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走进租屋所在的小巷,绕过巷口踢易拉罐的四个孩子,依次经过台球房、租书店、干洗店和小饭馆,在这个闷热的傍晚,也沒什么生意,老板和伙计们干脆在门口摆一张小桌子,布几个菜,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喝。他们的笑声从巷口传到了巷尾。
我拨通妙舞的手机,信号不太好,从那边传来了一片模糊的欢歌,她好像是在海底和我通话。
“晚上回来,好吗?”
“……”
她似乎说了什么,但是声音已经在转化为电波的时候扭曲扯裂,只听清背景里放着欢快的音乐。我挂断电话,叹了口气。
巷子的另外一头有对夫妻在卖油墩儿的,我蹒跚着走到巷尾,买一个来吃。
那妇人答应一声,由丈夫收了钱去,开始动作起来。油墩儿是这座老城传统的小食,主料是萝卜丝。水灵鲜脆的萝卜丝,都是稍稍腌过的,白花花摆了一大盆,还添了一些绿油油黄灿灿的咸菜,煞是好看;到了用的时候,老板娘用白胖酥软的手,使筷子夹起一丛,置于专门的模子里去。那模子好像个圆圆的扁盒,上面稍稍阔一些,却是没有盖子的,边上还焊着一个长柄,整体看来比杯子扁些,却又比盘子高些。老板娘满满当当装好一盒,又取来面糊细细浇上,那绵软洁白的面糊便慢慢地从四周的空隙浸下去,一直到了底下,好似一件白棉袄,把里面的身子全都裹住了。
把这白胖的东西浸到滚烫的热油当中,立刻就是嗤的一声,原本平静的油面上气泡乱滚,接着发出劈哩啪啦的响动,香味几乎同时随着热气冒了出来。顺着香气寻去,但见纯净的热油下面,一个金灿灿的圆盘静静地躺在模子里,好似有几分羞涩。老板娘估摸时间足够,捏着模子的长柄,在油锅壁上一翻,那黄里还带着些纯白的小东西翻了个个,从滑溜的锅壁重新滑回油里。这回它浑身都沉浸在热油的浸润之中,在那一片亮晶晶的金黄中沉浮着。
待到火候足了,她扯出一张白纸,另一手拿着一双长筷,把这金元宝夹起,放在锅上占了半边的网架上,仍在滴滴答答往下滤着油,需用油纸裹着吃。往往吃得满手油香。
“钱放这儿了啊。”
“再会哦。”
我把这滚烫的东西在左右手上反复倒手,别看外表一点都看不出热气,厉害劲儿全在里面,刚到临州的时候,便吃过它的大亏,一口咬了下去,烫得我像猴子一样窜上跳下……
——这个面目平庸的男人突然在大街当中跳将起来,把嘴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仍在哇哩哇啦地喊叫,旁边的少女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可是她终于直起了身子,露出充满青春活力的俏脸。
她是小薇,已经死去的小薇,已经烧成灰埋进地底的小薇,那个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小薇!
我突然失去了情绪,三两口把油墩儿吞下肚去,几乎是撞开了自家木门,一头栽倒在床上。
房间里格外静谧,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传来怪腔怪调的提琴声,这是楼下一个戴着厚眼镜片子的初中生,在他同样戴着厚眼镜片子的父亲监督之下用功。在这个夏日的黄昏,夕阳从窗**进来,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涂上血的颜色,我怔怔地看着血色发黑,感到无比孤独。
我无比孤独,这是从前怎么都不会有的感受。忽然想起一首歌的歌词:“孤身一个人不是孤独,想起一个人才是孤独。”我的脑子里,现在想的却不止一个人。
阿妈,我多么希望她能够清醒过来,能够愉快地度过以后的岁月,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把她送到千里之外的东瀛。她一个人,在那个国度会过的舒服吗?
妙舞,我的女神,我也要离开你一阵子了……或许我应该拜托展教官或者雷雄,为她弄一个合法的身份,这样我便可以和她正式注册结婚。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等到找出妙舞真实的身份之后,才带她进礼堂。我要让她成为我真正、合法、幸福的妻子。
既便她是COV改造或者凭空制造的生化人,也不例外。
在这些奇怪的念头缠绕之下,我沉沉睡去。
人在半夜时醒来,只觉得身上软呼呼地压着一个赤条条的人,鼻尖也传来一阵熟悉的馨香,心中格外畅快,忍不住把那动人的身子紧紧抱住。
她醒了,张开碧绿的眼睛。
“唔……你醒啦……刚才回来看你睡得死死的呢……”她睡眼朦胧地说,想从我身上翻下去,可是发觉没有办法挣脱我的拥抱,便放弃了。
我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这么静静地抱着她,让粗砺的皮肤感受她每一寸细腻柔滑的肌肤。
什么是爱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她,也答不出来。可是在这个月光朦胧的夜晚,能够抱着这样一个女人,看那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窗帘上的花纹映得一清二楚,这种感觉,很好,很好。
“妙舞……我的妙舞……”我喃喃地呼唤着。
“怎么了,你好像有点发烧,全身都滚烫的。”
“准备一下,什么时候去东瀛,好吗?”
她奇怪地昂起了头:“东瀛?为什么?”
“因为……”我躲闪着她的目光,寻找合适的理由,“阿妈要去东瀛疗养,我想要一个人陪陪她,所以……”
“疗养?”她更加奇怪了,“在这里不好吗?临州的风光全世界都有名的,再说阿姨一个人去的话,不会孤单吗?为什么会做这样的计划呢?”
她瞪大眼睛,凝视着我,过了好一会,我听到她在黑暗当中不满地说:“你在骗我。”
“我没有,总之到时候你去东瀛就是了,我会安排好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是为你好!”
她沉默了很久,我只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红着脸道歉道:“对不起,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过一段时间城里可能会很危险,我不想你出事。”
“很危险……为什么?那么你和我们一起去东瀛,好吗?”
我本来想告诉她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想起展教官的立场不明,未免被他套出话来,只能把已经到了嗓子口的话吞了回去。
“对不起,我不能,对……不起……”
“我明白了。”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触到我的肩膀。
“那么明天去和展教官告别吧,时间不会很快,路上照顾好阿妈。”我吻了她的额头。
“不。”
“你说什么?”我惊奇了,这是妙舞首次在我面前如此直接地发表否定意见。
她又沉默了,我们的呼吸以一个奇妙的频率和谐地震动,良久,她才开口说话。
“阿平,我不想……离开。你还记得在那天在天台上我离开了吗?离开的那半个小时,是在这个世界上感觉最糟糕的半个小时。就好像有人拿一根绳子把我高高吊了起来,又拿火在绳子上烧,不知道什么时候绳子就会断掉,把我摔得粉身碎骨。我那时多么害怕从天台上走下来的不是你,而是血淋淋的高弟……可是我知道,在那个时候,我不该打扰你的。你们男人干大事的时候,都不喜欢被人打扰。”
“可是……”
“嘘——”她用手指封住我的嘴唇,让我感受到了她嫩滑温热的肌肤。
“记得吗,那个时候你答应过我的,下次再有危险,一定要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轻轻地抚摸着我宽阔结实的胸膛。
“这都要怪你自己。”她带着无限柔情说道,“我本来是兽,是混沌,是一片空白。是你教我成为一个人,一个女人。是你教会了我一个女人应有的智慧、矜持、羞耻、快乐和妒忌,我不愿离开你,因为你就是这么教我的,一个女人不该离开她最爱的男人身边。你教会了我一切,你把我塑造成这样一个女人,你还不曾厌恶现在的我、作为女人的我,你还不曾准备抛弃现在的我,是吗?”
她忽然低下身子,在我胸前轻轻咬了一口,突出的犬齿在皮肤间留下冰凉的痕迹。
全身的血液马上沸腾起来,在下身汇聚成一股暴躁的力量。
真该死!
我浑身颤抖,哑着喉咙答道:“对,我不曾厌恶你,无论是从前的你或者将来的你。我爱你,我们会永远都在一起,无时无刻。既便死亡的力量也不会使我们分开哪怕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