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赶到醉枫池的时候天已黑透, 几分钟前,一声轰雷带起了一场暴雨,我对车夫戏言道, “不知老天爷遇上了什么不快事, 竟然哭成了这番模样。”车夫听之笑道, “怕是我们凡人想不到的烦恼吧!”我点点头, 没再说话。
车夫将马车靠在醉枫池外不远的地方, 我执伞下了车厢,给了车夫银子,早早打发了他回去避雨。而自己则掌伞来到门外, 门上挂着的那阔气的牌匾依然是风雨不侵,傲然展现着它的风姿。
我浅抿了抿唇, 徐步上了台阶, 回眸与远处的水塘, 雨水不住地打落,扩散出圈圈涟漪。流光闪闪, 竟在这深夜里也泛出了刺眼的光芒。
将目光收回,我拾起环轻叩着门,不久便有人前来应门,门开后呈现在我面前的那张脸我甚为熟悉,张三, 我似乎也有段日子没有见过这个憨厚老实的小伙子了, 此刻再见他倒觉几分亲切。
张三这小子也还算认得我, 见了是我赶忙请我进去说话。我随他进了屋子, 待坐下他才恭敬地对我说道, “瞧这天都黑了,又下这么大的雨, 岚翘宫主怎会深夜造访?是不是有什么和老大有关的重要事情?”
我稍稍偏了偏头,随后道,“我此次前来,并非为了枫枭。”
张三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不是为了老大?那么宫主这次来又是为何呢?”
这小伙子说话倒是直接,既然他都这么问了,我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了,“我想向你打听两个人。”
“宫主想问何人请尽管问,张三一定知无不言。”张三很是爽快地道。
我满意地颔首,“君迟轩和清王殿下。”
张三想了想,“君公子?不知宫主怎么会问起他?君公子已经好久没有在这儿出没过了,他也算这儿的常客,在老大生前他常来和老大谈天,可后来就再没有出现了。”他拿过一个空杯给我倒了茶递与我,“倒是清王殿下之后还曾接手过醉枫池一段时日,可近来似乎忙着什么大事,也没怎么露面了。”
我一怔,“都没出现?”君迟轩竟然没有来醉枫池,那么他会去哪里?难道真的是上王府去杀人了?这家伙不要命了吗?
“对,宫主找这二人有事吗?”张三好奇地问。
我摇摇头,“也没什么大事。”
张三听后只是笑笑,我没有去深究他的笑容是什么意思,只听他道,“若是这样,宫主不如先在这儿住下吧!您瞧这天色也不早了,有什么事也待明日再谈如何?”
一路赶来我也确实是累了,于是随了张三的意思,在他的安排下我住进了醉枫池,住的还是以前住过雅阁深处的那间房。
在屋里我来回踱了几步,绕了个圈,发现一切都没变,布局格调仍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物是人非,曾几何时那个妖娆得就像个妖精一样的男子,他扬言说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可是此刻的他,在哪里?
我有些想哭,特别在看到这些熟悉的物品,觉得明明不大的屋子显得特别的空旷,我心里顿时难过起来,又有点害怕,好怕自己会一直如此,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直到死。
走到桌边,我吹灭了油灯,四周顿时暗了下来,我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悲由心生,孤寂感涌上心头,然而越是在脆弱的时候,我就越是容易想到枫枭,还有汐照、逆嵬、迟轩、清王……这一张张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面孔一一从眼前闪过,让我突然发觉生活很累,累的并不是身体,而是心。
一颗心在岁月的蹉跎下,早已变得伤痕累累,我尝试自己为自己舔伤,却发现那完全是徒劳,到最后,伤仍是伤,在静下心来的时候还是会痛。
门外忽然闪过一道黑影,我猛地站起身,“谁?!”取过伞我立马奔至门边,一把推开房门,见有一名黑衣人夺风而去,他的身影在雨中穿梭,我来不及思索,赶紧施展了轻功向着他闪去的方向狂奔追去。
会是谁?此人深夜将我引出去的目的是什么?应该不会是调虎离山,我本就不是什么高手,留不留在醉枫池也没多大的影响,所以这黑衣人的目的断然不会是醉枫池,既然他的目标不是醉枫池,那么……我几乎可以断定,他的目标是我。
这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若是朋友还好说,可倘若他是敌人,那么此去我定是凶多吉少,只怕会把命丢在那儿,我是不是该退下,保命要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脚上的步子也停了下来,我立于一片林子内,夜风习习,雨声淅沥,四处的树叶发出“沙沙”之声,几步之外是那名黑衣人的背影,他笔直地站在我面前,背对着我负手而立,雨水早已将他全身打湿,而他却似浑然不知。
我紧紧咬了咬下唇,心知已无退路,放宽了心,我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谁?”
那人却好似没有听到我的话一般,依然背对着我,像是在看前方的那棵大树,又像在看远方那黑得无以形容的夜空。
许久,他才微微侧过半张脸,那清秀的脸庞在雨丝中显得苍白得几乎透明,湿透了的青丝滴着水滴,然而却仍旧掩不去这人本身的风采,只听他优雅地开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漠颜?”
一柄雨伞下,我对着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有些不明了地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清雅的男人,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样清瘦了,我合上眼,不久又睁开,一双眸子灼灼地盯着他,也不知他是否看得到我的目光,随后我一笑,清然开口,“为了来找你,君迟轩。”
我双目灼灼地望着黑衣人那张清秀却又清瘦的脸庞,缓缓开口,“为了来找你,君迟轩。”
迟轩轻轻地勾起了嘴角,模样优雅得就像一个贵族王子,“为了来找我?”他挑起柳眉,打趣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与他之间仍保持着一开始的那段距离,我远远看着他,轻柔地道,“我来阻止你做傻事。”我认真地开口,“你不可以杀清王,我不允许。”
他一双带笑的眼睛眨了两下,不解地问道,“为何?”
当日若不是有清王在,也许我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枫枭了,是清王拼了命地把枫枭送去冰涧谷找小泤医治的,是他救了我最爱的人的性命,所以,我不能让他死。
“因为他是枫枭的救命恩人。”我淡淡地道,却没有明说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何地清王救过枫枭,只是含糊地一句话带过。
而君迟轩也没有追究,他只是不屑地一笑,冷哼一声,“那又如何?我连郁枫枭都敢杀,还会因赵祺救过郁枫枭的命而卖他的面子吗?”
这家伙绝对是冥顽不灵,我愤怒地咬住下唇,怒瞪着他,“君迟轩,我一直弄不明白,枫枭是他的朋友,你却背叛他出卖他,而凌逍寂待你这般,你却那样忠心与他,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难道对你而言善恶真的如此难辨吗?”
我一怒之下脱口问道,而他却平静地站在那边,仿佛我根本不存在,而方才也并没有人说过话,过了很久,风越吹越猛,雨越下越大,叶子似乎将全部散落下来,覆盖了整片土地。
夜黑如墨,他挺立于风中,傲然于雨下,良久,他沉重地开口,“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所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一夜,老天爷到底有多少悲伤,才会哭得如此伤心。
见迟轩不语,我又接着道,“你若杀了清王,朝廷定不会放过你,凌逍寂这是在借刀杀人,你懂不懂啊?”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激动起来,雨夜中,我扯开嗓子嘶喊着,但愿这凄厉的声音能够唤醒沉睡中的执迷者。
君迟轩带着湿淋淋的身子一步步地向我走来,他的眼中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直到他走到我的面前,我仍呆呆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他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脸庞,我的身子猛然一颤,顿时手一松,雨伞落在了地上,不久便被风吹到老远。
“我懂,我知道大公子要杀我,可是,事实上我确实是做错了事,他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他的手掌依然贴着我的脸庞,可我却觉得他掌心的温度冰凉得痛心。
我微微抬眸,凝视着他,“说什么蠢话?你到底哪里做错了?爱是错吗?仁慈是错吗?有良心是错吗?”我冲他吼道,磅礴大雨将我打湿,雨声何其响亮,而我的嗓音却冲破了雨水的拍打声传到君迟轩的耳边,“凌逍寂不值得你这样待他,你不该去送死。”
他怔怔地对上我的眸子,久之,眉目一弯,他笑起来,“漠颜,你是因为担心我,才专程从天莲山赶来的吗?”
他的双眸闪着期待的光彩,我竟一时不忍心欺骗他,于是诚实地道,“是,因为担心你,所以专程赶来……不想你死。”
他的手却在我这句话说完之后突然从我脸上滑落,“为什么呢?我做了那么多坏事,还害死了枫枭,你不怪我吗?”
“因为迟轩一直对我很好,你说你爱我,你说你想给我幸福,虽然我无法承受你的爱,可是我真的很感激,不想你死。”说话间,我扬起头,任雨丝打在我的脸上,清醒我的思绪,“至于那些过去了的事,何必耿耿于怀呢?”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惨然的笑,“我曾说过,让你不要相信我。”
“我并没有相信你!”我没有留给他回应的余地,立刻接着道,“君迟轩,你这个人、你的身世、你的经历,你的一切一切都是谜,所以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足够的理由让我来信你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可唯独你对我的真心,我却相信是发自你肺腑的。”雨水化作了阳光,眼前的君迟轩,与阳光下汐照的身影重合,那个温柔的男子,他笑得温暖和煦,我学着印象中汐照的动作,将手放到胸口,柔声而道,“心的感觉是不会错的。”
猛然间,他将我拥入怀中,我措不及防,一张脸紧紧贴上他的胸怀,耳边君迟轩的声音温和地传来,“你真的很特别,不知道以前的岚翘漠颜是不是也和你一样。”
我抬眸与他,突然想到他是知道我是假货的人,所以有些后悔同他走得过近,我想要躲开,而他却突然将我拥得更紧,“你叫……夜玥?”
我双目霍然大睁,这个人……他究竟还知道多少我的秘密?正当我对君迟轩感到必须得防范的时候,他又轻柔地开口,“你放心,关于你的这些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捋了捋我额前垂下的发丝,“瞧你,都湿了,走,我带你去寻一家客栈。”
我被他拖着走了两步,突然觉得不对,于是我拉下他,“等等,我……”
“你放心。”他抢过我的话接着道,“我不杀清王了。”他手抚胸膛,“就凭你这心的感觉,我打算告诉你一切,包括我对凌逍寂忠心背后的故事。”
我大喜过望,却是如此问君迟轩,“我可以信你吗?”
他说,“当然。”
我笑起来,牵起他的手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那好,你跟我走,我们回醉枫池去。”
他被我这样不由分说地牵着也没有反抗,只在经过我那把掉落的伞边时将伞拾起撑在头顶,我回首望了他一眼,笑容顿时布满了整张脸。
迟轩让我环着他的臂弯,而他为我掌伞,我俩同在一顶雨伞下,漫步于雨夜之中,一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倒是快到醉枫池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如果时间能够停止,我希望它能停在这一秒。”
我笑笑,说道,“迟轩会比我幸福。”他没再说话,而是揽住我的腰翻墙而入,跃进醉枫池雅阁,我带他直入我的厢房,点了灯,我们互看一眼,见了对方的狼狈相不免大笑起来,笑得累了才在房里翻箱倒柜找出两件男装,于是我绕去屏风后换了衣服,迟轩则在屏风外换衣。
待一切准备完毕后,我俩才坐到了桌边,准备来个秉烛畅谈。
迟轩的目光有些悠远,他似乎在回忆,回忆一个遥远的故事,“我曾经以为,君家的孩子一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岁月的齿轮仿佛在记忆中旋转,渐渐转到那个时候,君迟轩的故事正在上演。
(卷玖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