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酒盏叮铛碰撞声间清风平静的声音隐隐传来,“可是为了那个小花妖?”
焕月的语气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半晌才答道,“是。”
我微微探出个头去,见雕花楼梯的镂空间隔之中是清风从怀里掏出个黄纸包来,“你便是不来找我,我大抵也是要找上门的,我不喜欢看见镇上再出这样的事,当然,撇去这些假道义的话来不说,我终归是惜命的。这药,是三次的量,每隔两天放在吃食里便好,只是……”
焕月紧了紧手中的酒杯,又颓然地松开,坚定道,“先生不必顾及其他,只悉数道来便好。”
“……只是,可能会有些副作用,譬如说可能无法正常生活,只能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度日,不过停药以后,凭体质恢复些日子,大抵也便好了,这是一时之计,好在,你也只需要这一时之计,中元节过后,天下大抵便太平了。”
我终于听不下去,直起身从楼梯后头走出来,因忌惮桑枝会突然回来,只压低了声音忿忿质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桑枝?她并没做错什么!”
清风并没有惊讶于我的突然出现,也或许是因为早就发现我的存在,本就不欲躲避,只对我意味不明地叹息了一句,“她终归是妖。”
我对他的话困惑无比,却还是兀自为她辩称道,“是,她是妖,但是你们也看见了,她是只好妖,为什么只因为这一个身份,就非得背上你们这种猜忌?这对她不公平!”
话音落地,沉寂良久。清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包涵着的宛如对无知任性孩童的宽容,面上神情似是在心里斟酌了一番词句,终于缓缓说道,“阿若,事到如今,清风我也就跟你说句实话,邱五晏他向来护短,故他一直希望尽可能给你一个毫无邪恶诡疑的环境来弥补他以前对……不过既已身在红尘,就算再被小心保护,贪嗔痴慢疑这几桩,谁又能逃得过呢?”
我一愣,听他继续说道,“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明晓,无论好妖邪妖,妖便是妖,它们赖以生存的方式便是吸食精气,它们若是活着,我们就活不了,如此冲突的生活方式,又何谈的上公平?也许他们暂时没有害人之心,可以后呢?我们不谈太远,现在呢?它们真的能抵挡得住青鹭羽的诱惑吗?谁又能保证?……当然,说到底,我也不过是自私的,只想保全性命,仅此而已。”
即使心里知晓他说的是实话,我心里还是堵了堵,最后只能再次强调道,“可是桑枝她从未害过人性命!”
清风皱了皱眉头,试图出言劝我,“我知道,可是……”
“不,她有杀过人,”在一边一直未说过话的焕月乍然抬起眼来看我,清隽的目光
一点点褪去了方才的犹疑不觉,而是一派慑人的沉静,那一瞬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在坛场那天的眼神,那凌驾于众生万象之上的倨傲和悲悯,只一瞬间让人觉得无所遁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我十三岁那年……我,亲眼目睹。”
我震惊,“怎么可能,她明明说过……”
我仍记得那夜桑枝在芍药花园中朝我与小黑哭诉的话。她说她害得都是垂涎于她美色的男人,也未贪心地伤人性命,只不过是吸食了一些精气而矣,若是歇息个两三天也就过来了,是焕月不曾理解她,才与分道扬镳。现如今想来,竟也是漏洞百出。
焕月似乎明白了我心思一般,轻而缓地截住了我接下来的话,“桑枝她……一向都是个小撒谎精呀,你怎么就还不明白?”
我哑然。
的的确确,桑枝一路过来扯了不少谎,虽然经常让人恨得牙痒痒,但却也都是小事,不足挂齿,然而,我又如何能清楚在她与焕月相识的这几年中,她有没有对人动过杀心,又对焕月说了多少不能容忍的谎话呢?
气氛凝结了半晌,只有清风自斟自饮的声音,约莫沉默了一炷香后,焕月才对我轻声说道,“阿若,不是我不信她,而是我不信自己。”
我无言以对。
焕月在与太虚对峙的时候,他曾答应过若是桑枝有一日伤及人性命,他便要亲手了结了她。我以为焕月那日答得坚决是因为胸有成竹,未曾想过,他竟也是怕的。他们说得似乎都有理,可我却仍是无法赞同他们仅是因为猜疑便要把人打入死牢,但毕竟是站在外人的立场上,最终却也只能妥协,“我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她的。”
“谢谢。”他端起一边的酒碗,与我端端正正地一敬,面容肃穆,“阿若姑娘,这杯在下敬你。”
我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坛子,我离开的这么些时间里竟就已经摆了大半桌,其中也不单单是君莫笑了,如清风之前所说的,均多多少少掺上了些烈酒,气味醇厚绵长,隐隐有些醒鼻,我喉头一紧,摆了摆手,不自觉心有余悸地退开了几步,“算了,我便不喝了,待会还有事要做,你跟疯子二人再说话吧,我不叨扰你们了。”
他看向我的眸光微动,似是有些不安,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
我转身退去,即使背过身也能察觉得到他略带哀意的眼神,还有迎风飘来的轻声一句,似是解释给我听,又似是困惑凄惶地自言自语,“我也不想这样做的,真的不想。”
我没有回头,只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我知道他不想这样做,也知道可能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是这不代表就能够被轻易原谅,毕竟这对桑枝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
夜深人静。
月儿在夜空中盘成了一个弯弯绕,虽然大半部分都已被乌色的浓重云彩遮住,但所幸露出的那小半部分倒是亮堂得很,伴着点点星辰,加上后院栽种的一株开得正好的桃花,看起来很是附庸风雅。
我搬了个梯子,扶着两边一步步地爬上了屋顶,在屋脊上一屁股坐下。经过几日的训练,我竟已然可以很好地掌握爬屋顶这一技能,说起来虽然调脂抹粉、卖弄风情的那些事我总是学得一塌糊涂,但对这些古里古怪的事儿却是出奇的无师自通,不消实验几次便已熟练得很,再也不会出现前几次从屋檐上跌下的窘境。
小黑果然就坐在屋脊上,旁边摆着一小壶酒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这似乎已然成为他来到灵栖以后的习惯,我一早便摸清楚了他的行迹,几番创造“偶遇”,故这次他见我溜上来后面色也不惊讶,只从屋脊中间临时安置的小茶几上翻了个玲珑的红泥小酒盅递与我,权当作是打招呼,便转头继续喝自己的。
即使眼前这杯子是垂涎美色已久的小黑递的,我也不敢多喝,只怕神智一乱,又要脚步虚浮地在他面前跌个壮烈的狗吃屎。虽然知道小黑不会在意虚礼,但也不好直接拂了面去,我只得浅浅倒了半杯,算做个意思,而且在手中拿着个什么东西,也总觉得心中踏实些。
两人静默地在屋顶上吹了一会微凉的夜风,后院蝉鸣隐约,显得我们更加沉默。
气氛虽然并不算得尴尬,但我向来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故总想找些什么话题来打破这样的沉静,一时身边找不到什么物件,眼前也没有什么美景可供我借题发挥,只能瞧着玲珑酒盅中碧绿潋滟的酒水随意问道,“今个儿怎么不是原先的了?”我记得他最喜欢的是君莫笑。
他微微侧过身来,淅淅沥沥地满上一杯酒,看起来倒也挺乐意回答我如此无聊而简单的话题,“被今日来的那个算命先生和焕月喝光了。”
见他提起清风和焕月,我不禁又想到了白日里发生的事,只又问道,“小黑,他们说的,你可是听见了?”他当时就在门外,我激动起来时声音又大,多多少少,大抵也是听见了些的。
“听见了一些。”他没有隐瞒,面色无波无澜,敛眉抿下一口酒,绿莹莹的酒渍在他较常人而言略显苍白的唇边妖冶异常,却又让人移不开眼去。
“那你……是怎么想的。”我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酒盅,想知道答案,却也怕他说出答案,“小黑,如果你是焕月,你因为她是妖,而对她下药吗?”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听听他的建议,如果小黑的答案也如他们一样,我想,或许我便能放下这个心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