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倾颜,你可以继续再睡一会儿,暂时没你什么事。”我使劲挣开手腕的绳索,冲着那快速跃近的黑影大喊道:“秦延之,你别过来,有埋伏!”
昭文世子正骂到欢畅处,忽然见我挣脱捆绑落了地,肥大的身躯一震,退后几步躲在自家弟弟身后,继续骂道:“你就是个祸水,妖孽,满肚子坏水,举止野蛮,谈吐低俗,气质粗鄙……”
我懒得理他,憋足气力冲远处喊道:“秦延之,你千万别过来,这是个陷阱。”
远处的身影听到我的呼喊,身形一顿,瞬间又急速冲这边奔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我能看清他闪亮的眼睛。
秦延之……他真的来了。
任墨予从容不迫得站在草丛边上,望向我的眼神闪烁出奇异的光芒,他的眉梢一挑,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浅笑,恰如我初次在醉金坊遇到他的模样,妖孽而魅惑……只不过左边脸有些肿,不晓得会不会自此毁了容……
昭文世子也依旧是我初次见到的模样,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天然一副山贼长相,此刻扯着脖子骂我骂得有些气虚,抚着胸口为自己顺气。
“我会杀了他的,你信不信?”任墨予的声音不高不低,随着凉凉的夜风轻轻飘进我的耳朵。
“我不会让你杀死他的。”我盯着月色下邪魅的男子,疾速向秦延之奔来的方向退去,接触到他身体的那一刻,我感到莫名心酸,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昔,暖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透过,令我想起了无数个相抵而眠的夜晚。
我抬头望向他的眼睛,幽深如碧潭,无波无绪,沉静自然。
“你怎么来了啊?他们正要诱你过来除掉你呢。”我轻声问他。
秦延之跟我并肩而立,沉沉说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死掉,师兄已经死过一次了,那一次我没能去救他,令他落至今天这种境地,还有你……如今,即便是陷阱也罢,我都愿意跳下去。”
“奥……”我低了头,莫名有些失落,人家是在救月倾颜的,救我大概只是顺路。
“你的武功怎么恢复的这么快?”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一面警惕得握紧手中的长剑,拉着我缓缓向捆绑月倾颜的刑架靠拢。
这个……我有些窘,挠头答道:“被任墨予强行摁住亲了一口,于是便恢复了。”虽然这个答案听起来很奇怪,但我还是如实招了,因为这是事实,这件神奇的事情发生时,我也很惊讶很喜悦,以至于一个把持不住将全无防备的任二公子掴成了猪头。
秦延之诧异的盯着我,眼神有些飘。
我刚想出声解释一下,花丛旁的任墨予瞬间飞身掠过,腰间的长剑已经出鞘,在月色下散发出森冷的光芒。他身后的昭文世子也挥着手掌大喝道:“抓刺客啦,所有人都出来抓刺客啦,只要死的不要活的,手刃刺客者赏银万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唰唰唰……”花丛,草丛,墙根,树顶,屋檐,凡是能藏人的地方均层出不穷的往外冒人,个个手执凶器,双眼闪烁,望向我们的眼神仿佛看到几枚到处乱蹦的大金子。
我瞪眼,张嘴:“不用这么夸张吧。”
紧接着,我的眼珠差点没从眼眶中掉出来。美大叔甚是悠哉的从就近的屋子推门而出,周围姹紫嫣红围着一圈娇俏丫头,有端果盘的,有打扇子的,有捧糕点的,有拿着披风垂首而立的,还有几个家丁殷勤的搬出一张硕大的太师椅安放到院中央。
如此,美大叔开始稳稳的坐在椅子中吃葡萄,时而拍拍手,说:“那个云子宁,你是叫云子宁吧,没事别傻愣愣的站在那里,挡着我看不到。”
我猛然回神,转头一看,可怜的秦延之已经被堆积成山的人群埋了,任墨予招招狠辣,直取其要害,旁边的家丁拿着武器团团围住,时而偷袭一番,背后来一刀,将打群架的基本要素演绎了个十足十。
我跺脚,“你们无耻!”旋即就近撂倒一个家丁夺了把龙牙大刀冲进人群。
实话说,我是使剑的,不大会用刀,在家就用过菜刀,帮厨房的阿婶杀过鸡,还因为手抖只剁了半个脑袋下来,那生命力特别顽强的小公鸡愣是扑腾着绕着院子飞了一圈,到处洒落被屠杀的证据。
“子宁,你带着师兄先走,我殿后。”秦延之扬声冲我喊,嗓子已嘶哑,大概是应对的有些吃力。
“不行,要走一起走!”我挥舞着龙牙大刀开始疯狂的拍打那些家丁的脑袋,拍晕一个是一个。
拍着拍着,我感觉自己好像在拍苍蝇。
又拍了一会儿,我觉得比苍蝇难拍。
拍到最后,我的手都麻了,苍蝇也快没有了,世界就要清静了。
老侯爷坐在院中“啪啪啪”拍手,哈哈大笑道:“云子宁,好刀法。”
昭文世子不屑得挑了挑眉毛,嗤之以鼻。
当院侧只剩下任墨予跟秦延之时,我又一次愣了,我不想让任墨予杀了秦延之,我也不想让秦延之杀了任墨予。我与秦延之近半年的朝夕相处,夫妻能做的事情……大抵已经尽数做过了;我与任墨予吵吵闹闹也近半年,亲兄弟之间的事情……大抵也不过如此。
月色下,两名武艺非凡的男子缠斗在一起,邪魅的二公子狠辣善攻,温润的秦家大公子沉稳善守。
我盯着他们看了半晌,忽而忆起爹爹在山上时说过一句话:“这个世间善恶其实分得并不清,某些特定的时刻,好人会做错事,坏人也会做好事。”在皇上和秦延之的眼中,昭文侯府是坏的,可在任墨予的眼中,事情便要反过来看。
我又瞥了一眼远处的老侯爷,他正侧首淡淡说着什么,昭文世子在一侧频频点头,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于是我转身直奔月倾颜而去,三下两下解开捆绑,扶着他说道:“别睡了,再睡要出人命啦。”
他依旧深深埋着头不说话,我想他大概真是饿晕厥过去,便连拖带拽的扯着他走到秦延之身侧,说道:“我们边走边撤,如何?”
“好。”秦延之转头望了我一眼,笑得绚丽。
对面的任家二公子抿紧双唇,不发一言,看得我好生不习惯,他此刻应该破口大骂我忘恩负义才对。并且以任墨予的功夫,何至于到现在都未曾拿下秦延之。
然而,还未待我细想,二公子手中的长剑直直攻向昏迷的月倾颜,出手疾速且狠辣,秦延之反应极快,一把将我和月倾颜揽至身后,手中的长剑却硬生生被磕落在地。
“咣当”一声响,我本能的挥刀接住任墨予的又一轮攻击。
于是任家二公子终于说话了,他说:“你若狠得下心便杀了我,否则我必杀他!”
“咱们讲和吧,我武功没你高,打不过你。”我闷声认输。
“子宁……”“你个笨蛋!”秦延之和任墨予的声音同时响起,出奇的默契。
有些事情可以讲和,甚至投降,可有的事情却不能,比如感情……
那会儿我并不十分清楚,只是跺着脚语带哭腔:“可我真不想跟你打……还有……”
你们再逼我,再逼我就哭给你们看!
我这厢眼泪还未酝酿出来,神奇的事情又发生了,半死不活的月倾颜忽而活了,只见他身手敏捷的捡起地上的长剑,狠狠得戳……刺进秦延之的胸膛。
……
余光瞥见老侯爷正嚼着一粒葡萄浅笑,如同一只大尾巴狼。老姜果然是老姜,此月倾颜非彼月倾颜,原来这就是他们的后招……
秦延之一掌击退假扮月倾颜的死士,眼神悲哀的望着我,嘴角漾起一抹淡淡的浅笑,他说:“子宁……”
这下,我是真哭了,我握着他的手说:“你不要死,你别死啊……”
“别哭别哭……”他忙伸手拭去我面颊的泪珠,轻声说到:“你别难过,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现在不说怕以后都没机会了……”
他虚弱着说这话时,任墨予手中的长剑又攻了过来,直取秦延之咽喉。
当时的情况非常的混乱且复杂,我甚至都不晓得自己手中的大刀何时****了任家二公子的肩头。
温热的鲜血四溢,两个男人都不服输的站在那里对视,一个胸口插着柄长剑,一个肩头插着把大刀。
我站在他们中间登时就懵了。
“秦延之……你……”我扶着秦延之,有些不知所措。
任墨予单手扶肩,忽而就对我咆哮开来:“你滚!你有多远就滚多远!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分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
我松开秦延之的手去扶他,一面只顾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任墨予埋头不答,片刻,他蹲下身子紧紧蜷缩起来,如同受了伤害的小兽。
“对不起,对不起,很疼是吗?”我俯下身子想去看他的伤口,手背上忽而湿漉漉的,冰凉一片。
他哭了。
我也蹲下身子,任由他的泪水沾湿衣衫。
好半天,秦延之的声音低低传来:“子宁……”此时,他已站立不稳,单手扶住墙壁勉力支撑,俊逸的面容益发苍白,他说:“我输了,没有输给任何人,我输给了你。”语毕他冲我浅浅一笑,眼中满是宁静的淡然,如白云漫卷。
下一刻,他握住胸口的长剑踉跄走向院内,声音高扬而嘶哑:“昭文侯爷,在下秦延之,想与你做一笔交易。”他的身形晃动,却始终不肯倒下,如玉的白袍沾满斑斑点点的血迹,然而此刻在月色下竟熠熠生辉,美的不似凡间。
我起身想去扶秦延之,手却不知何时被任墨予紧紧攥住,他就那样牢牢抓住我,紧的毫无缝隙,固执的不肯松手,即便痛的浑身颤抖。
老侯爷稳稳坐在太师椅中,他微笑着望向秦延之,淡淡道:“此刻你已是阶下囚,凭什么跟我谈条件?私闯侯府之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即便你此刻死了,也没人护得了你。”他随手接过一条湿毛巾擦着手,如同刚刚用完膳。
“一块玉佩,你找那块玉佩找了好久吧。”秦延之的语气依旧从容,只是声音有丝犹疑,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赌这锦绣山河,我赌那崇高帝位,我赌你的蓬勃野心。”
此话一出,昭文侯爷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一抹冷冽的寒光,他抬手将毛巾缓缓递给身侧的小丫头,仿佛并不欲与秦延之深谈。
秦延之长身立在院中,青丝披散,嘴角含笑,一如他平时一般从容淡然,雪白的袍角随风飘洒,漾出一波又一波的细纹。
好半天,好半天,昭文侯爷忽而朗声笑起来,他边笑边拍手,“你倒是个知晓变通的,比你那死鬼老爹强很多。”他的语气平和,分不清是赞赏还是揶揄,只是那一瞬间,我看到秦延之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自此他的眸光再未落向我半分。
我的手被任家二公子紧紧攥住,即便他吼着让我滚,却也并不曾松开半分。
我因为误伤了他便也顺着他的意思,大夫前来给他清理伤口时我就陪着,后来那老大夫说了句“无甚大碍”便下去熬药。
我侧身坐在床头,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向院内,朦胧的月色下一切已经恢复宁静,掩盖了方才的战争和血腥。我并不清楚昭文侯爷会如何处置秦延之,我甚至不晓得真正的月倾颜究竟是何时被掉了包,此刻又在哪里。
屋内静悄悄的,旁侧是任墨予平稳的呼吸,仿佛已经睡着了。
可是我晓得他并未睡,因为他手掌的力气未曾减少半分,捏的我有些疼。
“二公子……”我望着他俊美的面容,轻轻说道:“方才你明明早就可以杀死秦延之的,缘何非要等那名死士先动手?”
任墨予依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呼吸也凝重了几分。
我知道他不想回答,便又问道:“方才……我没有要杀你……”缘何你要自己冲上我的刀子?只是这句话我没有问出口,因为答案我依稀已经晓得。
于是我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二公子,你安心睡吧,我会留下来,待你的伤完全好了再走。”
那一夜任墨予睡得不甚安稳,可无论睡着还是清醒,攥着我的手一刻未松。
很多年后,我偶尔翻看一本书籍,上面有几句话,大概是说:“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若你想打败他,千万别让他死,他若是死了,你便永远没有机会胜过他。”
之后很多年很多年,我一直在想,那一夜,任墨予除了欲擒故纵、苦肉计之外,到底还设置了多少个圈套让我钻。
只是,秦延之……那一夜后,你我之间的缘分已尽,你未说出口的话,我此生怕是永无法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