一笑。走到房门口时,又回身看了云无修一眼,他也对她点点头。

这一夜,沈寒瑶睡得出奇地安稳。

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能如此踏实地活着,哪怕那时候在江阴,却也时刻挂念着谢为玉。但云无修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进屋的那个身影,瞬间瓦解了她内心所有的不安与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