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虎口被剧烈的震动震出鲜血,险些拿不住铁塔——现在这东西已经断裂成两截,一截在我手中,一截则陷进水塔。水塔被砸了个稀烂,里面储存的数百方清水激射而出,将破碎的塔壁和铁塔的残骸呕吐出来。
完了吗?我剧烈地喘息。
水塔的破口中突然伸出一只手。
这简直不是人类的肢体,因为只有一根光秃秃血肉模糊的棍子,白色的断骨还突兀地立着,周围是扯碎的肌肉和血管,一些绿色的液体慢慢渗了出来。
但是很快,那些血管和肌肉就好像妖女的头发一样舞动,不断交织、蔓延、生长,在这光秃秃的肉棍顶端,慢慢延伸出一团肉掌和五根小棍。就好像一个无形的主妇飞快地织就一件血肉毛衣。
这真,恶心……
随后他的脸也出现了,嘴唇还没有长好,牙齿都裸露在外,一颗右眼珠也不知去向。他抱歉地朝我一笑,又低下头去。等他再次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把右眼珠捏在手中。他把眼珠望眼窝里凑了凑,眼窝中立刻跳出数条神经,将这眼珠拉了回去。
“喔,喔,喔,我早该想到,这个世界上不会只有我一个怪物。你的手臂和翅膀看来不错,可是并不怎么实用。我是打不死的,懂吗?无论多严重的伤害,我都可以复原!更何况——”
他举起右手握着的枪型注射器,注射舱里灌满了绿色的液体,他把枪口对准脖子,将药液全部注入体内。
“趁着……趁着自己会飞,快逃吧,小子。”
我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他。他好像刚刚吸食海洛因之后的瘾君子,发出满足的呻吟,随后全身怪异地抽搐,身形涨大半倍有余,成了个两米来高的巨人。 他身上的皮肤跟不上肌体生长的速度,纷纷爆裂开来,露出红色的肌肉和黄色的脂肪。
我已看多了血腥恐怖的景象,再多这一桩也没什么,只是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自己也感到有些疼痛。
他跳下水塔,轻而易举地拎起那断裂的接收塔,虽说已经断成两半,但是这一支也有数百公斤,绝不是普通大力士能够举得起的,看来他也不简单。
我亦抄起另外一半铁塔,迎了上去。
两半铁塔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钢铁断裂声,手中传来的大力几乎叫人跌倒,高弟的力量居然这样大吗?幸好看他也是满脸惊疑,这大约也是他最大的力量了吧?
我咬咬牙,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再次举起铁塔朝他砸去;他大概也是同样想法,不要命地向我戳来,力争将敌人一举击杀。
两支铁塔又交锋数次,在这雷电交加的雨夜,声响颇为沉闷,只是每一下,都好像在我的心窝踹上一脚。
这铁塔本就不甚牢固,又被我狠命使用,早就要散架。几番碰撞之后,终于纷纷散落,到了最后,我的手中居然只剩一根一米来长的钢梁。抬头看他,却也和我一样,剩下的钢梁都在地上了。
高弟几近疯狂,举起钢梁劈来。也许他的力气真的比我大上几分,但是要比棍术刀法,怎么比得过受过专业训练的我?当即挥梁招架,却和当年的教官一样,在钢梁被他架住之时,并不硬拼,而是顺着他的力量,从下甩到身后,再由头顶劈出。
此时他的钢梁仍在身下,反应却比当年的我还要不济,只是呆呆望着劈头而至的钢梁。我大吼一声,威势骤增,一棍劈断了他的左肩胛骨,直接劈进他的胃里,等若将他左半边身子和右边完全劈开。
他嘴里吐出“嘶嘶”的叫声,不敢相信地倒退几步,肌肉纤维疯狂生长,尽力修复破损严重的伤口。
我从地上捡起数根长短合适的钢梁,慢慢看着他愈合。等他即将完全恢复的一刹那,猛地将一根钢梁插过去,洞穿他的心脏,又往下一摆,使钢梁插进水泥地,一直捅穿楼顶。
现在他已被钉在地上。
他的脸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慢慢伸出手想来拔这钢梁,我一脚踩住他的左手,将另一根钢梁透过他的左掌扎进地面。
对右手和双腿的膝盖也同样照章办理。
最后,我举起一根粗大的三角形钢梁,对准他的脑袋,狠狠扎了下去。钢梁贴着他的耳朵,毫不犹豫地穿透地面,溅起无数碎屑。
做完这些事,我慢慢俯下身子去看他的脸:“现在,我们谈谈?”
他似笑非笑地张大嘴,道:“杀了我吧,只要你办得到。”
“有时候不需要杀人,你懂吗?你并非无所不能,如果把你关在铁铸的箱子里沉到海底,你觉得怎么样?”
“那就快点。”他闭上眼睛,身上却在微微颤抖。他实在还稚嫩得很,不会超过二十岁,还是个孩子。
我道:“你搞错了,我不是你的敌人,只想问你几个问题,我会放了你。”
他猛然睁开眼睛,满脸不屑地瞪着我:“你耍我吗?把展定鸿叫出来,这个没卵子的不敢出来?呸!”
我摇头道:“他不在,我也不是他的手下,我和你没有仇。如果你不动小玲,我不会动你。”
他张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雨水灌进他猩红的喉咙,使他吐字不清:“哈,哈哈,你他妈到底算个什么玩意儿?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好吧,现在我被你打倒了,杀了我吧,还要怎样?你他妈还准备教化老子吗?你不知道,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展定鸿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不知道我和他有什么仇!不过算了,老子认了,来吧!”
“不。”我道,“我知道你是谁,高弟。我知道你和展定鸿有什么仇,我知道因为展定鸿到来,你妈心脏病发作去世,可是不管怎么样,欠你的是展定鸿,不是她女儿。”
他哈哈大笑起来:“欠我的是展定鸿,欠展定鸿的是我,又关我妈什么事?我妈有什么罪过,要你们带几十个人去恐吓她?你们这票王八蛋,只会欺负老太婆。是啊,展定鸿没有杀她,可是他这招比他妈杀了她都叫人难受!你知道邻居在背后是怎么说我,你知道我妈是怎么去和邻居骂仗的吗?她一个一辈子都没有讲过脏话的老太婆,在街上整整走了一个晚上,骂了一个晚上啊!那时候你这种王八蛋在哪里?在哪里!现在你跑出来,你他妈跑出来对我说,要报仇去找展定鸿,和别人无关?嗯?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他在雨夜里嘶叫、呐喊,天上一个接一个落雷,使我以为总有哪一道要落在我头上,劈死一个逼死老妇的帮凶。
“所以你就不该去招惹展定鸿。”我的声音很冷,连自己都不相信,“是你自己先去招惹展定鸿,然后才引来他的报复的。本来你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
他像看个白痴一样看着我,凄厉地笑道:“哈哈,哈!你们这种高级混混,早几十年不还是一样?抡刀子,砍人,抢地盘,什么坏事不干?现在好了,地盘稳固了,有钱了,就他妈想讲道理了?什么江湖道义啊,什么武林规矩啊。你以为老子和展定鸿是干什么的?黑社会!黑社会争地盘,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展定鸿当洪升泰帮主的时候,地盘扩大了三倍,你以为他不是抢来的?你以为他抢地盘的时候,没有动过人家妻女?你怎么不问问他?不抢地盘,老子他妈吃什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些问题都是我一直不愿意去想的。展教官是我最尊敬的人,即使当上了黑道大哥,他那种江湖好汉的气概仍旧使我激动。但我却从未想过江湖好汉也要吃饭,也要花钱,更未想过他钱财的来历。
教官也并不是那么清白吧?
雨水打在背上,从未这样冷过。
“姑奶奶,你们饶了他吧……”
我握住插在他左膝上的钢管,一把拔了起来,他的膝盖上留下一个黑黑的洞,很快便被涌出的绿色黏液补好。
“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会放了你。”
“你杀了我,我不会说的。”
我把钢梁竖在他的头部,道:“杀了你,谁来给你妈报仇呢?”
“不,你在骗我,你是展定鸿的朋友,你不会放了我的。”
“也许吧,何妨一试?”
他满脸桀骜地望着我,我十分坦然。他脸上的肌肉慢慢放松了。
“问吧,妈的。”
我深吸一口气,道:“你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不死之身?我看你刚才给自己打了一支药剂,那是什么?”
他十分意外地答道:“你不知道?可是你也能够变出利爪和翅膀?何必问我?”
我有些奇怪,他的不死之身和我的恐爪翼翅毫无相同之处,他为何会以为我们是同一类的人呢?刚才他初见妙舞的时候,也说了句:“没想到你也是个怪物。”可见他分明早就知道有人能够化作异形了。
难道这个秘密已经泄漏出去了么?
我急道:“回答我!”
他瞪了我一眼,慢吞吞道:“那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总归是新型的兴奋剂吧。我在三个月以前,从丰哥手里买来的。”
“丰哥是谁?”我想起从他那里偷来的针剂盒子上写着一串电话号码,上面有个字,我原以为是个“王”,其实该是“丰”字吧。
“丰哥是本地最大的粉头。我虽然平时不玩这个,有时也从他那里拿一点出来转手。那天我去拿货,他跟我说有一批新产品,打下去之后能够叫人力大无穷,还能够生出怪象,而且绝对没有瘾的。我当然不信,他就在一条狗身上试了一针。结果那条土狗好像发了疯一样,见人就咬,把栓着的铁链子都拉断了。”
“说下去。”
“我见这种药不错,自己又经常要出去干架,就向他买了一些,大概两百块够用一次吧。打下去之后,全身都觉得好像要爆炸一样,力气大得自己都吓一跳,被别人砍了一刀,伤口马上就好,事后也没什么瘾头,效果很是不错。后来就又到丰哥那里买过几次。这药剂却一次比一次厉害,我的力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怕受伤,心里好像整天窝着一团火,想要砍人。我去问丰哥,他说这种药会逐渐改变人的身体素质,到后来就不用再用药了,除此之外,甚至会根据每个人心里的想法,改变人的身体构造。
我当然不会相信有这种事。可是有一天被一个小子在心口捅了两刀,整个胸口都给插烂了。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从胸口居然长出新肉,慢慢地长好,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这才知道丰哥说的都是真的。那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丰哥拿来的药当然不会只卖给我一个人,所以我想城里一定还有不少人和我一样,拥有强悍的身体。今天,今天遇见你们,我知道自己猜得不错。”
我慢慢拔掉另一根插在他膝盖里的钢梁,数枝肉芽立刻冒出伤口,好像一朵肉花。我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好用的药剂,绝无道理会被你轻易得到的。我想就算在市面上有流通,价格也不会是你买的起的。”
他苦着脸笑了笑,道:“也许吧,可能那些东西也不是好来的。有一回陪丰哥喝酒,他有些醉了,我问他从哪里搞来的这些兴奋剂,他模模糊糊说是一个朋友从研究所里偷出来的。”
“哪个研究所?”
“COV生化集团的研究所。”
我浑身一震,不知不觉倒退三步。公司的东西哪有这么好偷。即便偷了出来,会卖得那么便宜吗?可是——难道是公司故意的?那样做对公司本身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难道是和大可一样,进行人体实验吗?这也说不过去。倘是真的人体实验,那该将实验体捉去地下实验室,慢慢进行研究,怎么可能会放他满城乱跑?
“轰隆隆——”天边隐隐又闪了闪,敲出个闷雷。雨是滴滴答答小了起来,可空气却越来越闷。人像给装进了个又湿又闷的套子,怎么也找不到打开的方法。
公司一定不止是想复活人类那么简单。可是凭我一人之力,能够揭穿他们的阴谋吗?
“最后一个问题,丰哥的电话号码。”
他报了一串数字,和我找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摇摇头,将满头雨水甩落,伸手把钉住高弟的其余三根钢梁拔掉。此时身子已经乏了,刚才自己轻而易举插进地下的钢梁,现在却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够拔出来。假若高弟趁机突袭的话,我也不一定挡得住。
他活动活动手脚,站了起来,盯着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放我。”
我道:“我是展定鸿的朋友,但不代表我会无原则地帮他,你下次要杀他,那就不要被我看到,否则我还是会出手。”
他点点头,几个起落便跃致天台边缘,远远地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高声答道:“我叫方平,你若是觉得不服,可以再来找我。”
他道:“下次见面,我会放你一马。”说罢,跳下天台不见了。
我站了一阵,看雨渐渐止了,慢慢走下天台。为什么要放他走?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不完全赞同展教官的做法,也许因为我和他本人并无过节,也许……
说到底,我并不是什么够格主持正义、断人生死的豪侠,我和他一样,只是一头怪物,只是一个老太婆的儿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