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这是一辆好车,全封闭的车体如同卧据着的黑豹,充满令人沸腾的速度感。车身下方喷涂着一圈烈焰火海,无数白生生的手臂自火海中扭曲着伸出,不少已经烧成枯骨。

这种悬浮式摩托,除了以车轮行驶之外,前后车底尚有数个喷气口,必要时可作短时的悬浮飞行,就像飞车的小型版。可是目前的科技,尚未先进到将整套悬浮装置完全装在摩托上的地步,这种摩托并不具实用价值,只有那些公子哥儿,才会搞来收藏。

经过人体工学设计的真皮座垫将我的身体严丝合缝贴紧。这车看来刚从东瀛运来,一点漆皮都没有碰掉。皮座的野兽气味还很浓烈。

我虽然接受过一些驾驶摩托的训练,但是对悬浮摩托这种高科技产品却一窍不通,在仪表版面上摸索了好一会,才估摸着按下两个按钮。头一个打开了车载音响,两个喇叭里传出了一阵诡异的架子鼓和贝斯声,正在播放的是滚石乐队的《不要停止》。

按下第个儿灯之后,整辆车的大灯、仪表版夜光灯、还有车体上镶嵌的数个用以飚车耍酷的眩光灯全都大放光明,在黑夜中分外显眼,同时也照亮了堵在路口的两辆黑色面包车——那是公司保安队的车辆,车前站着五名身穿黑色紧身衣的保安。

手中都有枪。

我深深吸了口气,关上大灯,使自己重新归入黑暗,轻轻抬起发动镫,估摸着到达最高位的时候,狠狠一脚蹬下。

六支排气管喷出大量黑烟,车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动机低速运转,传出隆隆轰鸣,令人兴奋的电圈烧灼味也毫不例外地窜至鼻尖。

这是机械的力量,这是野兽的力量,这世界上最原始和最先进的力量汇聚在身上,使我爆炸爆炸爆炸!

一脚踹开头破血流倒地**的倒霉蛋,扭动握把加油,摩托好似暴躁不安的战马,欢啸着奔腾起来。一时还掌握不好加油速度,轰得过猛,车头高高翘起,朝公司的杂碎们扑去!

那些人面色冷峻,好似不是活人,手中虽然有枪,却不射击。正疑惑间,他们一个个发出了嚎叫,扯碎身上的衣服。

在清冷的月光下,死灰色的皮肤裹着瘦骨嶙峋的身体,皮肤下却有什么东西在游走扭动,不时朝外突出。如同恶梦一般,这些人身形暴涨,长出两米多高,手脚好似蜘蛛般细长尖锐,拉长的脸上眼睛小得像黄豆一般,其余部分都被血盆大口占据,长满了杂乱无章的獠牙。

看着这些丑恶但凶猛的怪物,我的心被怒火涨满,没有半点慌乱。脑域好似超级电脑一般,浮现无数可以应付的方案。刚才荒木姿一雄浑无匹的一刀,仿佛砍开了我脑中某个神秘的区域,使战意飙至极限!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摩托已经飙到了一百五十码的时速,我忽然打开了远光灯。

即便是生化兵器,突然于黑暗中遭受到强烈灯光的照射,应该也会有一瞬间的不适吧?

要的就是这一刹那。

几乎是打开大灯的同时,右脚猛地踩下前轮刹车,左脚发动了悬浮装置,右手却还轰了一记油门。

野兽般的器官将外界信息毫无保留地接收,迅速作出反应,周围的人物车辆好似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活动,显得痴傻无比。

在这一瞬间,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从未进入和想象过的世界。

一个比现实缓慢数十倍的世界。

一切都在一点三秒内结束。

在第十三个零点一秒,强大的惯性力使得摩托底朝天翻起了跟头,强劲的喷气式悬浮装置将这块燃烧的钢铁托上天去。我好似在银河间驾驶,整个人倒挂下来。

在第十二个零点一秒,腰间的两支军用强力手枪已经落入手中。这些丑陋的生化兵器缓慢转动躯体,瞳孔中逐渐浮现出惊愕和畏惧。

在第十一个零点一秒,摩托撞过十余米的距离和一百二十度车位,手枪的保险打开。

第十个零点一秒,四名保安举起了手中自动步枪,领头的怪物弯腰,作出深蹲的动作。

第九个零点一秒,已经瞄准。

第八个零点一秒,扣动扳机,左右开弓。

滴——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子弹缓慢钻出枪口,带来无数碎屑,随后很久火花和硝烟才冒出来,还未散去,第二颗子弹已经追了上来,此时弹壳才潇洒地跳出枪膛。这个时候,我头朝下在半空中作着高速移动,那些弹壳好像凝固在周围的死亡精灵。

第七个零点一秒,两支手枪里的所有子弹都已发射出去,全都准确地轰入了四名持枪者的大脑。这些子弹经过改装,破坏力惊人。那些丑恶的头颅几乎在同时爆开,红色白色的**颅骨炸出很远,唯有空空的颈子奋力朝上喷洒鲜血。吱吱的声音,好似一群老鼠在叫。

他们唯一做的,就是在脑袋炸烂之前射出数颗子弹。

也是在这零点一秒,那名没有持枪的头领猛地扑了上来。他的速度快得离谱,和飞行中的子弹不相上下。

第六个零点一秒,子弹逼近。他们刺破空气之时,在身后留下一圈圈震动波,好似数道白色的螺旋尾气。

我忍痛张开翅膀,因为时间太短,背部的肌肉群全部撕裂,在高度的兴奋之下下,疼痛全部化为杀意。

子弹到了。

摩托翻过了一百八十度。

第五个零点一秒,我扇动翅膀跌下摩托,小心地调整方向,躲避袭来的子弹。子弹一颗一颗自身边缓缓划过,甚至可以感觉到弹头上的热量,一枚子弹在我的左脸上划破一道伤口。

血珠在虚空中凝固,一串盛开的腊梅。

领头的怪物高高跃起,张开了尖锐的右掌。

第四个零点一秒,我收紧小腹,插在腰间的两个新弹夹掉了出来,精确地插入弹舱,人已经翻身落到地面,单膝跪在地上,用拇指上了膛。

第三个零点一秒,保安扑面而来。我平举双手架起手枪,面露微笑。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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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零点一秒,枪管近得已经凑到那怪物眼睛底下,迫不及待地发出怒吼,子弹连珠炮似的发射出去,没有一发落空。这怪物震开四五米远,整张脸搅作一团,眼珠鼻子耳朵舌头牙齿全都掉了下来。

这个时候,过于强横的生命力反而带来了无比的痛苦。

摩托完全翻过了身,即将落到地面。

最后一个零点一秒,我向后弹跳追上了摩托,重新跨回车座。摩托狠狠地撞击地面,车轮冒出大片火花。即使有避震器的防护,屁股仍旧一阵发麻。

一切结束。

身后的面包车里全无半点动静,黑漆漆的车窗里也不知还有人没有。除了地下的五具尸体还在发出哧哧的喷血声,四周再无一点声息。

我无来由打了个寒战,挂上档位,加快速度。

从舟山东路驶入沈半路,又拐过上塘路。虽然已是午夜,但这座永不休息的城市仍旧放射着无穷的活力。一排排明亮的街灯和璀璨的霓虹灯下是川流不息的车阵,感到自己仍旧和大多数人在一起,心里多少好受一些。

但我知道,这是错觉。尽管现在身处人群之中,危险却一点都没有削减。

我已经被公司发现,从他们的对话来看,榊原秀夫的立场也不再是秘密。我们原本在暗处的优势一下子化为乌有。

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我想应该和今晚劝说洛贵之无关,那么很有可能是李副市长李真告的密,至少公司也早就在政府布下了暗桩——以我国政府人员的风评和公司的财力来看,既便整个市政府班子都被收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正在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扭头一看,一辆十八**卡车横冲直撞扑了过来。

这是那种平日里用来运载黄沙和各种重型材料所使用的,载重达二十吨以上的超级巨无霸卡车,绝不允许在市区行驶的。现在这驾驶员却如同喝醉酒一般,歪歪扭扭撞过来,前方的小车为了躲闪,有的一头扎到了街边的护栏和树木,有的两三辆撞在一起,也有躲闪不及,被大卡车拦腰撞断的。有一辆出租车被撞成两截,后半部分撞飞出去,里面竟然还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这女孩穿着果绿色的裙子,已经不太会动了,好容易稍稍抬起头,招手向周围求救,身旁正在燃烧的一辆轿车却突然爆炸,炸飞出来的钢板一下子把她半截手臂削去,露出白花花的骨渣。

她还来不及喊痛,大卡车已经从后赶上,把整个人碾成肉酱。

我忽然看到,驾驶座上坐着的司机,不是别人,正是和荒木姿一同来的柳璃。

这个看来清纯无邪的少女,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她突然拉动车上的喇叭,上百分贝的巨响将周围车辆和商店的玻璃窗全部震碎,我脑中也一阵麻木。

她是冲着我来的!

此时身上再无武器,刚才的剧斗又耗尽了所有的体力,背后的血浆抑制不住,完全无法化出翅膀,只能轰上油门,加速逃离。

风从脸侧划过,留下一刀一刀刺痛的感觉,随着速度上升,引擎的轰鸣渐渐遮盖了其他声音,震动越来越剧烈,方向把在手中渐渐发飘,一不留神便要车毁人亡!

速度已经飙至极限,那种与风同行的快感在血管里凝聚。我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于冒死亡的威胁,沉迷于飚车中无法自拔。更何况身后还跟着一头体重数十吨的钢铁怪物,这比任何奖励都刺激人轰击时速表顶端!

她从后面追了上来,引擎发出的隆隆巨响好似大瀑布飞流直下撞击崖底的巨石。我微微往左打方向,没想到弯过了头。摩托尖叫着横移出去,几乎每个零件都在颤抖,终于在地上翻滚起来,我也飞了出去。

卡车险险从身边掠过,把一路上隔离车辆和自行车道的金属护栏卷飞出去。柳璃从驾驶室探出头来看了一看,随即一个大转弯,轧过道路中间的隔离绿化带,莽撞地发起二次冲锋。

我浑身上下好似开了三万六千个口子,全都往外泊泊流血,连骨头都断了几根。好在摩托十分皮实,除了外壳有些扭曲变形之外,还能开得起来。

在卡车再一次撞来之前,我窜进了一条小巷子。卡车的大灯在巷子外照射了好一阵,消失了。

她躲藏起来,在暗中窥视。

穿出这条胡同是上塘高架桥的一个路口。我在路口徘徊一阵,偷偷摸摸地朝高架路开上去,被埋伏在路口的一名交通警拦住。

他朝我敬了个礼,训斥道:“你是怎么回事?高架不许摩托上去的,不知道?”

我还想辩解,他腰间的对讲机响了,这警察说了几句,脸色大变,连招呼都不打,匆匆朝桥墩下赶去。

他是收到了附近有卡车疯狂驾驶的报告吧?我检查好从他腰间窃得的手枪,重新发动,驶上高架桥。

在所有的交通设施中,我最喜欢高架公路。不单是因为高架桥上车速较快,更因为它高出地面数十米,在上面行驶给人一种无往不利睥睨天下的气概。

现代的高架桥已经成为了上下三四层,连绵数十公里的巨型混凝土怪物。我在高出地面三十米的最高层行驶,好似行驶在城市的脊梁上。夜半这个时候,高架上车辆很少。

周围的房屋低矮和黯淡的,但是随着一块一块的路标牌经过,建筑物渐渐高大明亮,我已经进入了这座流光飞舞、熊熊燃烧的城市核心,进入了水泥混凝土的无边森林。

高架上的车辆开始增多,有人摇下车窗朝我吹口哨。

身后的警笛此起彼伏地交织,无数警车正在追赶。

左右后视镜忽然被一个庞然大物挤满——那是阴魂不散的柳璃。她居然驾驶着那辆金属怪物驶上了脆弱的高架公路,高架没有坍塌倒,真算奇迹!

在卡车后方跟随着四五辆警车和十来辆摩托,却没有一辆敢于靠近。以那些警车的吨位,只怕轻轻一挤便会被挤下高架路。

她前方那些小车亦拼命前行,试图躲过无妄之灾。不断有车辆飞撞出去,跌下深渊。

她怎么可能找得到?我细细思量今晚发生的一切,又在身上乱摸,果然在外衣口袋里找到了一个粘呼呼的金属小球——追踪器!

定是刚才她在扶我时放置的!

将这玩意丢到高架路下,我掏出手枪,朝后轰出数枪,卡车车窗应声而碎,却并不影响柳璃的速度。

她又靠近了,前脸狠狠朝我撞了过来,幸好这时候及时加速,车身一震,没有被撞倒。刚和卡车离开一段距离,她又撞了上来。

这里已经是城市最为繁华的庆春路,周围都是数百米高的摩天大厦,好似金光闪闪的天兵天将。

逃不过了吧?

我决定搏一搏,咬牙朝路边冲去,同时猛踏悬浮装置。摩托短暂地飞了起来,跃过高架路边的护栏。

现在我置身于离地面四五十米的高空,直接冲下道路,底下是一片高速行驶的车流。

人几乎在半空中悬浮了十个钟头,离心力把睾丸都甩到胃里,下身空虚地难受。当我狠狠砸向地面之后,那玩意儿又被压得火辣辣疼。摩托支离破碎,彻底报废,我比它也好不了多少。

一辆出租车在面前半米的地方硬生生定住,司机的脸都要贴住玻璃;身后数辆轿车一一追尾撞了上来,好似一条不断前拱的金属毛毛虫。

这些面色发白的司机一一下车,向我围了上来。

“怎么回事?你不要命啦?”

我有气无力地看着他们头顶——十数吨的大卡车冲破高架的路壁,自三十米高处跌了下来,卡车装载的钢筋如天女散花般撒开。

“逃吧!”

卡车比摩托重得多,惯性也大,所以落点很远,这群司机可以幸免于难。但是前方同样有许多车辆,车里的人怎么料得到会有灾祸从天而降。

离地面大约还有十余米的时候,柳璃从车窗里钻了出来,灵巧地一跃而下。她好像没有骨头,全身缩成一个团,滴溜溜滚落在地,敏捷地朝前跃了几步。

卡车一头栽倒在公路上,好像被一只巨掌拍扁了,整个车身都皱了起来,像个沙皮狗模样。但这只持续了半秒不到,它猛烈地爆炸起来。

光是开头砸下时,便砸到了三四辆行驶中的轿车,随后的爆炸又毁掉了数十辆。在烈烈火光中,无数钢筋从天而降,毫不留情地插入正在高速行驶的汽车,使它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也有直接**旁观者的天灵盖——那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身后的车祸现场,没料到转眼间整个人都被扎了个对穿,一双眼珠子翻了过来,只剩下灰色的眼白,身下红的白的液体和屎尿顺着扎透的钢筋流了下来。

这里变成了地狱。

我呆呆地看着一切,对自己的弱小感到无比痛恨。假若拥有无时无刻都可以变身的力量,假若拥有取之不尽的原始力量让自己可以随时进入超高速的境界,那么我就可以——

杀了她。

她朝我走过来,浑身上下还是充满着清纯可人的气质,似乎刚刚只是完成了一桌美味佳肴的少女。但是在我眼里,这是一头比任何生物都要丑恶的母兽。

杀了她,杀了她!

“你伤了荒木大哥!”这女人不动声色地说,“所有伤害荒木大哥的人,都该死!”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心里忽有所感,一个声音在头脑中大叫道:“弯下腰、快弯下腰!”我的理智还未反应过来,肌肉和骨骼却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弯腰的动作。

一辆军用吉普从背后擦过,无声地落地,撞向柳璃。这辆车如鬼魅般出现,柳璃大约也没有发现。于是血肉之躯毫无防备被彻底拥抱。她像纸扎的一般活生生给扯成碎片,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又被车轮碾过,连叫都来不及,完全成了一摊烂泥。

吉普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身边,车窗摇下,露出妙舞说不出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