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魔女区”。
走进即将拆除的废墟,满地乱石与枯黄野草,头顶高耸的烟囱遥遥欲坠,似乎多年来又矮下去几米?绕过一片瓦砾堆,走进破旧不堪的厂房,开裂的屋顶倾泻寒冬的阳光,如同白色的剑刺入眼底。
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条通往地下的水泥阶梯,他很熟悉地走下去,一直来到地底的那道舱门前。
他并未推开紧闭的铁门,而是把耳朵贴在冰冷锈蚀的门上,仿佛能听到里面的声音——时间,漫长时间的回声。
静静地听了几秒,终于听到一个声音,却是他自己的声音,清脆而稚嫩的声音,十年前的自己。
十年后,这里是唯一没有改变的地方。
他的颤抖,耳朵在颤抖,双手在颤抖,身体在颤抖,记忆也在颤抖。
2000年,夏天,他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守在早已消失的小超市,痴痴等待他的小麦出现。自从地铁站前广场的分别,已经快一周没见到她了。凌晨,他在学校墙后拼命弹唱吉它,希望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可是,在他要翻越围墙时,却被闻声赶来的门卫痛打了一顿。
周五,炎热的下午,他看着对面学校大门里,陆续出来许多回家的学生。
他渴望看到小麦,却意外地看到了钱灵。更意外的是钱灵走过马路,径直进入了小超市。
父亲在后面的屋子睡午觉,只有他一个人守着收银台。钱灵背着书包准备回家,从冰柜里拿了个冰激凌,来到收银台结帐的时候,却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
店里还有其他高中生,他也不敢跟钱灵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她找了钱。等到她离去后,他才紧张地打开纸条,看到一行小麦的字迹——
对不起,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注定不可能跨越那条深沟。下午,我就要回家准备高考了,四点钟我会在舱门里等你,当面和你说清楚!
原本充满热情的心,瞬间,凉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纸条,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似是小麦亲手写上去的字——
没错,这就是她的意思,也是他早就说过的话“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注定不可能跨越那条深沟”。
咬着嘴唇几分钟后,他凄凉地苦笑了一声,在心底对自己说:总会有这一天的。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立即冲出小超市的门口,对着刚刚走过马路的钱灵大喊起来:“喂!请一等!”
钱灵微微颤抖一下,回过头来很是害怕。
他飞快地跑过了马路,还差点被一辆大卡车撞到,依然什么都不顾地来到钱灵跟前。他从背后摸出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将纸垫在学校的外墙上,草草写下几个字——
我心里难受你
写完他把这张纸条塞到钱灵手里说:“请务必把这个交给小麦!求求你了!”
钱灵恐惧地点了点头,便把纸条塞进口袋里,飞快地逃进了学校。
此刻,南明高中的门卫正警惕地看着他。
他退回到小超市的收银台,祈祷田小麦能看到他写的小纸条。
等到将近四点,他把收银台交给父亲,跑出了小超市。经过那片夏日的荒野,心底越来越难过,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痛到无法叫喊出来。
希望不是最后一面。
来到废弃的旧工厂,他已经对此熟门熟路,进入那个破烂厂房,找到神秘的地道走下去。
打开厚厚的舱门,他向黑暗深处喊了一声:“小麦!”
只听到自己的回音,小心地走进门里,摸索黑暗的墙壁,期望能摸到那个温暖的身体。
突然,听到身后有了脚步声,当他紧张地回头,才发现舱门已被人关上!
转身冲回门口,沉重的舱门已被关紧,外面响起旋转把手的声音——那种船舱里才的旋转把手,一旦旋紧就连海水的压力也难以冲开!
“开门!小麦,别开这种玩笑!”
他大声叫喊起来,用手拍打着舱门,发出肉体与金属的碰撞声。
然而,那道舱门再也纹丝不动了,显然已被彻底旋紧,从内部是绝对无法打开的!
“小麦!小麦!你干什么啊?快点开门!”
无论怎么声嘶力竭地叫喊,门外再没有任何动静,恐怕小麦早就跑远了吧。
他发出愤怒与绝望的吼声,但在这空旷荒凉的破工厂,除了那些孤魂野鬼,又有谁能听到呢?
大叫大嚷了不知多久,反正也看不到日出日落,永远是无边无尽的黑夜,终于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倒在这片曾经生起过篝火,拥抱过那个温暖身体的地方。
在地上苦思冥想半天,嘴唇开始剧烈颤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也不知有谁会来发现自己?真后悔出门前没告诉父亲去哪里?现在老爸大概正在到处找他吧?除非——小麦自己会回来开门。
他开始默默祈祷,默默祈祷那个少女的出现。她可以永远地离开他,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不知道在没见面的几天里,她发生了什么变化?是她的父亲还是她的老师?还是她的那个传纸条的死党?大概就是她们两个合谋来害他的吧?
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有一种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的冲动!反正,在这个没有任何光线的地方,眼睛仅仅只是一种装饰品。
时间,已成了奢侈的幻觉,只感觉腹中饥饿难忍,过很久饿过了头,停顿许久又感到饿了——如此周而复始许多个轮回,力量渐渐消失,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躺在地上绝望地爬行。
秋收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明白现在只要睡着,就永远无法醒来了。
就在他又饿又渴几近昏迷时,忽然发现靠近舱门的地方,渗透进来一小滩水——外面想必下起倾盆大雨,许多积水流入地道,才会渗进几乎密封的舱门。渴得几乎烧起来的他,再也顾不上是否卫生,趴在地上喝起那些水。
大雨,不知道下了多久,等到雨水完全消失,他才感到了真正的绝望。
没有水,更没有任何吃的,他又不是神仙,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僵尸。
小麦没料到这样的后果吗?或者她以为会有人来救他的?还是吓得再也不敢回来了?
于是,他从地上检起石块,在墙上刻起田小麦的名字,刻了一个又一个,反正也看不到刻成什么样?许多个名字后面加了标点符号,有的“田小麦”三个字上面还有大叉!
他恨她。
终于,他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只待死神将他接收到另一个世界......
他也梦到了那条深深的沟。
幸运的是,最终来迎接他的并非死神,而是一个流浪汉——想在这片废墟里搭个窝,出于好奇拧开地下室的舱门,才发现奄奄一息的少年。
流浪汉是个善良的中年人,因为家乡土地被强行征用,导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一路乞讨流浪到上海郊区。流浪汉把身上仅有的馒头给了少年,还给他弄来干净的水,总算从死神唇边救活了他。
等到少年恢复过来,便跑回阳光底下,眼睛差点被光刺瞎,只能半睁半闭摸回小超市。
然而,他才知道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父亲焦虑地到处寻找他,结果在南明路上被一辆大卡车撞死了!
同时,当他看到日历才知道——自己被关在地底超过了三天三夜!
他知道所有学生都回家准备高考了,他也没再去找小麦——就算找到她又有什么意义呢?能换回父亲的生命吗?他没有去惊动居委会,好像自己依然在外失踪,任由别人把店里的东西搬空。他只是去了一趟殡仪馆,悄悄接走父亲的骨灰,带着父亲和伤心的记忆,头也不回地离开上海,踏上回乡的道路。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