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间牢房醒来,看到满是裂缝的天花板。那里原本大约涂着白漆,干结之后又裂开,一块一块挂下来,地上也全是干油漆的碎片。空气里凝结着一股刺鼻的煤油味。
空荡荡的房间里别无他物,唯有边上铺着一张半米宽窄的凉席,好似给猴子用的,墙角倚靠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铁皮痰盂,里面溢满前人留下来的秽物,早已干瘪了。大约两米高的地方,开着一个小小的气窗,窗外却是地面,这里显然是个地下室。
面前,黑黑地矗立着二十来根手腕粗细的栏杆,阻隔了出路。外面沉着一条阴冷的长廊,看不到半丝光亮。
我强撑起身子,脊椎骨好像被人锯开,一点也不听使唤,摇晃着来到铁栏杆前,勉力运起原始能力。
一个炮仗在脑中炸开!
我癫痫起来,一下子瘫倒在地,身子已经被冷汗浸得精湿。一千多支回形针从皮肤里钻出,扭动着勾起一块块血肉,他们欢快舞蹈,看不见的血液溢出身体。
黑暗里忽然响起一种恐怖而单调的敲击声,像是镰刀击打大门的声音,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是上下两排牙齿正在搏斗。
用手轻按胸口,在原先长着死肉的地方,果然多了一个冰凉的圆饼,好似有个圆筒被硬生生塞进胸膛,却留了个尾巴在外面。鹿毛繁太说这是什么力量抑制装置,难道从此之后,都不能再使用原始能力了么?
他还说……今天不知是什么时候,外面怎么样了。
我忍痛敲起铁栏杆来,声音在长廊中回荡,干涩得很。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迷迷糊糊在栏杆前睡着了,有人用脚尖踢我,抬眼一看,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警察。
“何事这么吵闹?”
他的声音没有一般警察的凶狠,也许比较好说话吧?我舔了舔嘴唇,道:“这是什么地方,今天是几号?”
老警察却不答我,慢慢踱了回去,我正失望,他却又回来了,手里捧着慢慢一盒饭,弥散出诱人的香气。这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早已饿得麻木了,道了声谢,接过饭来,三口并作两口地扒饭。菜是豆瓣烧咸肉和茄子,底下还有红烧肉捂鲞,烧得很入味。我这辈子从未吃过这么香甜的饭菜,吃得太急,冷不防噎住了,大声咳嗽起来。
老警察递过一个塑料杯来,不紧不慢道:“这里是市府旧大楼。”
我“啊”了一声,点头表示感谢,市政府旧大楼原是三战时期的东瀛军驻浙水司令本部,有这样的监禁设施自不奇怪。只是这样看来,市政府怕已经完全被公司渗透了。
我又道:“大叔,今天是几号?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个地方?这里也不是看守所吧?”
他看了我一眼,道:“我只是个小警察,什么都不知道。今天是六月十号。”
“什么!”
我一时呆住,连饭菜泼洒在身上都没有知觉。
自己竟然已经昏迷了二十天,那么公司的计划岂非已经得逞?城市,即将毁灭?
我“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不行,必须阻止!你要放我出去!”
他给吓了一跳,退开两步,也不来整理饭盒,消失在黑暗中。无论怎么叫,再不现身。我心里烦乱得很,反复思量起鹿毛繁太的话。数百万人即将死去,那些孩子和老人……
我越想越气,坐立不安,大声喊叫,拼尽力气撞墙,直到精疲力竭伤痕累累,一头栽倒在地,很快沉沉睡去。
这是第一天。
到了第二天,脑子里的念头更加复杂。鹿毛繁太说,榊原秀夫已经被他捉住,那么,阿妈在东瀛的地址会不会泄漏?如果鹿毛繁太干伤害到她一根头发,我会——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再想什么也没有用了。
那老警察又来到,带来了一个盒饭。我趁着他给送饭的当儿,向他说了公司的阴谋以及城市目前的危急状况,他却漠然不语,转身离去。
这是第二天。
第三天,好像发起烧来,浑身烫得厉害。脑子里尽是不现实的想法:强行运用原始能力,说不定能冲破阻碍;再和老警察说一说,央他放我出去;出去之后……一定要找鹿毛繁太报仇。
晚上做了一个梦,也说不清到底是否真的是梦——这晚上有很好的月光,透进通气孔,在地上映出一个圆形的亮斑。我百无聊赖之际,脑中不免想到了妙舞。想起她和我之间奇妙的心电感应,回味我们**时完美的和谐,旧时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来覆去……
就在这半睡半醒之际,那个梦发生了:我的视角在虚空中飘荡,穿过整个城市,来到……来到展定鸿的别墅,妙舞和小铃正在玩耍,周围的洪升泰帮众正往卡车上搬运什么东西……
这个梦的结尾是一个女子绝望的呼喊:“救我!”
这呼喊像一枚楔子钉进颅骨。
第四天,我绝望了。心里空空荡荡,什么都不想。偶尔,倒也有几分后悔——当初安分地干我的司机,不是挺好么?何苦要牵扯到这件是非当中。可是想到死去的朋友们满是血污的眼睛,又有几分愧疚。两种情绪反复煎熬,眼角不由自主流下泪水。
老警察还是一如既往给我送饭,什么都不说。我跟他说些城市就要毁灭之类的话,自己也觉得像个疯子。
晚上又梦见了妙舞。我隐隐觉得这不是梦那么简单。妙舞拥有能够沟通心灵的能力,也许是她在对我呼唤?可是我现在身陷囹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头顶的天空被阴霾覆盖……
到了第五天,老警察没有来。第六天也是。
我吃不上饭,倒不怎么饿,只是浑身软绵绵没有力气,心里,也有些忐忑。
第六日晚上,我正在睡觉,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爆炸惊醒。从狭小的气窗里,透进来一片狰狞的猩红,蹦跳着朝外张望,只看到有什么东西猛烈燃烧。这一晚整夜没有睡,因为窗外一刻不间断地传来爆炸和尖叫。
第七日,空气沉寂地有些怕人。平日里虽然也沒什么响动,可从气窗里好歹还漏进些声音来:汽车奔驰而过的滚轮声;远远飘来行人高声说话的声音;似有似无的夏蝉鸣叫……今天,这些声音全都。
连昨晚响了一夜的惨叫声,也完全听不到。城市像死去数日的人,再发不出一点动静。
下午,我孤坐着,气窗里不知什么时候爬进来一条长长的蚯蚓,一直从窗口爬到地上。我道哪会有两米长的蚯蚓,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道弯弯曲曲的血。
黑色的血。
第八日正午,太阳很猛。牢房里还是一样阴沉。我正发愁再这样下去,迟早得饿死。长廊外面,忽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
开始是一声急促的顿地短音,随后是一阵长长的拖地声,然后再是一声短音,反复交替。好像有个人,单脚跳了进来,身后还拖着什么东西。
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泽,慢慢浮现出老警察苍白的脸。
咋一看,什么都没两样,可是隐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的脸虽然还是原先那张,可总感觉不像。感觉有人拿了老警察的照片做成个面具,套在头上,没有半点生气。
他靠近来,右腿从膝盖处断掉了,断裂的骨头刺出皮肉,裂口里都是碎骨。连我看了,都觉得膝盖疼痛起来,他却好似无知无觉,用左脚使劲往前一跳,再把右腿硬拖过来。伤口本来就大,被这么牵扯着,更加裂开来。血鼓足了劲头激射出来,满地都是。
老警察的身上,除了血渍,还有些泥巴的痕迹,头发中间也乱糟糟混着些干草,好似刚刚和谁搏斗过。
“大叔——”
他并不回话,双手握住栏杆,鼻尖一耸一耸,好似嗅到了我的味儿,忽然伸出手来想要抓我,那双手上,指甲却已经剥落了,指尖都变成灰色。
正如他瞳孔的颜色。
老警察变成了丧尸。
我心如死灰——城市,已经完了吧?
它摸索了一阵,却碰不到我,有些急躁地发出咆哮,过了不久却缩了回去,在走廊上徘徊一阵,消失了。
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墙壁里发出隆隆的绳索绞动声,铁栅栏竟然向上升去!
心中固然是喜,可是想到外面不知是怎么险恶的世界,也有些犹豫。
缓缓朝外走了两步,身侧忽然传来一阵尸臭。我不知哪里来得力气,朝前一扑。只觉得背后毒辣辣的疼,被什么东西抓着,回头一看,老警察呼哧呼哧地窜了过来。
它的速度比刚才不知快了多少,哪里来得及避?唯有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力挥出一拳。只听“咯嚓”一声,却不知击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老警察已经倒了下去。抽回拳头一看,手上除了三颗断裂的黑齿之外,还握着半截长满黑斑的舌头。
我急忙把这东西抛掉。
它还未死,又挣扎着站了起来,我心里着实有些害怕,后退着往外面跑去,一面观察四周,终于找到一个消防柜,里边装着一只灭火器和一柄消防斧。我用肘砸开玻璃,抽出斧子。灭火器“当啷”一声跌在地上,差一点砸伤了脚。
他已经过来了,我举起消防斧,狠狠砸了下去。可惜数日食水未进,头重脚轻,那斧子在手里,好似万钧。老警察往右一闪,斧子砍中它的左臂,把整条胳膊都卸了下来。我被惯性带着朝前一仆,它毫无痛楚之色,趁机扑了上来,把我压倒在地。
我们纠缠在一起,它浑身软绵绵、湿耷耷,我好似抱了一条大蚯蚓,鼻中全被尸臭塞满,根本没有呼吸的余地,又冷不防吞下一口它身上流出的死血,好似吞了一肚子生鱼卵。
这个时候我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所幸它到底也是个老者,又受了伤势所限,一时也奈何不了猎物,只是伸出右手来乱抓,同时把嘴凑上来,想咬我的脖子。
我用膝盖和左手顶着,右手在地上摸索,终于摸到了消防斧光滑的木柄,可却怎么也举不起来,身上渐渐失了力气,它的口越靠越紧,甚至都可以看清口中滴着黄蜒的牙齿。
右手忽然摸到了一个颇轻的东西。
拉到眼前,原来是灭火器的橡胶喷口。
丧尸张口咬来,我再无办法,把橡胶喷口狠狠**它的嘴里。
橡胶管的头是硬的,支在它的嘴里,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我拉过灭火器来,暗叫一声:“老天保佑!”猛地压下了发射键。
这是个老式的气压式灭火器,从喷口立刻射出高压气体。喷口原就**了它的喉咙,气体一下子灌进肠胃,把它的肚皮越撑越大,好像一只曝晒了两三天的癞蛤蟆。它的手脚好似通了电般拼命挣扎,模样十分可笑。
僵持了两三秒,丧尸的肚子炸开了。
一脚踹开这玩意儿,慢慢在地上喘气,也顾不得摘去粘在身上的肠子和碎裂的脏器,先双手拖过消防斧。老警察的肚子前后开了个大洞,几条肢体都散落在四处,嘴巴还一张一合,不住喷出黑血。
我举起斧子,换了平钝的那头,在半空抡一大圈,靠惯性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