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拨通雷雄的电话:“你到了吗,你的人看来已经忍不住了。”
“我刚赶到。”雷雄喘着粗气说,“我会叫我的人回来。”
“很好,然后你来。”
“我?”
“是的。脱光衣服,双手放在可以看见的地方,你如果进来,我会先放一个人质。如果两分钟之内你还没有进来,他的小命就没了。”
一阵沉默。
我挂上电话,把堵住门的沙发推开,将江指挥铐在门锁上,让外面的人能够看到。妈的,外面停了二十多辆大小警车,天上还有直升飞机,探照灯晃得人眼都睁不开。
“要杀掉我了吗?”江指挥可怜巴巴地问我,他的身子在寒风里颤抖。
我躲在门后回答他:“也许。你他妈不是想死吗?”
他开始小声抽泣起来,这个男人用自由的左手揉着自己的眼睛,那些泪就像血一样涌了出来。他张大嘴,冒出白气,从喉咙深处发出无助的嚎叫,把右手的手铐撞得哐哐作响,到后来开始打起嗝来。
“不要喊叫,你的指挥官已经过来了。”
他眯起通红的眼睛朝前望了望,随后便如释重负地羞愧起来。我向后退去,枪口始终不离朝房子走来的高大男子。
雷雄在门口站定,也不看江指挥,开始慢慢脱下衣服。很多有权势的人脱下衣服之后,都显得和常人无异,但雷雄显然不是这种类型。他浑身胀满咄咄逼人的肌肉,线条像剃刀一样锋利,衣服对他来说,不过是避免锋芒外露的掩饰。他是一块真正的岩石。
在他光着身子转了一圈之后,我把手铐钥匙递给他,让他解开军官,然后把自己铐在茶几上。雷雄顺从地一一完成,最后,他朝我笑笑:“你好像很怕我。”
“是的。”我点头承认,“你给人的感觉很可怕,如非必要,我永远也不想和你发生关系。”
他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江指挥的肩膀,示意他赶快出去,随后不经意地问道:“有没有衣服,屋子里可真够冷的。”
我让抽水机给他套上睡衣——这被证明是个很糟糕的决定。抽水机拿着睡衣,遮挡住了视线,在意识到这中间稍许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抽水机的腰间已经爆出一个血洞!
“妈的!”我大吼一声,一脚踢翻餐桌。刚走到门口的江指挥神经质地尖叫起来,发足狂奔。雷雄丢开瘫软的抽水机,朝我扑来。而我则凶猛地朝昏昏沉沉的小姑娘扑去。
那姑娘本来正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抓住她,用手枪指住她的太阳穴,那么主动权又将回到我这边。但是她的母亲发了疯一般撞了过来,力气如此之大,一下子把我撞倒在地。我使了个扫膛腿绊倒了这个女人,正想把手枪塞到她的嘴里,雷雄大力地踢了过来,几乎要把我的手腕都踢断,枪也丢在一边。我顺势用膝盖猛顶他的裆部,趁他痛苦不堪时,就地滚翻,捡起一支突击步枪。
枪口正对准雷雄。
与此同时,他也举着一支手枪,冷冷地注视着我。
那位勇敢的母亲抱着孩子,不敢动弹。
“快走!”雷雄喝令道,“不要在这里拖后腿!”
我的心中充满沮丧,缓缓道:“也许放你进来不是个好主意。”
“就新手来说,你干得很不错了。”
这个时候,抽水机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捂着嘴,将涌上喉咙的血重新咽下去,腹部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这个怪物低声笑起来,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警官,下一次杀变异人的时候,对准脑袋开枪。”
我大喜过望,叫道:“拦住那女人!”
“当然。”抽水机桀桀怪笑,伸手将白晓薇抓了回来,与此同时,一排子弹将正对大门的地板彻底击碎。
如果白晓薇刚才继续在这条路上走的话,肯定也要被撕碎了。
门外传来江指挥的惨叫和密集的子弹声。
“哗啦”,四扇窗户被打破,投掷进来数枚催泪弹,屋子很快就被刺激性气体笼罩。
我一把操起生化头盔,高声骂道:“雷雄你这个畜生,你老婆女儿还在老子手上!”
“这不是我的命令!”他的声音充满迷惑,“我没有下令冲进来!”
“但是你的疯狗们都上来了!”
他们出动了轻型装甲车,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动用了唯一的一枚反坦克导弹。警察们嚎叫着冲了下来,毫无配合地展开来正面进攻。
抽水机手足无措地立了一会儿,这才放下两母女,开始朝外面射击。那对母女哭喊着在地上爬,试图找到躲避子弹的地方。雷雄对着耳麦大叫:“是谁下的命令,停止攻击,停止攻击!”
子弹穿过大门和窗户,像一阵旋风,将桌椅、茶几、墙上的照片和茶杯全都卷起,撕成碎片。玻璃碎片和木屑跳起来溅在人身上,像是爆炸的鞭炮。
这世界真的疯狂了。
“他们想杀了你的妻子!”我大声喊道,“你的手下都叛变了!”
“不可能的!”
“哈哈,那就出去和他们打招呼吧!”
雷雄徒劳无功地对着耳麦联络,最后终于联系上了直升飞机的驾驶员:“是的,快停止,什么,都发了疯?怎么可能……他们还向你射击?快去总部!”
这个男人的双眼头一回失去了焦距,我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最大的威胁,提议道:“嗨,指挥官,我觉得咱们应该暂时停战,以免你的妻儿成为死尸,嗯?”
他还在犹豫,我勾起最后一支步枪甩给他。他条件反射般接过枪,利索地检查了弹匣,打开保险,上膛,一股力量又回到了这个男人身上。
几乎同时,四名全副武装的突击队员挟着呼啸的北风撞了进来。
我们早已将衣物聚在一起燃烧起来,吸引他们红外夜视仪的注意。黑暗中,抽水机是无所不能的杀戮机器,他甚至没有用枪,单单使刀便干掉了两个,我也干掉了一个。
雷雄开始没有开枪,但当一名突击队员把枪指住他的妻子时,他打死了那人。
“小李——”他呆呆地说,“这不可能。”
“也许吧。”我忍着痛说,“抽水机,把刀递过来,等会儿再吸他们的血!”
那吸血鬼把匕首掷过来,囔囔:“我得快点儿,你真以为这个男人在我腰上打的洞是假的吗?”
我把刀在打火机上烧了烧,随后割开自己的手腕,挑出里面的弹头,取了些火药撒在伤口上,随后便是刺激的烧灼。我用绷带胡乱缠住伤口,这才能够使用头盔上的夜视望远功能朝外界窥探。
很快便发现了蹊跷之处。
在十几辆警车拦成的屏障后面,躲着几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但是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三个人。之所以能够特别注意到这三个人,是因为他们的体温高出别人一筹。
在红外夜视仪下,常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显示出橘红色,被衣服包裹的地方则是蓝色,但是这两个男人的周身却显示出不断跳动的火红色,好像正在熊熊燃烧。每隔五秒钟,这种红色的辐射便呈环状向周围散开,于是离他们近一些的警察头部也变成了这种颜色。似乎他们拥有特殊的能力,使得警察都发起高烧。
有古怪。
我悄悄伸出枪管,对准其中一个高温人。透过瞄准镜可以看到,那是个穿着三件套黑西装,戴墨镜的男子。他似乎意识到了危险,把头朝我这边一别,将手指贴住自己的额头。
一道细红线朝我袭来,那是极度的高温,我的额头一阵刺痛,但还是扣动了扳机!
“砰——”
呼啸,不是风声,一柄黑色的木刀闪电般劈来,九千九百个太阳同时升起,惨白的床单上瘦弱的妇人,轻盈的白猫,痛苦地勃起,子弹横飞,会飞的人,像蛇一样的人,只剩骨架的狗,转动的眼珠,死人脸上转动的眼珠,丧尸之城,红都女皇,千万颗卫星转动,隆隆地碾压过……
方平。
这个名字像子弹一样射进脑子里,令人头晕目眩。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子弹仍旧在头顶飞舞,但我已经彻底弄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屋外,警察们似乎正在激烈地交火。
那个高温人已经死了,他平躺着,温度正迅速降低。但另一个家伙仍然控制着一半警察,这些头脑发热的家伙和那些脱离控制的人互相厮杀。清醒者不明所以,但战术熟练;被控制者悍不畏死,作风冷酷。
“那是心灵控制者。”雷雄抿着嘴道,“一直有这样的传说,政府有一个秘密的特工机构,专门训练能够操纵人脑思维的异能者。原本以为一定是无稽之谈,没料到是真的。”
我观察片刻,道:“现在看来,这些人至少有两个缺点。一是只能控制少量人的思想,二是只要本身死掉,控制就会解除。咱们应该搏一下。”
“搏?”
“雷雄,政府已经放弃你了,这一点恐怕你也知道。我只是不明白是什么值得他们这么做。”
雷雄沉吟片刻,决然道:“上头命令我们捣毁兄弟会,找到一块红色的布。”
“布就在这里,你要拿吗?”
他的瞳孔开始收缩,脖子后面浓密的头发开始张扬起来,这个男人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血腥的战场,说了一句:“动手吧。”
我们猫着腰爬出窗户,刚刚稀疏下来的小雨又逐渐泼洒开来,打得整个院子一片狼藉。那些红花绿叶被雨滴浇得不住点头,即将被无情的狂风撕成碎片。
在雨里,无论是枪弹声还是人的呼号声,都扭曲成了一种遥远而可笑的幻觉,面前的一切,像是一出无声的木偶剧。直到我触到一具软绵绵的尸体,才意识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厮杀正在接近尾声,因为清醒的警察无法判断谁是敌人,是以出手犹豫,有些人干脆就疯狂地向同僚扫射,最后却也难免一劫。最后的幸存者,则被心灵控制者再次夺去魂魄,沦为杀人工具。
那名死在我们脚下的警察,是从远处一辆警车后面爬过来的,他的肠子还绕在轮胎下面,一路上扯出六七米,好像一条红色的导火索。
雷雄帮助他慢慢合拢双眼,闪电般窜了出去。
在他身后,抽水机无声无息地跟着,如一抹游魂。
雷雄不愧是人狼部队的最高指挥,枪法极精,每一枪皆从人的额头钻入。寻常人面对自己日月相处的同僚,总会顾惜几分,这人作风果断,心狠手辣,倒和我们变异人相仿。
抽水机不见了。
我看不见他在哪里,但却感觉到他对于杀戮和血的欲望。这股欲望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倒下去。他似乎能够隐形,只有风吹草动和凄惨的呼号才能暴露他的踪迹。
我捏碎一名警察的喉结,冷冷打了个寒颤。
风雨中,站立着的人稀稀拉拉,像是孤魂野鬼。一名心灵控制者发现了雷雄,他闭上眼睛,将双手抵住太阳穴。
还没等他再次睁开眼睛,他肩膀后面便显出一张苍白的脸。抽水机张开血盆大口,将獠牙狠狠刺进了这人的脖子。他的手透过这人的胸骨,从前面钻出来,手中捏着一枚别别跳动的心脏。
我则摸上一辆警车,自顶上朝另一名心灵控制者扑去。没有等他回头,一下子把他的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那张机械般严正的脸对准了我。
黑墨镜斜斜挂了下来,他的眼睛像刚刚熄灭的炭火,还蕴藏着阴险的能量。
不知为什么,我伸出手指想将这双危险的眼睛抠出来,但雷雄悄悄摸上来,一脚将我踹倒在地,他狞笑着抽出手枪对准了我。
难道他要下手了么?我就地一个滚翻,同时抽出手枪胡乱射击,但枪很快便被踢飞,而踢飞手枪的居然是抽水机,他雪白的獠牙上还残留着血滴,腐臭的尸气扎进我每一个毛孔!
这不可能!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最后一击。
疼痛袭来,但不是被子弹击穿的疼痛,而是一种古怪的酸痛,脑子里像是被揭去了一张纸,或者说……
一个封印。
那些涌进来的画面,完全无法理解。据说,人临死之前,脑中会把自己一生的画面全都闪回一遍。很久以前,我纳闷在这些人濒死的几秒钟或者几个小时之内,怎么可能回忆完漫长的人生,但现在明白了。
人生就像是一座天空中的玻璃之城,每一段画面都镶嵌在玻璃上,精美无比。当死亡的巨手将这座城池碾碎时,那些玻璃碎片便纷纷洒落,躺在地面上的亡灵被碎片击中,显出酸甜苦辣种种悲喜。
但不知道画面里那个不断战斗的男人是谁,但当那些记忆穿透我的身体,灵魂深处却也为之哭泣或欢喜。
碎片越落越稀疏,逐渐化为冰冷的雨滴,我几乎是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个世界,重新回到大雨的夜里。
被我杀死的心灵控制者软绵绵地躺在雷雄怀里,胸口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内脏一塌糊涂。雷雄把枪从他背后抽出来,甩干净枪管上的血浆,解释道:“刚才他控制了你的思维,令你产生了幻觉。”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做梦了。”
障碍处理干净,我们决定逃走。白晓薇冷静地翻出了家中所有的现金和首饰,加上毛毯和服装,她将孩子裹得厚厚的,冲进了雨里。这个女人的生活在两个钟头之内被我毁掉,但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这更加叫人不安。
抽水机一边享受人血大餐,一边将枪械弹药往一辆面包车上装,他是唯一一个心满意足的人。
面包车周身配备有防弹装甲,我们还是不放心,将警察们的防弹背心都剥了下来,除自己穿戴之外,其余全都贴在车厢内侧,增加防护力。雷雄找来一些空的纯净水桶,把其余车上的汽油吸出来,灌入其中。
小玲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真奇怪,我的记忆当中有一个小女孩,长得和她很像,但那个小女孩总是笑眯眯的,而我还没有看过她笑的模样。
“走吧。”雷雄挥手说。
我大声问:“去哪儿。”
“叛党营地。”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叛党这个名词,很快便意识到那就是广播中所说的恐怖分子们。恐怖分子配变异人,倒也相宜。我还想问,抽水机紧张起来,抄起了身边的冲锋枪:“有车来了。”
来的只是一辆车,一辆黑色公务用车。抽水机试着射出一梭子子弹,全被弹了开来,是防弹玻璃!
“试试这个……”他小声嘀咕着,端起了警用火箭炮。
红光一闪,耀眼的白色尾焰标示出导弹的轨迹,向公务车扑去。在击中车子的一霎那,从车子侧身滚下来一个人。爆炸刚刚开始,这人已经站起来朝我们走过来。
他是一把钢钳。
这人和前面三名心灵控制者一模一样,穿着黑色三件套,戴着墨镜和通讯器。他像是整块钢铁砸成的人偶,衣衫笔挺,全无呼吸产生的褶皱。爆炸就在他身后发生,冲击波卷着火焰将他笼罩,但是当他不慌不忙走出来的时候,连头发都没有抖动。
抽水机急忙发动引擎,汽车开始颤抖,那特工加快了步幅。当汽车终于缓缓开动时,他小步跑了起来。
“开枪,快开枪!”
子弹劈头盖脑朝他砸去,却总是恰好被躲开,他甚至没有改变一毫米线路。我想是这个杂种强大的心灵控制能力,使得我们在射击时不由自主地偏开枪口。
妈的!
道路都被警车和尸体挡住,抽水机横冲直撞,车厢内翻天覆地。两名女性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我换了个弹匣,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再次探出头去。
特工已经离得很近,他摘掉了墨镜。
他的眼眶里好像没有东西,这人的眼珠居然是无色透明的!
一股热流涌来,我连忙缩回头来,假若他可以隔着钢板和防弹衣控制人,那我也实在无法可想,闭上眼睛,只觉有一条怪蛇在脑中游动,吞噬意识。
也许是经过一次心灵控制,或者本身是变异人的缘故,这次的感觉要好对付得多。我集中全副意念,想像脑中凝结成一支钢针,朝怪蛇狠狠扎去。在那怪蛇挣扎扭动的过程当中,似乎看到特工已经攀上了面包车的后车门。
我一脚踹开后车门,特工扒在门后,奋力朝上爬去。我把枪送到门后胡乱开了几枪,自己借着车侧一蹬,跃上车顶。
这时,他刚刚露出半个脑袋,我干脆一脚狠狠蹬去。谁料他敏捷无比,一把抓住脚踝,借力窜了上来。而我的脚踝则像被炭火掠过,扭动一下都疼痛无比。
特工的视线扫过我的身体,立刻使人产生被肢解之感,连胸口的腐肉,都跃跃欲试,似要破体而出。我咬碎钢牙,大吼一声,朝他的下阴踢去。他随意地伸脚来挡,好似一根铁条。
正在无法可想之时,背后传来一声暴喝:“杂种!”
雷雄已然撞了过来。特工正要躲避,我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朝他的皮鞋狠狠扎了下去!这个强人条件反射地回踢过来,一脚便踢松了我半边牙齿。但他却被雷雄撞了个正着。
大雨滂沱,汽车顶上滑溜无比,无处着力。这一撞,两个人便一起朝前跌去,倘若没有阻力,一定会跌到车前,搅进滚滚车轮里。
他要和他,玉石俱焚!
在他们共同往车前跌落的一瞬间,我终于抓住雷雄的靴子。他的分量撕扯着我肩膀上的伤口,到处都在喷血。他倒挂在车前窗上,特工则跌下了车。
车明显地震了震。
一直过去很久,我才敢回头看。衣衫依旧那么整洁的特工在很远的地方望着,挥手向我们告别。
我长长叹了口气,随后便被浑身的伤口疼地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