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泉之水将我团团包围, 丝毫不留缝隙,那些暖暖的水在与皮肤的接触下,显得滚烫无比。
万俟泤靠在远处的一座小山旁, 目光不知看向了哪里。
我感觉那温泉将我全身的毛细孔都扩张了, 我心如火烧火燎难受得很, 而万俟泤却不知怎么了, 竟在那儿自顾自地讲起这湄泉池曾经的故事。
“冰涧谷第一代谷主叫万俟湄, 她是一个神乎般存在的女子。”她是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头开始讲她的那个故事的,“大伙儿都称她湄娘,那个时候, 族人们都以为湄娘是个无所不能的女强人,所以谁都没有想到, 她会为了一个男人而死。”
她突然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目光是那般的笃定, 她的心中似乎抱着一种很坚定的信念,“那男人负了湄娘, 而湄娘却为他流干了泪,知道吗?传说这湄泉池的水就是由湄娘的泪所汇成的,所以泉水很温暖。”
我不知道万俟泤说这个故事给我听的用意,但我却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向往,我没有去揣测她在向往什么, 只因心里的那团火越烧越旺了。
“湄娘她很专情。”我好不容易吐出这么句话, 想借以说话来减轻燃心之苦, 然而开口却发现声音是那般的沙哑。
但万俟泤却没怎么在意我沙哑的嗓音, 只是自顾自地道, “万俟家的女子都很专情,因为我们相信爱情。”
远远地, 我看到她笑了,笑容是那么甜美,那么幸福。这个女子,她此刻想到了谁?究竟是怎样的男人能让她露出如此的笑容。
说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忘却了心头的痛楚,倒是产生了一丝嫉妒,我在妒忌她可以这样的幸福。然而转眼,这种嫉妒心理又被炙热之毒压了下去,心里一阵阵地燃烧,让人感觉分外痛苦。
万俟泤也突然变得很悲伤,似乎是在附和我心中的炙焰毒一般,我听她凄然开口,“听说,爹和娘死去的时候,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随着她的这句话,我想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女子的忧伤,也许不如我想得那么简单。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冷却的过程可以如此之快,那一刻,我的瞳孔顿时缩小,对这瞬间产生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
俯下头,我怔怔地望着池水,唇瓣颤颤地开启,“这水,为何变得如此冰凉?”这绝然不是一般水的冷意,而是一种冰凉入骨的寒意。
我的身子浸泡在池中,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下一秒我就会被冻结在这里,变成一座活生生的冰雕。
正在我震惊万分的当儿,万俟泤忽然开口了,“看来寒霜粉的药效已经起了。”她退后一步,凝望着我,“寒霜粉融入水后,能使水温急速下降,现在这冰泉与你体内的炙焰毒有相生相克之用,你若熬过了,那么要解炙焰也就不成问题了。”
原来如此,这便是水温突变的原因。我手里紧紧握着包着寒霜粉的那个纸包,此刻它已成了一滩烂纸,粘在了手心。
“我一定……一定会熬过去!”冲破沙哑,我奋力吼出这句话,这是在给自己信心,也是在给自己动力。
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朦胧中,我看到万俟泤微微颔首,“我也相信。”她又向后退了一步,远远地看着我,“你一定能活下去。”
你一定能活下去。
也许当时就是因为万俟泤这样信任的一句话,我紧紧咬住了下唇,下了决心要熬过这份非人类所能承受的痛苦。
那一刻,我对自己说:江夜玥和郁枫枭不同,我决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明明身体已经冷得要冻僵了,可心里还是如火一般的燃烧,若不是中了炙焰,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体会到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小泤,旋儿……她怎么没来帮你呢?”我努力地寻找着话题,想借以聊天来减轻痛苦。
“她出谷了。”万俟泤淡淡地开口,“她为我去寻一种谷内没有的草药。”说着,她转过身,施施起步。
那转身间的苍白面容,让人看了为之震惊,“小泤你去哪里?”就像被抛弃过的孩子害怕被再次抛弃一样,我害怕小泤就这样离去。
而她侧过半个身斜睨了我一眼,“我走开一会儿。”最终,她还是离开了,留我独自一人。
的确,此刻的我心里难受得厉害,可我依然能看出万俟泤的不对劲,她似乎也很不舒服,好像病了一样。这让我突然想起万俟泤那刺骨的冰凉体温,让人怀疑她的身子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或者她也是得了什么致命的病?
心中突然有一团火窜上来,让我再无闲暇去管别人是怎么了。湄泉池的冰水浸透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股骇人的寒意一波波地沁入身心,我顿时感觉眼前一阵模糊,头一晕,我脚下顿显虚浮。
赶忙伸出手,我使劲撑住池子的内壁,“小泤!小泤!”我虚弱地呼喊着,然而心里却明白着,她应该早已走远,远到听不见我这无力的呼唤了吧?
手,渐渐失去了力道,尽管我很努力地想要撑住自己,可整个身体还是不住地往下滑落,我在这水深及胸的池子里拼命挣扎,却仍旧只是挣扎,身体缓缓沉没,我的掌心彻底脱离了池壁,眼看池水就要将我淹没,我趁着还能呼吸说话的空隙,绝望地开口,“逆嵬,救我!”
救我——
一个微弱的波浪,彻底淹没了我。
逆嵬,原来在我即将死去的这一瞬间,我能想到唯一求救的对象竟然是你。
救我,逆嵬——
水很冰……
这一次,是真的入骨的冰凉,就连本来燃烧般的心此刻也彻底的凉了下来,那颗心随着我整个人逐渐的下沉而慢慢冷却,也许,当心脏的温度降至零,我也将死去了。
逆嵬,你知道吗?我原本打算天一亮就去给你道歉的,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我的身体在水中飘荡,就像一片叶子在水流中掌控不了方向。我的眼角似乎流出了一滴液体,而那液体却转眼就被池水吞没。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一个个虚影,还有一段段碎片。那些碎片里的人,是汐照、枫枭、逆嵬,还有我。我看到我们曾经一起追查杀害夜云轻凶手的画面,看到我们一块儿赶路的画面,看到柳树下逆嵬紧张地拥我入怀,看到海边汐照与我携手散步,看到岚壁宫内枫枭甜蜜的吻,还有那句深情的“很爱漠颜,很爱很爱”。
那是多么甜蜜而美好的画面,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些零零散散的碎片都成了回忆,只能让人在孤单寂寞无助的时候拿出来回味一下,悔不当初为何幸福在手自己却不懂得珍惜。
后来一切都变了,那些碎片突然变得那样的悲伤,那般的残忍。那就像是一面魔镜,镜子里显示着多么可怕的场景。逆嵬带着满身的伤回到岚壁宫,那伤口是那么的吓人,还不住淌着血,原来自从我来到这里后,他就一直在为我受伤,而我却后知后觉。
场景突然又变了,那是在一棵美丽的樱花树下,樱花随风飘荡,我在给汐照唱歌,他很安静地听着,笑容依旧温柔得如水一般,最后他望着蓝天悄悄地睡去了,我看着他的睡着的样子,不忍心“吵醒”他。
周围的人都在笑,而我一个人在无声地哭泣,世界顿时变成灰色,安静得仿佛只剩我一人,或许,还有另一个人。
他靠着树坐在漫天的蒲公英中,用很深情很不舍的目光看着我,一道刺眼的血红顺着他的嘴角滑落,而他依然对着我笑,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我哭了,只是他看不到我的泪,因为我的心在哭泣。
“爱你,漠颜……”他的手不是无声无息地甩落的,那落下的声音很巨大,巨大到足以震碎我的心房。
枫枭,那个时候你走得太快,我来不及告诉你,“我也爱你!”
“嘭——”的一声,魔镜碎了,我看着那些碎落的镜片,心里想的是:不知破镜是否能重圆?
破镜……是否……能重圆……
“漠颜!漠颜!”耳边是急促的呼唤声,是谁?
是逆嵬。
那分明是逆嵬的声音,他来救我了,可是,我却没有一丝力气了,我很想告诉他,我在这里,可惜我做不到。
终于知道鱼儿的痛苦了,它们明明也有悲伤难过的时候,明明也会哭泣,可却因为它们身处水中,谁都看不到它们的泪。
逆嵬……逆嵬……
自从我借尸还魂来到了这个时代,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当初还以为我们四人能够永远在一起,可在一次次的悲剧过后,我才赫然发现,当时的自己不过是在做梦,而梦,终是会醒,筵席,也终是会散。
汐照的死让我一夜长大,枫枭的死也让我更加坚强。漠颜早已不是曾经的漠颜,而江夜玥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了,在经过了一次次变故后,我能做的只是珍惜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曾经的四个人,现在死了两个,我可以将这理解为是命,可即便是命运,也是有一根线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的。如今,只剩下我和逆嵬两人相依为命,如果我们彼此再不珍惜,那么连老天都不会同情我们。
我不能死。
那一刻,尽管冰凉的池水在将我的灵魂渐渐抽尽,可我却有了一种很强烈的信念,我要活下去,无论如何。
这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活着恨谁一辈子,而是因为逆嵬。如果我死了,逆嵬一定会很伤心,这个世上能够互相扶持的人,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倘若我如此死去,那么对于独自留在世上的他而言,未免也太残忍了。
也许就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信念,所以当时我忘记了这冰水及肤之寒,竟然冲破水流的阻碍有了动作。
我将右手向上高举出水面,手心的十字祭在那一刻顿时闪出光芒,映得手腕上挂着的那块宝玉熠熠生辉。
我在水中瞧着这阵阵散开的光芒,它与琳琅宝玉配合得如此默契,好似这十字祭的光芒本就是为了使琳琅更具光彩而存在的。
请你们帮我活下去,十字祭,还有琳琅。
话说我手腕上这用红绳挂着的宝玉正是我当初在去见凌慕天前丢下水的琳琅玉,那日我有幸全身而退,便使了人替我将此玉找回,将其一直佩戴在身边,而那时我万万没有想到,此刻在我濒临绝境的时候,琳琅和十字祭竟成为了我强烈求生欲的寄托。
我想是启动十字祭太过消耗能量了,所以才导致在这个举手的动作后我丝毫没有了力气,缓缓闭上眼,我睡在冰水中,意识渐渐开始模糊。
逆嵬,你会来救我的,对吗?
“扑通——”一声,有人跳入了池子中。
我的身体可能是浸泡的时间久了,渐渐浮了起来,意识模糊间,我感觉有个人游到了我的身边,他将我温柔地拥入怀中,然后带着我奋力地钻出了水面。
果然,外面的世界比水池暖和得多。
他将我拉出湄泉池,随之让我平躺在地上,“漠颜!漠颜!”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脸颊,万分焦急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的唇瓣微启,稍稍嚅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是太累了,累到发不出声了,其实我想说的是,“逆嵬,你果真来救我了。”
“漠颜,醒醒啊!漠颜!!!”逆嵬很紧张地想要把我唤醒,可不知是不是在冰水里浸泡了太久,导致眼睛被冻僵了,我很想睁开眼对他笑一笑,告诉他我没事,可是尝试了好多次仍是徒劳。
对不起,逆嵬,这一次又要你为我担心了。
“万俟泤!万俟泤你在哪里?给我滚出来,万俟泤!”他突然像疯了一般对着四周大声吼道,我心里明白,他在恨小泤,恨她将我一人留下。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凄厉,震撼着我的耳膜,刺痛着我的心脏。
逆嵬,谢谢你!虽然现在我无法睁开眼告诉你我没事,但是请相信我,江夜玥不再脆弱了。
忽然,耳边又传来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熟悉的女声,她用极其平静的嗓音淡淡地说,“逆嵬公子为何会在此处?”
(卷陆拾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