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枫林晚

自从小落和沈寒瑶在乐府小庄上住下后,沈寒瑶一心养伤,小落则是每日缠着沈寒瑶要她讲一讲过去的事情,李晚尘比小落还爱听这些江湖上的事,天天往庄子上跑,乐易只好在李父面前给她打幌子。

大约是三个月后,沈寒瑶脚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一开始她需要坐轮椅,后面是拄着拐杖,现在已经可以直接下地行走了。而小落,身上的黄线已经蔓延到了脸颊处,在炎热的夏季,他有时光着上半身劈柴,去洗脸时在水中看到自己倒影,都会吓到。

沈寒瑶估算着时间,应当是差不多了,等到脚上缠着的白纱卸下,又问过李晚尘得知已经几近痊愈,便准备动身去枫林晚。

这日,正是李晚尘回去后,沈寒瑶和乐易在马厩内挑马,小落却忽然冒了出来。“我能不能也跟你一同去?”

自从入了玄青门,小落就很少下山,但他其实是个极其喜欢浪迹的人,现在虽然身上中毒,听说要去枫林晚,自然也想跟着去见识一下。

“不行!”沈寒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本来帮他去找养蛊之人就十分困难,现在还要带上这个话痨,只怕自己一路上会被烦死。一想到下江阴的那两日,小落在船上日日高歌,她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起来。

“好姐姐,你就带上我去吧!用蛊吸毒,那不是要本人去才行的吗?难道你还要大老远将人家请到庄上来?人家肯定也不愿意啊。”小落开始长篇大论起来,最后又将目光转向了乐易,“诶?我说乐易,不然你也一同去吧!你都多久没出过这边城小镇了?去一同出去瞧瞧热闹呀!说不定枫林晚那儿有段好姻缘在等着你!”

“这...这?”

一说到姻缘上的事情,乐易倒是有些不自然了起来。小落眼珠一转,料想说中了他的心事,便不依不饶。好说歹说一番,乐易最后是欣然点头答应了下来。沈寒瑶本就答应了这件事,又因着小落也算得上她的救命恩人了,便不吭声了事。

第二日出发的时候,三人又正巧赶上李晚尘来庄子上,沈寒瑶知道小落不喜她跟着,但想起昨日他凭着一张嘴就把乐易一起拐上了,那便也不多一个李晚尘了,于是私下悄悄同李晚尘说了几句,这下子一辆驶往枫林晚的马车,小落和乐易一下子就变成了车夫,四人同行,好不热闹。

乐易在马车外感概道:“自从十二岁那年同祖父出过远门,便一直守在庄子上。我不习武,也没结交过什么武艺高强的人为自己护航,真是成了井底之蛙,只能靠一些书籍和几个来往旅人了解当今。”

小落听后回道:“还记得小时候,我说要保护你,带你出去看大世界吗?”

“记得。”乐易点点头,又看向小落,只觉得小落的侧脸比儿时看上去消瘦许多,若是忽略爬上黄脉的那半边脸颊,倒是平添了几分英俊。他一直记得小落说的那些话,只是后来小落去了玄青门,他以为这些儿时的诺言要实现,已经是不可能。但现在,小落似乎是变相地在履行自己当年的话。

“坐外面尘土飞扬,不然我一人驭马就好了。”小落又道。

乐易急忙摆摆手,“我还是坐外面吧。”

两人相视一笑,都露出深不可测的眼神。

马车行驶在乡野间,暮色四合时分,终于赶到了前往枫林晚要途经的第一站——七塔镇。四人找了一间客栈投宿,又点了一桌好菜。

方在雅阁坐下,店小二退出后,李晚尘将衣袖撸起,伸手指着对面的乐易和小落骂道:“你们这两个没义气的家伙!幸好我今日来得早,否则就被你们抛弃了!”

两人早已对此见怪不怪,倒是沈寒瑶听着李晚尘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李晚尘又拉着沈寒瑶的手道:“寒瑶,你是不知道,我们三家是世交,可这两人,完全没把我当兄弟来看!”

“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扎针的小人来实验?!”小落仰头看着李晚尘,在她正要开口说话时,又一句话堵了上去:“哪儿有你这样的兄弟。”

“我!”李晚尘看向乐易,委屈道:“那乐易还心甘情愿让我扎,你怎么就一点奉献精神都没有呢?”

“是,我没有。”小落一边应和着,一边伸手拿了块糕点塞到李晚尘的嘴里,咬牙道:“还是吃你的糕点吧!”

三人一阵哄笑。上菜后,李晚尘伺机报复,不停往小落碗中夹菜,她知道小落自小就不喜豆腐,便一个劲往他碗中夹,偏偏小落又是生来时家道中落,看不得半点浪费,只好翻着白眼一口一口咽下去。

这一顿饭,吃得沈寒瑶苦不堪言,落筷时对上乐易同样无奈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今早他为什么同小落一起祈愿李晚尘千万不要来。

吃完饭进了厢房,李晚尘又是拉着沈寒瑶要讲他们小时候的故事,沈寒瑶赶忙称自己肚子吃坏了要上茅房,溜了出去。到了客栈后院,正好碰上一同出来的乐易,两人相互看了看,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乐易提议,沈寒瑶当即点头,她反正是不想再听什么童年趣事了。

从后院小门出了客栈,七塔镇的夜晚还算热闹,虽然来往的人不算多,但一些小馆子也稀稀疏疏亮着灯火。

“怎样,出来了是不是觉得光星镇特别小?”乐易问道。

“倒也还好。我对地域的大小比较模糊,只对确切的位置敏感些。”

她从前是杀手,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然不会周遭的风土人情有多大关注。两人走到一处小茶馆上,店小二热情招呼道:“二位客官,进来喝口好茶,听听说书吧?”

沈寒瑶探了一眼,和乐易一起进去听了几场,出来的时候,街道上已经行人稀疏,乐易还沉浸在放才的故事里,到了客栈门前还摇头叹笑:“要是晚尘来听了,肯定是要抓住说书先生,不停问下回......”

沈寒瑶想起李晚尘今日在马车上同她说的许多过去有趣的事情,都是围绕着小落展开的,又见乐易说到李晚尘时,脸上全是笑意。便忽然开口道:“乐易,你此番出来,不会真的是寻姻缘吧?”

“呃?”他被问得有些猝不及防,当下有些心虚道:“是啊......十二岁那年随祖父外出,曾经在新阳镇的沈家遇见过一个心仪的姑娘,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有没有许配人家。”

说到新阳的沈家,乐易忽然想起沈寒瑶的名字。他似乎确实,是在沈家听说的这个名字,一时欣喜,正想同沈寒瑶说些什么,但两人不知不觉到了厢房门口,沈寒瑶在他思考事情,落后的那几步里,已经推门进了去。

“她难道就是当年沈家口中,出走的那位公子的后人?”乐易惊了一番,沈家二公子名叫沈幻,是有名的剑客,出了江阴之后,死于常州。他当年走的时候,从沈家夺走一个婴儿,难道那个婴儿就是她?

如果沈幻死于常州,沈寒瑶又是如何落入阴婺山?须知这二地之间,可是隔了三山一河......

乐易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眉头一松,微微摇头回了自己的厢房。

第二日清晨,四人在客栈用过早点,又让店家打包了一些干粮,便上路了。临行前,马厩的小厮听说他们要去枫林晚,却是凑到跟前掩手道:“几位客官,你们要去那里,可还真要小心为上!过了前面的垣琥镇之后,那可就算是出了江阴的保护地界了。听说,最近枫林晚来了很多江湖上的人,这其中,就有玄青门和淮川镖局的,都在那儿!”

“他们去那里干什么,终于丧尽天良到要对枫林晚下手了?”小落傻呵呵地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沈寒瑶,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小厮惊吓地看了一眼四人,摇头道:“要与枫林晚作对,可不就是与整个江阴的退隐高手为敌么?任凭是哪个门派,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呀!我听说,都是来杀人的!一个是拿了千金悬赏,要取从前门内弟子的人头,另一个呢,是来把叛逃的大弟子殷小落抓回去正法的!”

“哦,这样啊。”沈寒瑶应会了一声,扭头看向小落,手指道:“他就是玄青门大弟子。”

“我我我......”小落眼睛瞪得大大,眨巴眨巴了几下,一时间咬牙无言。倒是那小厮,像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摇头走开了,边走边叹气:“传闻里都说玄青门大弟子是个俊朗少年,真没想到生得这么丑,竟以黑巾遮脸,都不能见人。看来,传闻果然还是传闻啊......”

“我......你......”

小落有苦不能言,被一旁已经笑疯了的李晚尘拖上了马车。

上了车之后的小落不安分地乱动,激动得舞起双手大叫:“小爷我风流倜傥,翩翩公子好吗!这不为了救人......对,就是你这个白眼狼,小爷我救了你,还动不动就揭短,有你这样当姐姐的吗?”

“我可没说过自己是你姐姐。”

“你......”

全然不理会小落已经黑得不行的脸,沈寒瑶掀开帘子爬了出来,乐易挥动了一下手中的鞭子,马匹飞快向前。

没过一刻钟,小落伸出手拽了一下乐易,叫道:“你进来!”

于是乐易一进到车厢内,便看到憋笑已久的李晚尘通红的脸。等小落坐定后,车厢内终于传来了李晚尘经久不止的笑声。

日落西山后。

经过两天一夜的奔波,四人在第三日上午到了垣琥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从垣琥镇出发,快马两个时辰就可以到枫林晚了。

垣琥镇倒是又比七塔镇又繁华许多,小落终于在城中找到了一家他心心念念的歌舞坊。只是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人去楼空,甚是凄凉。正在拆下牌匾往外抬的小厮说,这舞坊的主人几天前将舞坊转卖,只身一人往屠城去了。

李晚尘原地转了一转,摇头叹息道:“哎呀,真是太可惜了,某些人不能去花天酒地了。不过啊,还好现在这舞坊没有了,不然你这模样进去,到时候没有姑娘愿意接待你,那真的是要让人笑死呀。”

一旁的小落听完正作势要动手捶打李晚尘,不远处却有一匹快马撞进他眼中,而李晚尘正是站在那马冲过来的位置!

沈寒瑶正要出手,耳边传来一阵惊呼。“小心!”乐易从正面将李晚尘抱着向边上转了一圈,两人一同跌落在地。那快马却是一溜烟就跑到前面去了,将周边的小摊贩一个个弄得灰头土脸,而被惊扰了的人群也都开始往旁边散开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

李晚尘吃力地爬起,指着快马消失的方向大骂起来。小落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伸手拉起乐易后,讥诮道:“哎呀,真是太可惜了,某些人的行为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你!我差点被那快马撞上,你竟然......”李晚尘气得眼泪霎时在眼眶中打转,沈寒瑶拉开李晚尘,对小落好言相劝:“别说了。”

小落没趣地瘪了瘪嘴,目光扫射了一下周围,只见一名买炊饼的老者案板被打翻了,他弯腰时却非常吃力,便上前帮忙捡起。

老者连连拱手致谢,又道:“方才过去的,是枫林晚的少主,你的朋友被惊到了吧。”

“......什,什么?枫林晚少主?你是说,刚才骑快马过去的那位就是独孤忆?”

“正是。”老者点点头。

小落几步走回三人跟前,跺脚道:“刚才过去的是枫林晚的独孤忆!”他捶胸顿足,看向李晚尘,挤眉弄眼道:“你怎么就不让她撞一下呢?你让她撞一下,咱们不是马上就有机会拿到东西了?”

李晚尘翻了个白眼,正想说话间,前方又传来了马蹄声!刚才那快马,正直冲冲朝这里奔来。

小落话音刚落,李晚尘飞身一脚将他踹了出去。李晚尘虽是几招三脚猫的功夫,但却是在小落毫无防备的时候偷袭,自然小落像个石块一样摔到了路中央。那马匹冲过来的刹那被御马之人勒住缰绳,前蹄悬空,发出一声撕裂的惊叫。

小落有些呆滞了片刻,迅速朝旁边滚去,马蹄落下时朝着偏好死不死朝着他滚动的方向!沈寒瑶见状拔下头上银簪朝马匹飞去,却结识钉在一块案板上,那案板击在马匹的头部,马蹄落下的方向便偏了回去。

一切都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案板掉落在地,裂成两半。沈寒瑶望向四周,卖炊饼的那个老者已经不见踪迹了。

方才她使出的是致命一击,那老者却能用案板挡下,可见内力深厚。她想起之前在七塔镇客栈小厮的话,此刻不免有些后知后觉。

马上的女子正是枫林晚少主独孤忆,她翻身落地,将小落扶起,神情关切道:“可有受伤?”

小落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失了神,半晌过后才呆呆地摇了摇头。

这可真是个美人。一身黑衣,长发高高束起,整个人看上去有一股英气,一双眼眸却暗含秋波,柔情似水。

“这下他可如愿了。”李晚尘拍了拍手,对乐易说道。

乐易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一时无言。沈寒瑶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的银簪子,起身时却被独孤忆扣住手腕,她个头高,居高临下看着沈寒瑶,却是粲然一笑:“姑娘好身手。”

沈寒瑶不动声色抽回了手,将簪子收进袖中。垂落下来的长发遮盖得整张脸显得更加幼小,是以独孤忆对眼前这个人起了很大兴趣。

“你们都是一起的吗?”独孤忆看向四人问道。

“是的。”乐易率先开口,双手拱拳道:“在下乐府小庄乐易。这位是光星镇上李圣手的后人。”介绍到小落和沈寒瑶时,他特意顿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道:“这两位都是在下的朋友,只是我这位友人身中奇毒,需用蛊治疗。我们正好要去枫林晚,却不想在这里碰上了独孤少主。甚是幸运!”

独孤忆顺着乐易手指的方向,目光落在小落身上打量了一番,但很快她又歪了歪头盯着沈寒瑶看。似乎是在暗示她报上姓名和来处。

“在下沈寒瑶,不久前从屠城过来,在江阴等一位归隐故人。”

“在下......在下殷小落,不久前从常州过来,呃,在江阴,在江阴告老还乡。”小落此话一出,几人听后只觉哭笑不得。

李晚尘方才对他的怒火被这句话冲得烟消云散。沈寒瑶瞥了他一眼,默默低下了头。她在心里极度怀疑,小落被玄青门追捕,很可能是因为玄青门怕这样的弟子流落江湖,有辱门风。

独孤忆笑着点点头,“倒是有趣。”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沈寒瑶,扬起下巴道:“既然如此,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了,我便做个顺水人情,明日你们同我一起回枫林晚吧,现在我还有事要办。明日城门处见,告辞!”

语毕,独孤忆便迈着大步子走进已经是个空壳子的舞坊。

望着她的背影,乐易不假思索道:“难道她就是买下舞坊的人?”

“哎呀还是先别管这么多了,我们找家客栈歇息一下,先吃点东西,然后睡个午觉才是正道!”

小落嚷嚷着往前走去,心中却是十分窃喜。

沈寒瑶也没料到事情进展如此简单迅速,心中松下一口气,便是淡淡一笑,跟了上去。

四人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奔波劳累了两天,乐易和李晚尘用过午饭后,都各自在房内歇息。倒是一开始就吵着要睡午觉的小落一个人倚在厢房楼梯的转角,眉头紧锁。沈寒瑶走到他身旁,询问道:“在担心他们的安危?”

小落沉默不言,双手搭在围栏上,头垂得很低。他侧头看着沈寒瑶,有些困难地开了口:“如果我让你单独陪我去,可行吗?”

思忖片刻,沈寒瑶摇了摇头。下一刻,她却是直接道:“如此,我一人去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