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在常州人的眼中,是讨喜的。只因为一年中炎长的夏季终于收尾,时不时的阵阵清风,让人身心舒畅。坐在自家院子门前看儿孙绕膝,再幸福不过了。
可屠城就不一样了。到了秋季的时候,屠城的月季仍旧盛放,和春夏无异。若不是早起时寒意入侵,屠城的人并不愿意多加一件外衣。
一场大雨过后,冲去了血迹和黑烟。天空如同从前一样蔚蓝,抬头看时,一点都找寻不到几天前漂浮在屠城上空浓密黑烟的情景。
“阴婺山上的淮川镖局被灭门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当然,也传到了黄毓棋的耳中。彼时,她正好在一间酒楼栏轩处欣赏常州美景。
“黄掌柜,真是好雅兴。”
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人还未露脸。黄毓棋转过身,那人半身映入眼帘,一步一步,不紧不慢走到了她身边。
“孤独忆。”黄毓棋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你还真是走得干脆!父亲五十大寿的信函刚送到舞坊,你就直接跑得无影无踪了。”
“呵,真是有意思。”黄毓棋勾唇一笑,“我想在哪里讨生活,难道还要经过你们父女的同意么?”她纤长的手指慢慢划过独孤忆的长发,虽是在笑,眼神却充满警告。
独孤忆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手指,将头转向一边道:“跟我回去吧。我爹是什么人,想必你心里比我还明白。”
“嘁。”黄毓棋摇摇头,用极为怜惜的眼神盯着独孤忆,“你以为自己比我好多少么?就算是他的女儿,你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告诉你那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父亲,我黄毓棋是绝不会嫁给他的!”
说完这段话,黄毓棋拂了衣袖,直接要往阁楼下冲去。却发现,楼梯口处,站着两个黑衣人。
独孤忆扬了扬下巴,示意两个黑衣人动手,忽然阁楼下方也冲出四五个黑衣人,纷纷拔出腰间佩剑。
孤独忆见状,连忙大叫道:“这次并非为婚事前来找你!!”
黄毓棋呆了一下,举手摆了摆,那些人便退了下去。她疑惑地看了独孤忆一眼,独孤忆也摆手示意两个黑衣人退下,两人重新并排站在栏轩前。
独孤忆率先开口道:“你是谢家后人吧?真正的名字,是谢梦云!十五年前,你被秘密送到江阴......在谢家被灭门之后,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转头看向黄毓棋,独孤忆明显能感觉到对方因为这番话,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情。
黄毓棋在心中思量片刻,才开口道:“原来你们,也觊觎谢家剑谱么?”
她自顾自低头笑了笑,“倒也是没错,这些年来,江湖上一直在寻找这本秘籍,其中各种流言,我早已听得厌烦。只可惜,你们找错人了,我并非谢家后人,不过是母亲曾在谢家当差过罢了。至于谢家将我送走,呵......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独孤忆分不清她话中真假,但看她言语间透露出的哀伤神情,料到必有下文。便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宽慰道:“父亲对你,很上心。他知道这个消息后,派我前来,想将你请回枫林晚,是希望你远离江湖纷扰。你跟了他这些年,应该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他断然不会害你性命。”
是这样么?黄毓棋眺望远方,按照独孤忆现在这样的话来说,她的处境,实际上非常危险。又何况,她唯一的心愿,只是想再见谢为玉一面。
如果她的处境危险,那么谢为玉......
独孤忆看出来了,她在犹豫。便又靠近一点,柔声道:“黄姑娘,虽说你心中自有自己的想法,但枫林晚于你而言,不失为一个好的庇护。况这几年,父亲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黄毓棋握紧双手,心中一番较量权衡后,她看向独孤忆,眼中满是恳切,“谢家大公子,谢为玉,还活着。我此次前来,就是为寻他的下落。或许你们要找的东西,他知道在哪里。”
原来是这样......
独孤忆明显被震惊到,但她仍旧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不自觉笑道:“你有谢为玉的消息?”
黄毓棋点点头,“嗯。我想见他。”
独孤忆听后,笑容瞬间又扩大了几分,“好办!我知道该如何做了!”她自信地转过身,“黄姑娘,把你知道的消息告诉我,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陪你一起找。”
“若是有了谢家剑谱,或许父亲对你的兴趣,就不那么大了。”
下阁楼前,独孤忆留下的这句话,让黄毓棋的心中又多了几分希望。
这两人都相互打着各自的算盘,望从中图利。况独孤忆自小生活在独孤诚殷切的期盼中,又事事都要与那死去的大哥相比,渴求父亲的赞许。此次常州一行,让她坚信,这一次只要能找到谢家剑谱,独孤诚便一定对她刮目相看。
将消息用信鸽传了回去,孤独忆便根据黄毓棋提供的一点线索,开始动用枫林晚的关系,在常州展开搜索。
【屠城·阴婺山】
阳光穿过密林,山顶上那棵巨大的老树在蓝天下显得静谧而美好。
沈寒瑶缓缓睁开眼睛,又动了动手臂,发现十二扎入自己体内的麻药已经散去。她昏睡了一天一夜,做了无数个梦,醒来却只记得自己亲眼目睹漫山大火的场景。
然而这个场景,却是真实存在的,并非梦中。
“十二......”她支起身子往下跳,站定时,四周一片茫茫,有种怅然若失之感。不远处淮川镖局的那个山洞口周围黑漆漆的,周围泥土仍旧混杂着些许血腥味。
“看来,那些人已经离开了这里......”
沈寒瑶向前走去,在分岔路口时发现地面上有一处明显的印记,那印记略微下限,上面插着一把巨大的剑。并且,印记周围的草都被矮了大半。
“化尸水......不对,是火?”她蹲下身子,从那个陷下去的印记里,发现了一点骨渣。
“这把剑是十二的。”沈寒瑶起身后退了两步,她一眼就看到了剑柄上刻着的印记,又看清了这是一个蜷缩着的人形印记,顿时觉得胃里翻涌出一股酸水,忍不住将头侧向旁边干呕起来。
因为没有进食,她只能一阵接一阵的干呕,眼泪和呕吐上来的一点酸水占据了她的脸颊。她大概已经猜到,眼前这个印记是有人被化尸了,而那个人,是十二。
“是先用火烧死,然后再化尸么......”沈寒瑶咬牙痛哭,整个人伏在草地上。一开始,她只是很小声地呜咽,到最后,竟放肆大哭起来。
她开始用双手拼命刨土,用泥土将那个印记堆成了一个坟冢。那把剑就笔直插在坟前,似乎在宣告着死去之人的身份。
这些年里,十二早就成为了她心目中亲人一般的存在。是他将她救下,带入门内,又教她武功,教她读书识字。可现在,他却从此消弭于世间,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骨也没有留下。
沈寒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下的山,又是如何晕倒在山下却又被人救起。醒来时,脑海中只有她在那棵老树上动弹不得时,十二交待她的那番话。
躺在床上,摊开手掌,却发现原本紧握着的锦囊已经不见了。
她急忙坐起来,眼前却快步走近一个老妪,对着她惊讶道:“姑娘,你竟醒了。”她仔细看了沈寒瑶一眼,又转身走到门口大喊道:“老头子,那姑娘醒了!”
沈寒瑶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个老翁,也是仔细瞧了沈寒瑶一眼,便疏了一口气,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问道:“姑娘,这锦囊是不是阴婺山上一位公子交予你的?”
沈寒瑶未出声,她眉头紧皱,看了一眼那老翁,却是伸手将锦囊直接抢了过来。
“你们是谁?”她防备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姑娘,请放心,我们不是什么坏人。老婆子,你先出去一下。”老翁说完话,门便被掩上。那老翁却也不走近,只是保持着距离,对沈寒瑶道:“我是受大公子之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姑娘。”
“大公子?”
“嗯。”老翁点点头,转身走到旁边的一个架子上,拿出了一个木盒,毕恭毕敬递给了沈寒瑶。
沈寒瑶接过木盒,拉开一看,竟是谢家剑谱!
“这本东西,怎么会在你们这里?等等......谢家剑谱,十二......”沈寒瑶低头看着剑谱自言自语了一番,却是忽然顿悟:“你说的大公子是何人?”
“公子他......”老翁迟疑了一下,显然,沈寒瑶并不知道一切的事情,“公子竟将这么重要的剑谱,托付给这样一位什么都不知道的姑娘么?”他心中有些担忧,嘴角向下瘪了瘪,但最终,还是开口道:“公子是十五年前,淮川被灭门的谢家后人。谢为玉。”
果然......沈寒瑶叹了一口气,他的真名,他真正的身份,竟然隐瞒了这么多年......
“当年他为了躲避仇家,上了阴婺山,从此就在山上那个门派里生活。他说自己只是个挑水劈柴的小厮。但每年,都会来一次这里,给我送些银子。这本剑谱,在我这里放了十五年了......”
老翁重重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十五年来,我和老婆子一直在这个小村庄生活,不闻世事。前些日子,公子忽然到了这里,跟我交待了一下身后事......又给了许多金子......”
老翁抬手抹去眼中泛起的泪花,声音越发颤抖:“他说,他得了重病,活不了多久了。但是谢家剑谱,绝不能落入其他人手里,如果有一个姑娘找上来,那就把剑谱给她,让她练成后,传给有缘人。如果没有来,就让我在死前,把剑谱烧了......”
“可怜呀......我知他是骗我,但却不忍拆穿!他来之前,屠城里已经有好多其他门派的人在了,想必是阴婺山上要出现变故,也不知是否是为了这剑谱而来!”
老翁又抹了一把泪,从架子上又拿下一副画,沈寒瑶摊开后发现,画中的人,竟是自己!
“你看,这是公子交给我的画,画的就是你。昨日清晨,老婆子在路边的田埂上发现你晕倒,就叫我来,我一看,这不就是公子让我等的人么!便赶紧将你背回来......”
听完这一席话,沈寒瑶只觉鼻子一酸,不自觉热泪又盈满眼眶。她用手背用力擦去,倔强地扬起头,深吸一口气道:“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说完此话,沈寒瑶下跪连磕了三个头。老翁连忙将她扶起,她却是跪着,又磕了两遍,这才起身。
“今日之后,你们便搬去江阴吧。我担心这里不安全。我在江阴认识一好友,名乐易,你们从渡口乘船到江阴渡口的边镇,那里有一个乐府小庄,报我的名字,沈寒瑶。他一定会让你们在府上有个容身之所。”
对着两位老人交代完,沈寒瑶转身准备离开,却还不放心,便又是亲自将两两人送至渡口方罢。
一时之间,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她望着远去的船只,只觉心上似乎空了一个口子,而现在还活着,只是为了那个遗愿。
如果他不能完成的事情,便让她继续替他完成吧。
沈寒瑶打开锦囊,里面有一角布条,带着血迹,写着山居村三字,正是救下她的老翁所居住的村庄。还有一片烧得漆黑的竹简,上面只能依稀看清刻着的一个字:玉。
“谢为玉。”站在田埂上,周身晃荡着被风撩拨的麦穗。沈寒瑶望着竹简轻轻念出这个名字,莞尔一笑。
原来她一直放在心上的那个人,竟有着这样好听的名字。
将竹简洗干净后,沈寒瑶用红绳将它穿起,系挂在脖子上。在此之前,她揣着谢家剑谱又回到了那个老翁的住所,将剑谱埋在了院子里的柳树下。
谢家剑谱最厉害的招式,是诡影十三式,沈寒瑶翻看的时候,发现这门武功虽然变化莫测,却极易走火入魔。而且入门心法,居然是和寒冰掌有八分相似,只是到后期,这两种武功练起来就大相径庭了。
“果然是六大家之首,这样的武功,若不是我已经练了寒冰掌,还真让人心动。”饶是对成为强者并没有多大渴求的沈寒瑶,也为谢家剑谱里招式的绝妙之处所折服。她现下算是明白了为何那么多人要找这本剑谱了。
谢为玉隐姓埋名,在阴婺山上多年,难道玄青门和虎啸山庄的人,是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才来抢夺剑谱?可他明知自己无法习得剑谱,还让藏守剑谱的老翁把东西交给自己,或许就是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练,才最放心吧。
他说他有一个失散的亲人,那个亲人,究竟是谁呢?沈寒瑶只从老翁口中得知,谢为玉有一个夭折的弟弟和一个妹妹,那个妹妹叫谢无双。
如果说是失散的亲人,那应该就是那个妹妹么?
从老翁口中得知,谢老太爷是晚年丧子,只有两个曾孙,又夭折了一个。谢为玉的娘生下谢无双后就死了......所以,只剩下一个谢无双了。
十五年前的惨案,如果是惨遭灭门,那么他和妹妹,又是如何活下来,如何失散的......沈寒瑶这么一想,便明白了,如果要知道谢无双的下落,那么她必须查清楚,十五年前谢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这个老翁,一直以来都居住在此地,只是祖辈受过谢家的恩惠,所以自然也对十五年前谢家灭门一事没有任何了解。
谢为玉来到这里,也并没有和他们说起当年的事情,所有老翁知道的,只是谢为玉的身份,以及他委托的两件事:一件是藏剑谱,另一件是把剑谱交给她。
“谢家......需去一趟淮川!”沈寒瑶打定主意后,便到渡口乘船准备前往淮川。不曾想,这次又碰上了之前来时的那为撑船老叟。
老叟居然还记得她,关切地问候了几句:“姑娘,你这是,怎么又跑出来啦?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沈寒瑶面色惨淡:“亲人离世了。”
老叟听后眉毛挑起,便是静静撑船不再多言。夕阳西下,江面微波荡漾,狭窄得只够一艘船只过的水道里,两岸青山不知何时已经满是落叶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