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非法罢工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九点多。楼道里黑着,一片静谧,大概住家都上街观灯去了。如果不是受了这遭牢狱之灾,现下我也可带妙舞去观灯,不过不要紧,明天也有灯展的,到时候带她买两盏灯来,也算没有骗她。对了,还要再买两支灯好挂在阿妈病房里的。

刚把钥匙**锁孔,就听到里面有响动,急切打开门,一截软呼温润的身子就扑了上来,我一把捞住她,任由她在我的脸上乱亲。

“方平,你回来了,我好想你!”

“嗯。”我用脚踢上门。虽然只相处了两天,我却觉得自己和这姑娘之间,有着说不出的亲密。

“我不在家的时候,有没有不乖?”我摸着她的头,把她从身上拉下来。

“没有啊,我一直乖乖的,都好闷哦!”她喜滋滋地说。

“唉,让我来看看家里被你搞成什么样子了吧?”我装作有些无奈地走进客厅,她皱着眉头争辩的样子,很好看。

刚走进客厅,我愣住了。

“呃,小郑,妳怎么在?”我的额头冒出了冷汗,刚才和妙舞的那番话听在别人耳朵里,怎么都像是在打情骂俏的样子。

郑小薇的脸色有些难看,低声说道:“我见你那么多天没去上班,跑到派出所里去问,说是上次二龙的案子还要你协助调查,要到元宵才能出来。我就想在这里等你的。”

我想起来曾对雷雄说过,我不想同事们知道我居然有能够手裂活人的本事,央他为我掩饰,他便给我找了这么个借口。这时候妙舞从后面扑上来,俯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道:“她每天都打电话来,问东问西的,口气也不好。可是人倒是很漂亮的。妙舞很不喜欢她呢!”

我大感尴尬,见郑小薇双手空着,忙说:“我帮你泡杯茶吧?”

“不用了。”她站了起来,“你还是陪你女朋友吧。我就是来看看你出来了没有。”

“啊,那,谢谢……”

见我没有反驳关于“女朋友”的话,她的脸色更加失落,怏怏道:“那我先走了。对了,明天开始我们区的住宿工人都不上班,准备在公司门口举行罢工,你也来吧?”

“罢工?”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从年初一开始到今天,已经死掉五个人了,公司一点办法都没有,还封锁消息不让报纸电视台知道。我们要求公司为我们提供安全的居住环境和起码的人身保险,说白了就是要求提高工资。你来吧?”

“已经五个了?还有三个是谁?”我的心里乱糟糟的,总是要把这几件凶杀案和妙舞联系在一起。不管怎么说,COV都不会是一间普通的跨国大公司,不然的话,为什么公司里会存在妙舞和那个速度可比汽车的怪物?几个死掉的职工,也不像一般凶杀的模样。

也许我确实应该听从展教官的话,不要再在COV呆下去才是。

“两个是李大哥和李嫂,还有一个是公司请回来的东瀛和尚。”

“李哥李嫂也——”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虽然才在公司待了不久,但是对我最照顾的就是李哥李嫂,连他们两个都遭了难?我实在不敢相信。

正想问她,她已经拉开门飞也似地离去了。我把头探出门去,只看到黑洞洞的走廊。

“喵呜……”妙舞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懒洋洋地**着。对我这个几个月没有碰过女人的男人来说,当然很有吸引力。但是此刻,我却一点心情都没有。

李哥李嫂死了……

我想起那时候李哥手把手教我如何交接、如何装卸货、如何盘点、如何安全地闯过红灯而不被警察抓住,我想起李嫂笑呵呵地给我们烧来她的私房菜……可是现在,他们却都已经不在了!

我怒火中烧,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我想把那个藏在阴沟里的变态抓出来撕成碎片!

可是现在的我,除了亲眼见过一具尸体之外,别无半点线索。

“阿平,我走了这么多时间,你都不理我!”妙舞在我脚边坐下,无聊地撕扯起自己的毛衣下摆。从我的位置看下去,可以看到她明显没有戴胸围的起伏山峦。

嗯,为什么公司里面会出现这样一个古怪的小姑娘呢?早两天我根本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想到的除了麻烦还是麻烦。但是现在死掉的人越来越多,不得不怀疑这两件事情有所联系。

“妙舞,我问你几件事情,你一定要老实回答我。”

“好啊。”她轻盈地跳上了我的膝盖,在我怀里坐了下来。

“呃,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公司里面,那些坏人又为什么要追你?”

“我也不知道啊。”她抬起头,微微咬着嘴唇,“我记得最开始我在一间四周都很白的房间里,躺在一张硬梆梆的大床上。有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人来看我,后来就把我带出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害怕,就咬伤了他。然后我就逃,后面那些人就追我,他们凶得很!还是阿平待我最好了!”

她又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嘴唇又软又香。

再问她,无论她怎么颠三倒四说来说去,起点都是“一间四周很白的房间”,看来她确实是失忆了。

可以断定的是,公司和她肯定有着什么关系,否则便不会这么快对她的逃跑作出反应,也不会出动那种怪物来追逐我们。

更何况,一般的大企业怎可能出动那种怪物!虽说现在生物技术日新月异,但是我还从未看到过有这种能够大幅提高人类速度和抗击打能力的技术。

作为小职员的我,可以不管公司高层在干些什么肮脏的勾当,但假若这种勾当伤害到了我的同事,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以前的我可能没资格说这句话,可现在拥有了古生物原始力量的我,一定要为朋友,讨个公道!

想到二龙、老王头、李叔李嫂的惨死,胸中的怒气无法抑制,再加上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处子幽香,更叫我热血沸腾。一声嚎叫之后,我再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妙舞机警地跳到沙发上,伏下身子看着我。

衣袖再次扯碎,右臂变成了强壮恐怖的魔臂,散发着凛凛杀气。

在我的刺激之下,妙舞也显出尖耳猫眼利爪和尾巴,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突然欢呼一声:“呀,真好。和我一样的!”

我忍着剧痛,疑惑道:“什么一样的?”

“你也会变啊,我也会变。可是我看电视上好像都没人会变的。你在电话里也叫我不要在人家面前变的。”她趴在沙发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我靠近。

“这不一样的,妙舞,我这是——”我的话还没说完,脑中却更加混乱。是啊,我的变身能力和妙舞的,就本质上来说难道有什么区别吗?难道我们之间也存在着什么联系?

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是因为接受了军方的返祖实验才会拥有古代生物的能力,妙舞却是从公司逃出来的。

难道公司也在进行这样的实验?这是间美资公司,直接在美国本土做实验不是简单得多,而且政府方面恐怕也不会允许别国企业在自己的领土上做这样的事情。

她好奇地来到我身边,张开缩在肉掌里的爪子轻轻触碰我手臂后面的骨锯,爪尖一下子就被削去了一截。

“哇,好锋利啊!阿平原来这么厉害!”她仰起头,睁大水汪汪的眼睛,用崇拜的眼神望着我。

该死,变身之后,无论是杀戮的欲望还是**似乎都放大了许多倍,我的下身肿痛得厉害。

“你……你不怕我?”我喉咙沙哑地问道,动物应该都有规避强敌的天性吧?小猫咪实在不适合太靠近我这样的魔鬼的。

她耸着鼻尖在我的怪臂上闻了闻,道:“气味真的很怕人呢,不过知道是阿平身上发出来的,那就不害怕了啊。啊……好困,我们去睡觉好不好?我看电视上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睡在一起的呢!”

“那个……那个不行的,那必须是夫妻,也就是说——”

“来嘛,我要方平抱着我睡,这样睡得安稳啊。”她拉着我的左手,硬把我往房间里拖。

“等等,妙舞,这两天你到底……看的什么电视啊?”我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要在一个姑娘失忆的时候乘人之危,那也出离于我的行事原则之外。

她忽然又停了下来,把手指含在嘴里,娇憨道:“对了,我们再来那个……玩那个……”

“……什么?”我的心里浮起了不祥的预感。

“就是在你枕头底下的杂志上看到的那个,**,我们来**吧!”

早上起了大雾,车子又不在身边,结果到了公司已经九点多。今天不用上班,我慢腾腾地往里走着。

这时候雾气很浓,人走在路上,好像在牛奶当中游泳,不多一会儿脖子上袖口里都凉飕飕地满是水珠,我手里捧着一只粽子,边走边吃。平时就算有这么大雾,如果没有罢工的话,也该是车来车往,废气隆隆,难得有这么静谧。

吃完最后一口粽子,正想找个垃圾桶把包装袋扔掉,前面突然晃出一道黄光,同时传来了马达高速运转的声音。这么大雾,实在看不清那车子从哪里开来,也不知该怎么回避,只好扯着喉咙大叫道:“有人,开慢点,别撞着!”

过了一会儿,从浓雾当中慢慢浮现出一辆女式机车来,我昨天被叶师母吓怕了,连忙往旁边躲闪。机车上那骑士看来也不十分熟练,见到前面有人,“哎”地叫了一声,左摇右晃摔倒在地。还好看她的速度也不十分快,该没什么事吧。

我连忙迎上去将她扶起来,道:“这么大雾小心点开,怎么连头盔都不带?”

这是个扎着马尾的大学生般的女孩子,脸红扑扑的,牙齿很白,疼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

“没事——”

她着急着将机车架起来便要发动。我还在想这女孩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后面窜上来三个蓝衣服的警卫,一把抓住了她的机车后架。大约已经追了很久,三个人脑门上都有点冒汗。

这三个警卫都是认识的,我问道:“怎么了,张哥,偷了东西?”

张哥喘着粗气道:“好丫头,追了咱们小二里地啊!快把胶片拿出来,要不把你相机都砸了!混子,没什么,你们运输部不是罢工吗?这丫头不知道哪里知道了消息,来拍新闻了。”

“是记者?”

“嗯,大概吧。”

这可颇不好办,于理我当然知道新闻自由,不能强抢人家的胶片,可是要是放她过去,张哥几个就该挨批了。我对那姑娘说:“小姐,你是——”

“我是都市时报的记者!”她露出一副尖嘴小兽的神情。

我苦笑着扭头对张哥说:“张哥你看,本来要不是我这儿挡着,人家也早就走了,要不然就当没这事儿?”

“那可不行,那——”

张哥跃跃欲试地想对人姑娘动手,我正犹豫着,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一辆警车。雷雄那张铁板一样的脸从车窗里探了出来。

这女孩子一见到他,好像很高兴的模样,连连叫道:“雷雄,雷雄!”

雷雄却不答她,对我道:“怎么了,方先生?”

我把事情给他说了,他点点头道:“就这?放她走吧!”张哥还要说什么,雷雄又道:“反正拿回去也没有报纸会发,走吧!”

那姑娘跨上机车,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然后朝雷雄作作了个鬼脸,大声喊道:“喂,总有报纸可以发这些照片,你信不信?”

她也不等回话,发动机车,消失在浓雾里了。

我咂嘴道:“好厉害的姑娘,那是你什么人?”

雷雄还是那副样子,只是脸上更加看不出表情,过了很久才道:“一个远亲。要不要送你一程?”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我顺从地登上警车,细看手中的名片,“临州市都市时报,记者(见习),白颖薇,电话0571-83911903。”

这名片也没什么用,我最后把它放在雷雄的驾驶室里了。

罢工并不在住宿区举行,而是在W区到K区的主干道上。运输部的弟兄们将所有的货车全部开来,把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起主力作用的是两辆十八轮集装箱大卡车,有这两个门神架着,别的车都进不来,只能绕远路从别的门进出。

现场大约围了数百人,除了几十个是我们运输部的之外,都是别班休息的工人——因为原料和产品没办法流通,他们也无工可干,只好跟在一边起起哄。数十个蓝衣保安挡住到K区的道路,脸色都不太好看,还有一辆警车早就停在一边,两个警察靠着车观察情况。

我一下车就看到运输部程经理长着双下巴的圆脸,他已经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见了我好像见了菩萨一样,拖着我的手,央我想想办法。大约觉得我是由上面介绍来的,一定很有门路,想我保他的意思,对我两次被请到警察局做客也没多问。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有,帮他说两句话也不是不行,毕竟他的车还是给我搞坏的。

和他应付两句,我在人群当中发现了郑小薇的身影。她看起来很悒郁的模样,孤零零地站着,我没来由地觉得应该过去安慰她两句。可是真的走进人群,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呦,混子!”

回头一看,原来是峰子和大可。想想那天一起唱歌的几个朋友,也就只剩这么两三个,真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还是混子你好,在公安局有吃有喝,又有几十条枪保着,不像咱们在这里每天提心吊胆,连晚上尿尿都只能用屋里的痰盂。”峰子这人向来有些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开起玩笑不分场合。

倒是大可几天没见,瘦得不成样子,简直像一具活骷髅,衣服穿在身上,好比拿烧火棍顶着一只灯笼罩,风一吹就摇摇晃晃。我大吃一惊,道:“大可你不对,该多吃点了。”

“每天见着死人,俺哪里还吃得下?”他愁眉苦脸地说,“俺是日也怕夜也怕,吃不下拉不出,好像就要死掉一样。”峰子在一边笑了起来:“我都跟你说带你出去开开荤,免得死掉也是只童子鸡,说不定那个杀手就是要杀童子鸡的。”

他也就是这么一说,谁都知道老王头和李哥绝对不会还是处男,哪料大可脸上就好像血液一下子给抽干般煞白,拽住峰子的衣襟,喃喃道:“对,俺不要当童子鸡,俺们今天晚上就去,不去就晚了!”峰子挣了几下竟然挣不脱,提高声音道:“你作什么这么猴急?我可不是鸡头!”

大可回过了神来,喃喃道:“对不住,对不住。晚上俺们说好了吧?”

峰子有些哭笑不得地对我说:“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问他说:“今天这么大张旗鼓摆着,准备干什么?”

他脸上得意起来,扳着手指头说道:“一个,当然先是要抓到凶手,还咱们个安宁;一个,已经死掉的同事,要好好赔偿;一个,我们职工在这里担惊受怕过了这么多天,少不得要包一个大红包驱驱邪气,对不对?最要紧的一条,在没有捉到凶手之前,我们再也不能在宿舍住了,谁知道今天晚上有头睡觉,明天早上还有没有头起床?”

我道: “这么多人想要一天之内搬出去,也不容易。”

“咳,这也就那么一说,主要还在钱。钱多了,什么都好办。每月拍我五千块钱,就是辽宁小煤矿都敢下了,还怕什么杀手?你说是吧?”

我道:“恐怕公司不会都答应。再说难道晚上都没有警察巡逻看守的吗?”

“警察?”他轻蔑地往地上吐了口痰,“倒是每天都晃来晃去,有个屌用!李嫂那天还刚给警察问过情况,回去不就没了?还有那个东瀛和尚,简直就是当着警察的面没的!”

“怎么说?”

“那得是大前天晚上了吧,公司下来了个东瀛和尚说是要超度几个亡魂,二龙家里的死活不让他摆道场,说大汉鬼哪里轮得到东瀛和尚领路?后来就说只是化化咱们大楼的戾气。我们都没看过东瀛法事,就扒在窗口看——原来东瀛和尚是长头发的。那和尚拿根棍棍儿,上面串了几串破破烂烂的小纸片,穿着身白衣服跳了一阵,也看不出什么味道。后来时间晚了,我们都不敢出来,躲在房间里。东瀛和尚还在跳,因为怕他出事,所以旁边就埋伏着四个警察,大概也有点引蛇出洞的意思。到了不知几点,我们睡得正香,就听到一声惨叫,好像有人在床底下死掉的声音一样,冻得不行。我们一道奔出去,就看到一个白颜色的影子,在宿舍后面的林子里飘来飘去,慢慢小了。大伙吓得要命,好容易等到警车亮着灯开过来,原来那四个埋伏的警察也呆了。据他们说,是一个极快的黑影把东瀛和尚背了就走,拔枪都来不及。就这样提心吊胆到第二天,那和尚已经开膛破肚死在路上。所以你说,遇到这妖魔鬼怪的事,警察有什么用?”

我暗自想到,背着一个人还能飞奔跳跃,妙舞也许就做的到,那个可以追逐汽车的怪物就更是轻而易举。可是就算有怪物,也是由公司自己控制着,没有道理会伤害公司的员工。

我们一边说一边朝人多的地方挤去,大可失魂落魄的,必须紧紧抓住他的手,才不至于把他走丢。

我担心地说道:“公司不会管这些的。你们也知道,公司在临州的势力大得惊人,再怎么闹腾外面也没人会知道的,刚才就有个记者给赶出去了。”

“咳!我们还指望新闻么?这么些车堵在这里三天不开走,整个公司就要瘫掉。东瀛老板能不害怕?再说这事儿我们有理,公司也不想继续死人不是?”

“你以为公司就不会叫人把车开走?公司手里另外还有一把钥匙的。到时候万一闹起来,警察可不会帮咱们这些穷兄弟的。”

“咱们哪能闹起来?咱们也懂策略,知道跟资本家斗智斗勇!别的车能开,这十八**卡车除了运输部的,别人谁都玩不转!再说了,你看卡车上面。”他骄傲地举起手,指向前方。

我眯起眼睛朝卡车后面的集装箱上望去,雾太大,只影影绰绰看得出几个人影,手上还挑着横幅,估计没什么好话。

“那是——”

“那是二龙的爹妈,李哥李嫂家的三位老人,还有老王头的儿子媳妇。”

“怎么能这么干?太危险了!”

“危险?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下半辈子都不知道吃什么,这才危险呐!”

我们挤到一辆卡车前面,似乎挤进了一个极其庄重严肃的宗教法会。底下所有人都崇敬地看着四米多高的集装箱顶上。在那上面,五个老头老太在车顶盘坐着,身上披裹着厚实的棉被,就像高僧的袈裟。一旁有一根尼龙绳,吊着一个篮子,人们往里面塞满面包矿泉水和香烟,然后由上面的人把供给拉上去。

我抬头细看,发现了二龙父亲沟壑纵横的老脸。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露脸,头低垂着,倒是二龙她娘还昂着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此外还有三位老人,大概是李哥李嫂的家属,悲悲戚戚地哭着。因为领口都别着无线话筒的缘故,低低的哭声从集装箱四角的喇叭里传出来,沙沙作响。

底下的弟兄举着扩音器,不住给他们鼓劲:“再坚持坚持,老大爷,老奶奶!李哥李嫂二龙不能白死,再坚持一把!”

我有些不忍看这情景,艰难地在人群中挪移,转到另外一辆卡车下。这里的景象明显轻快地多,一个三十来岁打扮入时的妇女在集装箱顶上大步来回,手上拿着微型话筒,声嘶力竭地反复陈述着一项事实:她的公公,老王头,为公司鞠躬尽瘁卖命一辈子,临了却被小人暗害,这事决不能就这么完了。她像歌星一样神情并茂,极富感染力,下面的观众当然也十分配合地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

我转身准备离开,去向郑小薇解释——天知道我准备解释什么,人群却突然骚动起来。周围的工人们叫道:“来了来了,出来个大头!”

那数十个保安从中分开,从中颤巍巍踱出来一个脸色蜡黄的中年胖子,穿着笔挺的西装,手里捏着一支无线话筒,稍稍吹了两口气试试音。我们都没见过这人,不知什么来头,工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这胖子是谁?”

“各位工友们……我是大家的朋友,是咱们COV生化的工会主席,我叫吴人兴……”

听得他是公司里的工会主席,工人们一片惊愕,我也感到十分好笑——所谓工会,该是由咱们劳方自行组织建立起来,和资方进行一系列待遇保障要求的组织吧?怎么反而会从公司方面钻了出来呢?其实本来COV生化根本没有工会这种狗屁不是的组织,反正大汉工人们被剥削也不是一天两天,都习惯了。可是后来政府觉得不行,脸面上不好看,就要求所有企业都得建立工会,人员全由政府派出,可工资却是算在公司头上。这下倒好,我们生产出来的利润又得给他们分一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正是他妈有大汉特色的主体主义道路初级阶段的具体体现嘛!

我听到身旁一个青年工人问他的同伴道:“工会?咱们公司也有工会?”

他的同伴答道:“有哇,去年中秋不是发了你两盒月饼吗?”

“哦,那霉月饼就是这王八蛋发的?可是后来中秋奖金却没了。”

“就是这个王八蛋。”

那吴人兴掏出块手绢抹抹脸上的油汗,陪笑道:“工友们,有什么可以商量嘛!你们这样很不好,很不冷静,很幼稚……咱们是外资企业,你们这样不是给国家丢脸吗?我们国家是世界工厂,工人的素质都是世界一流的,怎么能这样干呢?这样……”

他还没有说完,老王头的儿媳妇已经在卡车顶上骂开了。她把本地的坊间俚语发挥得淋漓尽致如水银泄地滚滚而来,我从未听过这么惊天动地酣畅痛快激昂人心的漫骂,虽然大半词汇不太明晰,但也忍不住要为她击节赞叹。

可惜后面半段却听不太清楚,因为所有工人们都开始用本乡本土最恶毒的方言诅咒我们的工会主席千刀万剐不得好死。主席何时经过这种场面,吓得倒退数步,哭丧着脸道:“工友们,冷静,冷静啊……”

一枚鸡蛋突然自人群中抛了出来,精确地砸中他光秃秃的大脑门,还未待他反应过来,无数鸡蛋西红柿矿泉水瓶已经如雨点般落下,打得他好似小丑般狼狈。吴人兴摇头晃脑左盼右顾寻找那些保安,保安们站在原地高声喊叫,试图阻止我们的袭击。却没有一个愿意上前用盾牌给他遮一把的。

远处那两个警察正在朝雷雄点头哈腰,好似没有看到这里的情况。

直到一个颇具正义感的青工想要冲上去狠揍工会主席,保安们才不情不愿地慢慢挪动脚步上前为主席遮挡,我听到一个保安大声叫道:“别挤别挤,咱帮你们踹他两脚得了!”

场面闹哄哄地乱作一团。我随波逐流,也不知该怎么收场。鞋子早就不知给人踩了几脚,头顶的棉帽也给挤掉了,不知掉到什么地方。

身后忽然爆起一片惊呼,有人大叫道:“不好,老王头他儿媳妇从上面跌下来啦!”

我被汹涌的人浪挤出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