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救寺方丈实在不能再做缩头乌龟,闪身出来高宣佛号:“阿弥陀佛,本寺账目清楚不惧人责难,这位施主,你今日到底为灾民捐多少?老衲保证让你亲眼得见你的银钱怎样度支!”
这是挤兑杜甫没有钱就没资格说话。可杜甫哪里是笨嘴拙舌的?早已经调查清楚普救寺就搭了三天粥棚就撤退了,然后就在这里做法事……这个逻辑不对!杜甫想得很清楚,你想救灾却又财力不足,可以,那你就该先捐香火后搭粥棚。但你现在是先搭粥棚了说明你本身有钱供应,然后你又搞募捐,那捐来的钱不就都揣你自己腰包了?
杜甫此时身边同样聚集了不少清醒过来的士子,厉声反驳:“账目清楚?我正想问问方丈,敛了那么多钱财,到底多少用于购买赈灾的衣食?多少用于给佛祖塑金身?好,即便是诵经祈福好了,我更想问问方丈,城外冰天雪地中饥寒交迫的灾民此刻是需要胡饼还是需要梵音?我还要问问佛祖,若是真有慈悲,为何降下这大雪大旱惩罚万千无辜的百姓!”
三个问题好似三重骇浪,接连拍上方丈的心头,就是千年的顽石也将被吞没,方丈每听一句脏腑间就一股悸动,杜甫三句话问完换来不少起哄声高喊着“问问佛祖去”!唐朝的士人风气开放,思想不受束缚,心中连孔圣人都不像明清时期那样冠一个“万世师表”而当作老婆的屁股摸不得,更加不把佛门当一回事。
终于在人声鼎沸中,方丈三重逆血从腹拱上胸,一重多过一重,从胸涌上喉,一重狠过一重,最终从嘴里喷溅而出,流淌在高台的木板上,滴滴嗒嗒的鲜红灿烂夺目,这才连惊带吓的压制了大多数人的起哄声。
“快救大师!”王维赶紧招呼小和尚上来抬人,乱作一团中恶狠狠的对杜甫怒目而向……好好一场慈善法事竟然是这个场面,真是始料不及!难道这个人是我的克星不成?王维哪里知道,他的克星不是杜甫,甚至同是天涯沦落人有相同的克星也说不定呢!
方丈以喷血的表演压制了杜甫的责难,成功的转移乌压压一片士子的眼球,但并未能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只要有足够劲爆的新话题,中国人看出殡不嫌殡大的习惯可以迅速转移。现在就是个好机会,铿锵声响起,那是金属摩擦的声音,一队队披甲卫士开道冲开了拥挤的人群,鲜亮的盔甲新镀上的一层银镜晃得任何人都看不清来者何人。
小和尚才抬起来的方丈虚弱的倚靠在高台下,生生被十几杆长槊挡住了逃走的路径,冰冷而坚硬,闪着肃杀的寒光好似吞噬血肉的饿狼,那威武的将军终于走上前自报家门:“左领军卫中郎将覃睿,接到百姓举报说普救寺以赈灾为名大肆敛财,特来调查!还请大师把捐赠的账目拿出以证清白。”
屋漏偏逢连夜雨!方丈急怒攻心又是一口血溢出嘴角,滴滴嗒嗒的继续染红着僧袍。其实这也是他乱了方寸,所有人都早就忘了一个根本问题——十六卫有什么权利调查寺庙筹款的账目?这场面下只剩得小和尚气哼哼的喊叫:“你看不到我们方丈这个样子吗?要查也得等他病好啊!”
“等他病好?那时候假账不就做好了!”覃睿冷冷的银盔中露出冷冷的脸,大手一挥间就有数十名左领军卫的兵士冲上来,推推搡搡的轰赶小沙弥,抬箱子的抬箱子,撕扯人的撕扯人,绝对有后世‘承馆’的风范!覃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又是记账又是清点,入库之后再搬出来赈灾,哎呀,用不着那么麻烦的!募捐的银钱不是都在这儿吗?直接搬去城外分发给灾民让他们自己去购买衣食岂不省事!”
覃睿话音一落,侍卫们就开始七手八脚的上来搬挪钱箱。方丈软在地上被这一幕震惊的又清醒过来,想要扑上去阻止又实在腿软,只能大声喊叫:“抢劫!你们这是抢劫!还有没有王法了?”
“出家之人此刻想到王法了?”旁边看笑话的大有人在,比如杜甫就不失时机的顶上一句:“方丈大师莫要胡说,将军们这样做也是为你好,既可堵住怀疑寺院敛财的嘴,又省去众高僧奔波之苦都让军士们代劳了啦!”
“你!你们……噗!”方丈彻底晕过去了,可不是省去奔波之苦吗?这都彻底白干了!
“众位,众位士子安静!”覃睿跳上高台拱手作个圆圈揖,心里想着老子就是王法,嘴上却公正廉明的道:“还请众位监督左领军卫运输分发赈灾钱到每一个灾民手上!以免有人反诬我十六卫贪墨,请!”
一个请字大义凛然,说罢覃睿跳下高台当先而行,招呼着大街上的士子一起往长安城外而去,路上不时的鸣锣呼喝:“普救寺的大师们慈悲!募集万贯香火钱救灾喽!”让所有人都听到左领军卫只是在帮普救寺押运银钱、洗刷普救寺发赈灾财的冤名。
顺便也表示左领军卫的清白!这就是李璲和高适商量后的结果。
看着远去的人潮,跟一场梦似的,刚刚还熙熙攘攘的普救寺瞬间冷冷清清,王维扶着栏杆让自己不可以倒下,痴痴的卷起被踩烂、撕扯坏的自己的书画,脑海中一片空白……不对!这一切都不对……王维突然挺直了身姿,双目放射出明亮的光华,毫不犹豫的抛下脚边刚请来大夫救治的方丈,朝着崔希逸的府宅狂奔而去。
长安城的治安和城门的通行归左右金吾卫管,同样在阅兵式上并肩作战扬眉吐气的兄弟,当然没有任何阻碍的放行了,一路上各坊市内的小型米面行、布料庄都加入了赈灾的队伍,左领军卫士兵把一箱银钱放到店铺门口,就有数十箱早就准备好的物资换出来。
等到了城外,士子们几乎和卫士们一样,人人不闲着,肩扛手提的衣食开始向灾民们分发!覃睿不失时机的领着亲卫齐声喊:“皇帝陛下仁德广播!普救寺大师首倡善举!”顿时带领着灾民都感动的流泪,纷纷跪倒在地谢恩。
“皇上万岁!大唐万岁!”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让闻讯赶来的崔希逸也不好立刻上来责难。直到一场大慈善进行完毕,灾民们领了钱粮感恩戴德的离去,士子们热情消退后也都耐不住严寒纷纷回城,旷野上寒风凛冽萧瑟寂静了,崔希逸才冷哼一声,打马近前挡住覃睿的道路,痛斥道:“左领军卫中郎将覃将军,你私调兵马、强抢寺庙、哗众取宠就不怕本官参奏你个谋反之罪吗!”
唐朝的制度,管兵马的不能带兵马,所以左领军卫的将军日常操练左领军卫士卒,但无权指挥左领军卫士卒出营去执行任何任务!崔希逸抓住“私调兵马”这一件事就足以让覃睿人头落地了。
崔希逸的声色俱厉并不能吓唬住覃睿,覃睿端坐马上比他高了一头,背靠三百多银甲卫士底气十足,俯视着孤身一人的崔希逸,覃睿缓缓的从怀中掏出印信和文书,但并不打算交给对方验看,只是在眼前随意的晃动两下,不屑道:“首先,崔大人叫错了本将的官职,本将昨天已经调任右领军卫了,其次,这里有兵部的文书和京兆尹的行文,命本将带左领军卫卫士三百维持普救寺赈灾募捐的秩序,崔大人莫要诬蔑好人!”
“你……”崔希逸怒目圆睁,心道你左右领军卫不就是一条裤子的两条腿儿吗?但后半句终于憋了回去——“你是早有准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