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赫然又是一具枯尸。
与上回在水茶庄看到的无异,甚至较之更为凄惨,尸体的面目狰狞而干枯,缩干了水分的尸身上衣衫褴褛,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镇上哪家的人。而尸身上方的胸口处还破了一个大敞着的干褐口子,里头的心和肺已不知到了哪儿去,或许是被精怪吃了。
使得竟是最为恶毒的剜心掏肺的伎俩。
围观的人群中,一些胆子小的人早已逃窜到远处找个角落呕吐,声声刺耳,略有些胆识的也统统别过脸去,不愿再看。唯有我直直地站在那,盯着那具人不人鬼不鬼的尸体,久久不能回神。
虽然此前早已受过王二尸身的冲击,但那毕竟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看到那凄惨的画面时除了恐惧外,至多也不过是同情悲哀,而如今,一想到躺在地上的此人我有可能在这镇上有打过照面,说不定还打过招呼,甚至有可能还说过几句话,如今却成了这副可怖的模样,屈辱地躺在这儿供人围观,我便从心底而上一阵阵地发冷,两腿也不自觉地开始软了起来,几欲瘫倒。
有人从身后用手轻轻地捂住我的眼睛,耳畔是清风带着几分叹息的劝慰,“若丫头,别看了,回去罢。”
“清风,”我喉头有些发紧,又捏了捏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力求压下心底不断涌上的愤怒和惶恐,但仍感觉声音有些颤抖,连着齿间也轻颤起来,“那你帮我看一下,那具尸体下方压着的那抹绿色,是不是青鹭身上的鸟羽?”
他似乎愣了愣,而后又是一声沉重的太息,话语间有意避开我的问题,“若丫头,不要去想了。”
我不理会他刻意的劝告,“到底是不是?”
这回清风沉默了好半晌,才终于妥协一般地回声道,“……是。”
心口有团火无处宣泄,我渐渐松开了拳头,面无表情地扒下他捂着眼睛的手,“哦,我们回去吧。放心,我不会为了不熟悉的人做傻事,更何况我也拼不过那厉害的畜生,只是觉得日后自己要小心些,莫要让精怪钻了空子。”
清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终究是点了点头。
……
第二日清早,镇上便有风声传来,昨晚在巷口发现的那具干尸官府已然确认了身份,正是那打更的吴老伯,按现场来看,是从街道上被不知何方来的精怪生生拖入巷子里头杀害的。
昨夜一夜都再没有传来那熟悉的打更声。
吴老伯早年娶的妻早已病故,因伉俪情深,此后便终身未娶,而膝下又无子,吴老伯一个人无依无靠,只靠着打更赚些钱为生。眼看着这就快到了古稀之年,却这般凄惨死去,不得善终,怎能不令人唏嘘。镇上人自发地都掏了些钱为吴老伯置办了一副好一些的棺椁,再草草下葬便了事。
自此找清风算卦的人更多了,统统只为了祈个家人平安。我在灵栖里头干活时依旧可以听得到外头传来的那哗啦哗啦的铜板撞击的声音,却再也没有了当时那份羡慕之意。
当晚收摊过后,清风拎着装着铜板儿的破酒坛儿直接走进来,嚷嚷了一句,“上坛酒吧,好酒。”
见他状态有些不对劲,我替他取了坛他最喜欢的女儿红,又端了碟花生米过去,这才在他对面坐下,“怎么了疯子,头一次见你赚了钱还如此垂头丧气的,换了平日你不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他径直掀开蒙在酒坛上的红布,摇头低叹了一句,“这钱赚得太不开心。”
我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端倪,但还是问道,“为何?”
“这边是张家媳妇哭着要算她在水茶庄做事的丈夫是否平安,那头是李家阿婆颤颤巍巍着要算她嫁去祈国内城从而音信全无的女儿八字是否能克阴邪,这么一天到晚下去,自己心里都没个安稳,还得笑着跟他们说大堆吉利话,心情怎么能好。”
我皱了皱眉头,劝道,“大家也都是被吓坏了,待过一阵子说不定也就过去了。”
“希望如此,”他仰脖灌了一口酒,眼神突然越过我瞟到后头,带了几分玩味,突然闲说道,“那只小花妖跟那个光头小和尚关系还真是亲近,莫不是真的在一起了罢?”
我随着他的目光所及回头望去,正是桑枝正夹了一块肥腻腻的红烧肉硬要焕月吃下去,两人感情如蜜里调油一般,整日甜
蜜得很,似乎浑然不知外头的人心惶惶,倒也算得上是灵栖里的一道风景,“是啊,他们……咦,疯子你是怎么知晓桑枝是花妖的?”
“在下再怎么样,好歹也是个算命先生,呃,虽然卦算不准,但总不至于连眼前的是人是妖都看不明白。”他闲闲地拈了粒花生米到口中,沉吟了一会,“若丫头,我与那小和尚不熟,有些事我去说不太方便,你去替我向那小和尚带句准话,近日最好看着些那只小花妖,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来才好。”
我转念间已是知晓了他话里的意思,隐隐有些不快,出言辩驳道,“桑枝她从未害过人性命。”
清风并不恼我的反驳,只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人急红眼起来也是会干出些丧心病狂的事儿,妖也同样,而妖有比人更大的能力,所以更加可怕,前头的那两件血案你也亲眼目睹了,我说的这话并非是针对谁,听明白了吗,若丫头?”
他这话说得并无错漏,合情在理,原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鉴于这厮难得正经,我心悦诚服地垂下眼来,“是,方才是我激动了,我会找时间与焕月师父说的。”
“无妨,知错就改就是好丫头,”聊了会天后,清风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不复刚进来时那般怨气冲天,一边呷了口酒,又抛给我粒花生米,笑道,“嗨,若丫头,接着,赏你的。”
这么些年来早已见识过,清风这厮见风起浪的技艺实在太过高超,若是再给好脸色看指不定就得上房揭瓦了,我翻了个白眼,当即决定不予理会,他闹腾了半会也觉得没意思,便转了话风问道,“你与那跑堂的怎样了?”
这俨然是个更绝望的话题……我想了想,最后沉痛地以四个字形容,“心无杂念。”
清风便是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一手拎着酒坛子,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没头没脑地拖长声调道了一句以前常说的话,“世事无常,今朝有酒且今朝醉罢!”便留下几枚铜板付作酒钱离去了。
以前听他这句话只是笑谈,然而如今听去竟觉得意外的意味深长起来,我回过身去,看着他大摇大摆的背影,心思杂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