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雄把收音机贴住耳朵,里面正播放一首轻快的背景音乐。
“他说什么?”
“他说看到银瑞大厦上,一个接一个地亮起了火把,看样子不像火灾,倒像是有人故意点燃求救的。据他估计,火把起码有几十支。”
“那就是几十个人了。”
“下面一圈每个房间的灯光有规律地闪亮、熄灭,像是被人操纵的。”
“嗯……这说明他们还保有基本的电力,银瑞大厦下面确实有两台备用电机的,食物储备也很丰富。”
我点点头:“是啊。”
雷雄低着头,缓缓道:“小方,现在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我可以老实跟你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能够让这里这些人出去,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你告诉我,该不该去救这些人?”
我想了很久,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站起来推开门,回头苦笑。
门外,除了守卫的几人之外,所有警员都聚在一起,盯着我们看。人都是一样的,在危难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寻找一名可以依靠的强者。雷雄,便是这样一名强者。
可惜,这时候他也不能创造什么奇迹。
“各小组,报告情况!”
铁汉阳第一个站起来,道:“第一小组队员三人,二五式半自动步枪三挺,弹夹八匣,手雷四枚,报告完毕!”
在他之后,其余各小组组长亦报告了各自情况。经过一夜的战斗,总共还残存警员二十二人,平民三人,弹药无几,食水皆无。
“大家已经了解了自己的情况,现在,要决定去不去救援困在银瑞大厦的市民。有什么意见,诸位可以直言。”
我们都还没来得及说话,李真已经干咳一声,道:“雷队长,我说两句?”
雷雄还未回答,他已站了起来,朗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大家都是人民警察,救助市民本是应当的,特别值此危难之际,更该有所作为。可那绝不是说,值得鲁莽冲撞一意孤行。刚才听了诸位报告,也知道弹药已经不多。我看早些对僵尸的攻击中,所耗弹药十分惊人,想来再战一个回合便要告罄。在这种情况之下,是否要冒這么大的风险,去救一些甚至并不存在的人,这一点值得我们考虑。毕竟,各位也都是活生生的人,也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能够在这危机四伏的城市将自己完好无损地带出去,这本身便是一大胜利,诸位也不枉‘英雄’的称号……”
他还没有说完,铁汉阳便骂道:“胆小鬼!说什么混话,明明就是有幸存者!老杨,你说是吧?”
杨友一抿紧了嘴,一言不发,铁汉阳再问一声,他才道:“我同意李副市长的意见,现在的我们,没有本事去救别人了。”
“你——杨友一,你——”
他平日里大约和杨友一交好,未料这次意见居然相左,只是“你、你”地叫了两声,气鼓鼓地说不出话来。
杨友一又道:“依我之见,还是要先冲出去,把这里的情况向外界说明,等外界救兵赶到,总好过和那些幸存者一同困死。”
“屁话,屁話!你个孬种!”铁汉阳低吼一声,一拳朝杨友一脸上砸过去。杨友一一时不防吃着这拳,沉沉地撞在墙上,口鼻间溢出鲜血。
铁汉阳亦未料到这一拳能够砸实,一时呆了。我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
“自己人,不要动手!”
他看了我一眼,额头上都是汗水,又望了雷雄一眼,闷头坐下了。
雷雄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望着被众人护住的杨友一,道:“别人还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
众警员面面相觑,刚才和我一同下楼杀尸的那名叫黄宗仁的组长道:“能救,还是要去救的。如果实在困难,再退回来也不迟。横竖我们都要找个地方补充些给养。”
“好,赵鹏,你也说说。”
赵鹏便是那手下一名警员被丧尸拖走的组长,他抬起头道:“只怕等遇到困难,便退不回来了。李……副市长说得对,如果再有大批丧尸进攻,我们撑不了半个钟头。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这些警员中,倒也有不少是赞同李真的,只是碍于脸面,不好明说,一听组长都这么说,声音也大起来。其余那些警员,只是说要去救援幸存者,可是怎么去,怎么抵挡丧尸,怎么逃出去,却没有半点办法。众人乱哄哄的吵闹声,夹杂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更搅得人心里纷乱不已。
铁汉阳忽然问我道:“方哥,你觉得怎样?”
我怔了一怔——自己心里虽不齿李真的为人,却也明白他说的不错。这个时候,能够逃出去,便是胜利了。
只是,这话说出来,好似总有些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铁汉阳看了我半天,见我不答话,一咬牙对雷雄道:“队长,你说怎样便怎样吧!”
杨友一亦接口道:“队长,你下命令吧。”
其余警员同声道:“全听队长吩咐了!”
雷雄沉吟片刻,低声道:“既然是众弟兄的生死,大家自己决定。投票吧。”
票箱用两只意见箱充当,放在房间里,警员们一个个相互看着,谁也不好意思头一个进去。军人本来以服从为天职,没有投票决定自己命运的,一时有了机会,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见李真猥猥琐琐地坐着,便走过去推推他。
“怎么?”
“你,先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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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还想辩解,见我脸色吓人,无可奈何地头一个推开门进去。这样,他总没有办法弄假。
李真出来之后,铁汉阳首先站起来走到投票室门口,却不进去,而是回头环视众人一眼。也许是我的错觉吧,他的眼里似乎蕴藏着一道金光,可又不像错觉,因为被他目光扫到的人,全都把头低了下去。
夜,渐渐深了。投过票的人全都一言不发地或坐或站,盯着门。空气当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将被引爆。雷雄从投票室里出来,对我道:“方平,你还没投过吧?”
我点了点头,推开门进了投票室。
说是投票室,其实只是个连窗户都没有的杂物室,连空气里都散发着一股霉味。一张三条腿的破桌上摆着两只木头意见箱,贴着红色胶带的,是去救援;贴着绿色的,则是逃生。
两只箱子里,都盛满了黄澄澄的子弹。
匣子上的投信口很小,也看不清里面哪个子弹多哪个子弹少。我过去掂了一掂,两边几乎一样重。
我这一颗子弹,该放在哪里呢?
倘若放在红的,那么面对的也许便是一场恶斗乃至死亡;放入绿的,生存的几率会大得多吧?
李真那丑恶的脸浮现在我眼前,耳边亦响起了他的笑声:“活下去,只要活下去……”
手一颤,攥在掌心汗津津的子弹已经跌到了绿色的木盒上,滴溜溜地转着,发出极细微的碰撞声。
这声音,好似有个人在背后大声喝骂一样,几乎叫人跳了起来。我仿佛听到丧尸冲进大厦所发出的快意,幸存者们悲凉的惨叫,他们永远也等不到救援者了。
眼看子弹就要滚进投信口,我手疾眼快地把它重新抓回手里。
——可是我们去是没有用的,也许那里根本沒有人,也许那里的人都死了……
也许……
“救命——”
妙舞的声音又出现了,这次的声音清晰许多,也虚弱许多,像是风中摇曳的一小点烛光。
我手一抖——她还活着,我可肯定!
现在发怒是没有用的。我慢慢平静下来,试图让自己的脑波在想象中扩散出去,似乎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绝对宁静状态,在昏睡和苏醒的交界点,我发出了讯息。
“你在哪里?别怕。”
“我在火光升起的地方,我在城市中心,在高处,看着你,等待你。”
还想再问,讯息已经被切断,我回到现实中,感到脑子一阵眩晕。
火光升起的地方……会不会就是银瑞大厦——他们刚刚在那里点燃火把。可是,也许这只是我病态的虚妄幻想,也许等我们到达那里,发现的只是一万头正在啃噬人肉的丧尸。
上天会这样厚待我,让我拯救我的女神吗?
也许——
“去他妈的可能也许吧!”我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把子弹投入红色票箱。
我们会活下去,作为人而活下去!
出投票室的时候,我从未如此坚信这一点,亦从未为自己和李真那种人的不同,而感到如此骄傲。
“都投了,数票吧!”
雷雄打开房门,带了铁汉阳杨友一两人进去取出信箱。众人眼直直地盯着信箱,好似里面盛着的是两具婴孩。良久,雷雄道:“谁来唱票?”
我们还未发声,李真舔舔嘴唇道:“我来吧。”
他先把手伸向红盔,随即顿了一顿,又伸向绿盔,终于一把夺过来,抱在怀中,也顾不得体面,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来。他用一柄小斧砸开箱锁,在地上竖起,大声道:“一……”
他每数一个,就抬起头来看看我们,然后又看看地上排着的那些子弹,好似检阅自己的士兵,仿佛所有的希望全都藏在这小小的子弹中间。灯光照到他的脸上,映出满头油汗,目光里,有说不出的呆滞。
“九……十……十……十一……”他的面前,这时候已经摆了十一枚子弹,右手中亦擎着一枚,却僵着,不愿放下来。脸色,亦变得难看起来。我悄悄挪步到他身后,发觉箱子里空空荡荡,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他尤不甘心,颤抖着放下第十二张选票,双手在信箱里边上细细摸索,好似在浑浊的河水里摸螺蛳,脸上什么颜色都有,良久,干脆把箱子整个翻转过来,用力摇晃,可却什么都没有摇晃出来。
这里一共十二枚子弹,那么支持救援幸存者的,便有十三人了。亦就是说,救援派占了上风。
我道:“李先生,数好了么?”
李真环顾周围众人,摇头道:“等等,我再数数那边的。”
铁汉阳在一旁道:“不用数了,我已经数过,红色里有十三枚。”
“总是再数数保险的……”
“你数,你数!”
铁汉阳将意见箱塞到李真怀里,双手叉着,眼中充满讥笑,道:“怎么样,数出十四颗来了么?”
李真也不理会他,顾自埋头数了两边,又看了我一眼,结结巴巴道:“十……十三颗,可是——”
“可是什么?还有什么好可是的!”铁汉阳瞪大了眼睛。
李真眼珠滚了两圈,说不出话来,看到身后站着的杨友一,便道:“杨组长,投票如此接近,怎能算数?命是自己的,怎可由别人做主?我看支持逃生的还有不少人,不如大家分作两队,愿意去救人的便去救人,愿意撤退的便先撤退,总好过全军覆没。你觉得怎么样?”
杨友一涨红了脸,只是不答。李真又问一边,他终于咆哮起来:“你算了吧!不要以为我支持撤离,便是和你一路货色!结果既已出来,还用多说什么?你问问这里的人,若再有半个愿意跟你去的,你们大可以自行逃命!”
我都被杨友一的激烈吓了一跳,李真更是僵在原地。他尤不死心,干笑了两声,朝其他警员望去。众警员看着他,好似看着一条癞皮狗。
看他的样子,倒也很有些可怜,我正想上前将他拉下来,雷雄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握住他的肩膀。
论个头,雷雄实在不比李真高出多少,可是这个时候看起来,两人却好似天神和小鬼一般。李真被雷雄捏住肩膀,忍不住痛叫起来:“放手,雷队长,雷队长!”
雷雄也不理会,只是对我们道:“结果已经出来,十三票对十二票,如果没有异议,明早即出发援救银瑞商厦中的幸存者,趁着还有时间,大家多睡一阵吧!”
听了他的声音,看着周围铁铸的汉子,我的血不知怎么也热了起来,和众人一同大喝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