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莲山巅, 凌慕天俯视万物,在夜色中万物沉睡得毫无防备。远远望去,隐约还可见到远处村舍的些许灯光, 微弱的火花在夜风中摇曳, 点灯人, 你在等着谁?
月色在夜幕中越发刺眼, 同样也是此般孤寂, 一如那抹身影。繁星点点,与谁倾诉?冷冷月色,何去何从?
泤儿, 你回来罢!你的郧天在想你……
冷风吹过,脸上有凉凉的湿意, 涩涩的仿佛落到心里。
但是伊人已不在, 已不再!
{漠颜}
那日, 天莲山颠。
男孩用厚厚的裘衣将女孩抱坐在腿上,惜若珍宝地捧在怀中。女孩安静地靠在他的怀中, 小脸冻的通通红,她那双清亮的眸子满满的都是笑意,眯成了漂亮的弯月。
男孩低头轻轻吻去怀中人儿睫毛上的冰渣,柔声问到:“冷不冷?”女孩咯咯一笑在他胸口蹭了蹭,孩子气地开口:“我现在有郧天这件人皮大衣, 怎么还会冷?”
噗哧一笑, 凌慕天又将她搂紧了几分, 低头在她的耳边喃喃道:“等你病好了我天天带你来看风景, 给你当一辈子的大衣, 可好?”
怀中的身躯一僵,低头沉默不语。凌慕天心下一骇, 怕是泤儿又为自己的病担心了,连忙好生安慰:“不要担心,我已经寻着法子来救你了,等你痊愈了我们就回冰涧谷,一辈子也不出来了,好不好?”
凌慕天笑得温柔,手段却冷漠嗜血。那法子就是幽篁会数百条性命,但这些在他面前远远不及怀中女子的笑靥。
泤儿抬头深深地看着对方,眸中渐渐浮起一阵雾气,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凝成了一字:“好!”话音刚落,却见她早已流水成线,打湿了衣襟。凌慕天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抚平她被风吹乱的刘海,郑重地在她的眉心烙下一个吻,“凌家人向来说话算话。”
怀中的人依然愣愣地,不一会水气蒙眬的黑眸又弯了起来,苍白的嘴唇弯起,露出了嘴角的两个小梨涡。泤儿乖巧地把头靠在凌慕天的颈窝,开口道:“郧天,还记得我们初遇的那一天么?”
他轻笑了一声:“怎么会不记得?毕生难忘!”
她依然缓缓叙道:“当时我在床边打量昏迷不醒的你,那时候心想有这般容貌的男子必有双非常美的眼睛,在你睁开眼的那一刻,我想我就开始心动了。”泤儿似乎说急了,咳了两声,凌慕天轻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她停顿了一会,“我还记得你偷偷下床溜了出门,当我很生气地找到你的时候,你背对着我坐在瀑布下,背影哀伤而孤独,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你告诉我那天把你打下水的是你的亲哥哥,我忽然就有种想要一直陪着的想法……”
凌慕天心中一暖,怜惜地轻抚她的发丝,似乎又看到两年前那个一身水蓝色纱衣的女孩,笑容宛若三月阳光一般温暖:“你还记得在瀑布下找到我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么?”
万俟泤歪着脑袋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忘记了……”凌慕天笑着刮了一下她冰凉的鼻尖:“你那时候说:‘郧天,我们回家……’”
万俟泤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有些滞然,慢慢地靠回凌慕天的怀里,合眸回忆着什么:“回家……郧天,我出来太久了,我想家了……”她的脸色红的有些诡异,而嘴唇却苍白的骇人。
忽然间他感到一阵阵的害怕,心中浮现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强压下心中的恐慌,笑着对她又仿佛是对自己说:“你不会有事的……”
她对他很是感伤的笑了笑:“郧天,你知道么?你在杏树下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那一刻,我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啪一声,温热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脸上,她吃力地举起右手抚上他的脸颊,“郧天,我真的很爱你……下辈子……我永远陪你……”
凌慕天将左手覆在她纤瘦的右手上,留恋地看着她的笑靥,她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分不清是属于谁。他呜咽着对她说:“下辈子……我还做你的郧天……”
万俟泤笑了开来,明亮的眸子在光线下闪闪发亮:“下辈子……”一丝殷红从她的嘴角慢慢流下,触目惊心地刺眼,“一定……”附在他脸上的手刹那间无力地垂了下来,凌慕天含泪惊慌失措地看着她,泤儿已经闭上了眼睛,但是很恬静地笑着。
仅存的世界轰然倒塌,零落成瓣瓣碎片。凌慕天发疯似的将泤儿抱紧,心中乞求她能够再次醒过来,但是心中明白早已经回天乏术了。
那个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人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往后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子在杏树下痴痴地等他,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子巧笑扑入他的怀中软软地唤他“郧天”,再也不会了……
冰凉的指尖颤抖着拂过泤儿的眉眼,依稀还带着熟悉的温度,凌慕天的泪滴落在她的眼角,慢慢滑落,仿佛是万俟泤此生最后的一抹哀伤。
白雪皑皑的山巅只余下一声撕心裂肺的“泤儿!”,在群山中越穿越远。
{漠颜}
凌慕天拿起了身边一个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酒入喉中如火般地灼痛,但远远不及心中疼痛的万分之一:“泤儿,你还在怪我么?为何那么多日子来你都不曾进入我的梦中?你可知我是这般想你?”仰头又是一口,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欲语还休。
轻轻抚摸墓碑上熟悉的名字,感受着胸口一阵一阵的钝痛,他喃喃开口:“泤儿,我们到家了……”冰涧谷的风中夹杂着熟悉的杏花香,依稀记得回忆中那个娇憨的女子,身上也有淡淡的杏花甜。
凌慕天用心感受着墓碑上的纹路,轻轻呢喃:“泤儿,你知道么,送你回来的那天,我在冰涧谷的路上徘徊了很久,从来没有觉得这条路是这般的漫长……冰涧谷已经没有你等待我的身影了,没有你的冰涧谷不是我的家啊……”
泪水低落泥土消失不见,他的低语就像那滴泪水,长眠的人可否听得见?今晚又是一个月圆日,但是凌慕天低头不忍去看那明月,怕映出一身的孤单与落魄。
身后有细琐的脚步声,凌慕天猛的一回头,在泪水迷蒙中却看见了展叔的身影,心里忽然有种粘腻的失望。展叔端着一个食盒慢步走到碑前,半蹲取出了几盘小点心,放在碑前的空地上,轻轻说:“泤儿,旋儿刚刚做了些甜食给你,是你平日里最爱吃的……”
展叔在这些天来憔悴了不少,平日里丰朗豪爽的他竟然也生了些许银丝,一袭青袍在微风中有些空荡,平添了一份沧桑。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那么的揪心,更何况泤儿是他不久才失而复得的女儿。
忽然有了一丝内疚,凌慕天低声唤他:“展叔……”展叔看了看地上的酒瓶,轻轻地说:“喝酒伤身,泤儿这孩子心仁,她若泉下有知会心疼的。”
换来的是凌慕天哑然的笑声,展叔抬头看他,却发现他眼里漫漫的都是哀伤:“心仁?但她却宁让我心死……我就是要她心疼,要她出现骂我一顿,好让我问她为何待我如此狠心。”
默默地看着眼前憔悴不堪的少年,早没了先前俊朗后生的模样。只怪世事无情,展叔低低叹息仰望天空:“她这般去了也好,若是待到临终毒发,便是痛不欲生……”他转头回望凌慕天,嗓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对泤儿如斯情深,待到那时,下得了手么?”
十二年前,展叔,或者说是万俟尘飞不忍心看妻子毒发时的痛苦,亲手杀死爱妻,从此音讯全无。明明是个可以用只字片语概括的故事,如今体会却满满的辛酸。
展叔红着眼看着他,弥漫这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泤儿让我在冰涧谷等她回来,没想到那一次竟成了永别……”他苍白的声音在静夜徘徊,字字沁血,一滴泪从他的眼眶滑下,流过岁月风霜的脸颊,水落无声。
{漠颜}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转眼间,春去秋来已经五回了。五年间,看惯了云淡风轻,看透了潮起潮落,并非看破尘世,只是心若死灰。
回到冰涧谷的那一天,世间再也没有凌慕天,取而代之的是凌郧天,万俟泤的郧天。
倚靠在床头,冷然看着窗外秋风乍起,掀起残叶无数,枯枝无助摇曳,窗户在风中微微开合。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坐起整理了一下衣襟,郧天沙哑着开口:“请进。”伴随着一丝丝凉风,展叔推门而入,慈爱地把手上的药碗递来:“昨夜睡的可好?”
接过仍然温热的药碗一饮而尽,郧天乖顺笑答:“嗯!就是咳得厉害。”
展叔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见到被风吹得摇晃的窗户,有些恼了:“你有气喘不能吹风,这孩子怎么不听话!着凉了怎么办?”
郧天拉住展叔的衣角,诚恳道:“郧天许久没有出房门了,您就让我看看窗外吧!”话说多了有些喘,他咳了两声,牵扯得腹胸一阵抽痛,但强忍着装作若无其事。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郧天疼得身体弯了起来,展叔默默地帮他顺气,见郧天平静了下来,笑着对他说:“看来是风吹坏了,我去关窗。”转身的那一刻,却露出了悲怆的神情。
“展叔!”郧天哀求地看着他,“您知道我得的不是气喘,我知道我已经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关窗的手几所未见地颤抖了下,啪嗒一声,秋末萧瑟的景色已经不见了。展叔笑着用坚定不移的语气一字一句地答道:“是气喘。”
眼前展叔的笑慈爱中带着绝望,郧天心没来由的抽疼了一下,垂下了对视的目光,展叔已经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在乎他的人了。
展叔继而又帮他掩了掩被角,轻轻开口:“泤儿走了,若卿浪迹江湖,如今我挂念的只有你这个孩子了……所以,你千万要挺下来。”
郧天抬起头来,对着展叔扬起一抹笑:“嗯!”
展叔又关照了几句就走了,房内又恢复了平静,郧天掀被起身,一阵头昏眼花让他险些跌倒,只得扶着床栏待晕眩散去,视线终于清明了起来。他慢慢向窗口走去,轻轻推开了刚刚合上的窗户,一阵冷风吹入,素白的衣袖在寒风中轻舞飞扬,透过窗外,依稀还可以回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少。
瀑布下,她笑着伸手说带他回家……
杏树下,她与他相偎相依……
星空下,他对她许下守护一生的誓言……
泪流满面却恍然未觉,原来以为时间会冲淡心伤,没想到却让那份思念愈加刻骨铭心。痛定思痛痛更痛,花易谢,雾易失,云易散,梦易逝。物尤如此,情何以堪?在一片泪眼蒙眬中,郧天遥望那片充满回忆的景色,原来它早已在心中盘根交错,挥之不去……
口中一阵甜腥,郧天低头咳出了一口血,血沫沾在衣袖上,触目惊心,宛若当日茫茫雪地里的一抹殷红。
心不由地一阵抽痛,头晕目眩下险些跌倒,待气血平息下来,视线稍稍清晰,却再也无法动弹了。
窗外树影交错间,一抹熟悉的水蓝色背影翩跶若舞,似乎察觉了郧天的实现,回眸莞尔一笑,一如既往般清妍绝丽不染纤尘。郧天就这样痴痴地呆立在那里,揉了揉眼,那个身影却早已经消失在一片朦胧中。
郧天发疯般的向房门冲去,不管撞翻了桌椅,不顾脚软跌倒,只觉天旋地转般的晕眩,但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仍然在脑海清晰无比,他顾望四周心中呐喊:泤儿,是你么?你在哪里?
胸口一阵阵地抽痛,一声声的咳嗽下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郧天只觉眼一黑,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扶着树干微微喘息,他用衣袖抹了抹嘴角,双脚不由自主地继续向树林深处追寻。
当视线一片开朗,堪堪停住了脚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水色和耳边的隆隆声。原来不知不觉,这里已经是瀑布处,郧天踉跄地走近,任凭沁凉的水汽打湿衣襟,在这一片刻的冰凉中,思维终于清明,他无力跌坐下来低低地呜咽,嘲笑自己的狼狈,恸哀自己的茫然。
泤儿,没有你,我该何去何从?郧天抱着自己的双臂,无助地就像当年。
时间伴着流水哗哗逝去,在这片寒气中,竟不觉有秋末的凉意,光影盏换间,已是日中。
郧天低首看了看早已血泪斑驳的衣襟,隐隐地视线有些模糊,手脚感觉麻麻的凉意,隆隆的瀑布声在耳中越来越远,困意慢慢袭来,却清晰地听见生命流逝的嘀嗒声。
在一片意识朦胧中,身后隐隐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默默地停在了不远处,轻轻地唤了声:“郧天!”
郧天呼吸猛地一滞,一时间竟是连呼气都不敢,唯恐一个大了,惊散了这声久违的唤声,定了定神,才敢回身。那人逆光站在那里,看不清脸,那水蓝色的纱衣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耀眼,明媚宛若三月春华。
待走近了,入眼的是一张明眸皓齿的脸庞,嫣然一笑,伸出了右手,温软的手心展开,软软地开口:“郧天,我们回家!”
此情此景,在脑海中分外熟悉,恍惚着,仿佛回到了从前,眼前依然是那个巧笑顾盼的女孩,他依然是那个茫然无助的少年。
郧天眷恋地凝视身前女孩的眉眼,看着她在一片金色中的绚烂,缓缓伸手,掌心重合,紧握,指尖一如既往的冰凉,熟悉的感觉慢慢浮上心头,郧天笑着开口:
“好!”
{漠颜}
过了半个时辰,展叔来到瀑布边,郧天安静地躺在地上,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他的身体在明媚的阳光下化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仿佛有流光隐动。
轻轻将他抱起,展叔埋怨道:“这孩子,竟然在这里睡着了。”怀中的少年柔弱纤细,长长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动。展叔垂眸低望了郧天一眼,想着记忆中郧天口中泤儿的话,淡然开口,“郧天,我们回家……”转身的那一瞬,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拾贰_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