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天, 小泤都没有出现,逆嵬也只是窝在房里,展叔却像一座雕像一般坐在无名亭里沏茶、喝茶, 然后再沏茶、喝茶, 那两天, 我总感觉他除了沏茶喝茶外连睡觉吃饭都不干了。
既然那三人都玩起了闭关, 我也就懒得出门了, 这两日,我常暗自心想: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初我和逆嵬没有告诉小泤郧天就是凌慕天这个真相,那么她如今也不会那么痛苦了。
万俟泤只是一个女孩子, 她一直都很要强,她是冰涧谷的谷主, 她是万俟家族唯一的幸存者, 她是杰出的大夫, 可是我们都忘记了,在这些光鲜亮丽的外表下, 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而已。所以这个真相对她而言太残酷了,要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如何接受?
记得一天前,旋儿突然跑到我房间,哭着对我说,“请漠颜姑娘劝劝我家小姐吧!小姐她在瀑布前已经呆坐了一整天了, 不吃不喝的我怕她的身子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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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点点头, 安慰她说, “最近事儿多, 导致小泤一下子接受不了, 兴许让她一个人待会儿也未必是坏事。”那天我安慰了旋儿好些时候才总算是把她给劝回去了。
之后我曾去瀑布那儿瞧过她,那日她坐在瀑布边, 手里紧紧地握着沧顷鉴正凄楚地流着泪。当时我只是站在远处看了她一会儿就走开了。
小泤一直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从我第一次见到她起我就知道,但她和我却是不同的,万俟泤不会伪装自己,她是那种很单纯的孩子,开心便笑,伤心便哭。
转眼已经两天过去了,如今小泤仍在瀑布边坐着,看来我也是时候该去瞧瞧她了。于是我推开房门,往瀑布的方向走去。
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望着眼前的巨大瀑布,那瀑布之水犹如一匹华丽的白色丝绸由天际倾泻而下,汇聚成阵阵流水,扩散出圈圈涟漪。
耳畔如此响彻的落水声一阵阵地震撼着人心,那一刻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世间好似寂灭了,惟有耳边连绵不绝的三千流水的拍打,那惊天动地的响声冲破了云霄,甚至震动了天地,气势之磅礴,三言两语无以言寓。
如此美妙的景色当前,却有一抹寂寞的身影静静地坐着,我走向她在她身旁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与她并肩而坐。眼角随意一扫,看见一个半空的食盒,我嘴角微扬,心知小泤已经接受事实了。
我俩一同坐看瀑布,起初谁都没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成群的流水咆哮着冲破了一切阻碍从天上飞奔而下,汇入潭中流向更遥远的地方。
阳光雀跃,打在瀑布之上,流水之光泛起宛若水晶之七彩光芒,靓丽非凡。
小泤悄悄地动了动,我注意到她把沧顷鉴藏入了袖中,然后她再度抬眼遥望瀑布之宏伟,她的双颊微微泛红,也不知是不是被太阳打红的。
“曾经在这里有两个男孩子对我许下一个相同的承诺,一个是寒殇的主人——我的表哥万俟楠,而另外一个就是郧天,他们那个时候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小泤在说这话的时候口吻格外的平静,我感受得到她的心波没有一丝的起伏,可这段话却是真真发自肺腑,“所以不管怎么样,郧天依然是我最在意的人。”
我笑起来,随后拉过她的手,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其实你早就想通了,对吗?”我宁静地看着她,看穿了她的眼眸,还有那清澈的瞳孔里一闪而过的坚定,“既然心里这么在乎,何须自欺欺人?”小泤,你已经相信了我们的话,你相信了凌慕天就是郧天,可你也更坚定了爱郧天的信念,是吗?即使他是满身罪孽满手鲜血的凌慕天,你依然爱他,不是吗?
她反手握住我的手,“是啊,从前我一直活在一个梦中,梦境太美好了,所以才会害怕醒来。可如今想来,其实被蒙在鼓里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低笑着,可我自己也听得出,那笑声很悲伤,“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枫枭有心求死,他做任何决定都从来不和我商量,也许是之前被蒙在鼓里的时候过得太惬意了,所以当得知真相的时候有些承受不了。”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到了自身,想到了那个欺骗过我最终对我食言了的男子。
“漠颜,枫枭他……”小泤似乎想说什么,可在我看了她一眼后,她又改了口,“他希望看到你快乐。”
我的手在潭中的水里漂了漂,“嗯,我会很快乐。”
小泤冲我瞧了好一会儿,然后问我,“郧天真的很坏吗?”虽然她已经接受了郧天就是凌慕天的事实,可她还是喜欢唤他“郧天”。
我手指瀑布顶端,“你看那瀑布是不是像从云端流下一般?”我看到小泤对我莫名地颔首,于是接着道,“我常想,人们如此渴望去云之彼端瞧瞧,而这些流水又为何偏偏要从那为人向往的地方来到我们这里呢?”我睁着精亮的眸子认真地对向小泤,“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原来不管是谁,都只是在寻找自己心中的一把钥匙。”
万俟泤有些不明白地歪着头看我,我手捂心口对她说,“心是一把锁,要解心结就要做些什么,就好像这些流水,他们想知道底下的世界是怎样的,所以不惜放弃了云端,而你想要知道凌慕天究竟是怎样的人,又何不亲自去寻找答案呢?”
听了我的话,小泤恍然大悟,她展颜一笑,巧然而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的眼神顿时犀利起来,“我要去好好‘认识’一下那个凌慕天。”
万俟泤说她还有些事要安排,于是我们又在谷里待了两天。
这一日,小泤前去找了展叔,展叔依旧坐在亭子里喝着自己沏的好茶,那模样悠悠,只是他眉宇间的几丝愁容出卖了他的心。
当时我和逆嵬恰好在亭子附近溜达,于是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万俟泤与展叔对桌而坐,她说,“我承认你是我爹。”
因为她的这句话,我看到展叔一脸的兴奋加上眼中瞬间闪烁的泪光,他是那样的激动,“泤儿,我的泤儿啊!”
万俟泤抿了抿小嘴,清道,“爹一直对泤儿很好呐!从那个可怕的夜之后,您都那么照顾我。”她淡淡地呵出一口气,“所以我本该好好报答您的,可是对不起,今儿我来是想告诉您,我要出谷。”
“你说什么?”展叔突然站起来,“出谷?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出谷做什么?若是他们知道了你还活着,可怎生是好?”
万俟泤当然知道展叔在担心什么?她毕竟是他的女儿,知道他的想法,因为她的这个爹,她放弃了很多执念,包括她内心对于母亲的死的幽怨,然惟有这一次,她心意已决,非去不可。
坐在位子上,她也不抬眼看看展叔,只是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浅呷一口,悠然而道,“爹,我很少求您什么事,只这一次,我希望您不要干涉我的决定。”放下茶杯,她把头垂得很低很低,“我想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希望在我的余生,能活得有意义些,至少请允许我做我想要做的事,”她抬起脸,对着展叔巧然一笑,再一句,“见我想见的人。”
她这么说,展叔又怎么忍心再拒绝,他哀叹一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能解寒毒的法子,虽然现在还没找到,但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的,所以泤儿,你不会死,绝对不会!”
小泤的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点了点头,道,“嗯。”我明白,她只是不想让展叔失望而已,万俟泤本身就是大夫,她的毒能不能解,她比谁都清楚。她不怕死,只是不想伤了她父亲的心。
展叔缓缓坐下身来,“一定要出谷吗?”
万俟泤郑重地点头,然后展叔说,“好,我待会儿就让旋儿给你收拾行李,赶明儿让她和你一块儿启程。”
“不用了,我会和漠颜他们一块儿出谷。”她淡然开口,“至于旋儿,她又不会武功,随我一起也帮不上忙,也就崩添乱了。”
“这……”展叔显然还是有些担心。
“您也别多虑了。”她嘴边的两个小酒窝深刻了一些,“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您也就安心呆在谷里少操心了。”
展叔终究是拗不过小泤的,最终也只得妥协,“好吧!我就在谷里等你回来。”
小泤笑着应“是”,那之后这二人就散了,展叔也终于踏出了那座无名亭。他欲回房,却抬眼撞见我和逆嵬,不免显得有些尴尬。
逆嵬冷漠地瞥了他一眼,随之与其擦肩而过。我悄悄回眸,看到展叔一脸的惆怅,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展叔的目光随着逆嵬的背影而去,久久不愿移开。终于他在我们即将走出他的视野范围时突然开口,出声便是一句,“若卿!”
逆嵬顿时定住了身形,可他却不愿回过头去,耳边是展叔依然凄楚的声音,他道,“我不怪你和你娘恨我,如果你坚持要杀我,我绝不反抗。”
逆嵬的目光盯着眼前的几缕青藤,他漠然开口,“罢了,杀了你,谁来等万俟泤从谷外归来呢?”
展叔向前走了两步,却不敢离我们太近,也不知是不是内心的愧疚感作祟,“你不恨我害死你娘吗?”
逆嵬这才侧过半张脸,道,“是我娘自己杀死了自己,她不是你害死的。”语毕,他抬起步子,扬长而去。那迈开步子时的潇洒英姿,让人看了为之沉醉。
我追上他的脚步,与他并排而行,我问他,“你真的不恨他了吗?”本想问“你不恨你爹了吗?”可想来逆嵬心里还没这么容易承认这个爹,所以我便以“他”代之。
他对我莞尔一笑,“恨一个人是件很劳心的事儿。”
那一天,我看到逆嵬的笑容是那般的释然,于是我终于放宽了心。逆嵬,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为我操心,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就连你最挣扎的时候我都帮不了你的忙,可是这一秒,当我看到你释怀的模样,我很想留住它,永永远远地留住它。
“逆嵬,我好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他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的时候嘴边的笑容更深刻了,顷刻间,这笑容扩散开来,布满整张脸,让人觉得他是那样的快乐。
我牵起他的手,他稍稍一怔,我毅然开口,“逆嵬,我为你而感到骄傲。”
翌日一早,我们一行人告别了旋儿和展叔一同离开了冰涧谷。对于万俟泤与我们同行此事逆嵬不甚欢喜,可因为这是我做的主,所以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展叔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辆马车,给我们赶路用,于是我和万俟泤坐上了马车,逆嵬在前面驾车,我们三人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出谷了。
逆嵬问我这是往哪儿去,我让他先往汴京赶,什么事都等回了岚壁宫再从长计议,他又问我准备怎么安排万俟泤,于是我说让她也随着我们回宫去吧!逆嵬虽然没说什么,但我明白其实他心里对我的决定是不太高兴的。
后来我们就踏上了赶往岚壁宫的路途。
经过了这段日子在冰涧谷的诊治和修养,我体内的炙焰毒已解得差不多了,可小泤的身体却越发的不行。之前她在瀑布边坐了三日,因此着了凉,这会儿被马车颠簸得虚弱得很。
此刻她懒洋洋地躺在马车里,明明已是七月的天,可她的身体仍然发冷,我瞥见她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块沧顷鉴,心知她又想到了凌慕天。
“漠颜,你给我说说郧天的事好吗?”万俟泤用她那清澈明净的眼睛盯着我。
可她这要求还真是难为了我,她要我和她说凌慕天的事儿,可我对凌慕天一点都不了解,我除了知道他是那么的坏事的幕后黑手外,这一路走来都是他在明处我在暗处,所以我根本说不出他的什么好事,但也不能和小泤说他怎么坏吧!
想了好些时候,我才终于决定为凌慕天说些好话,“第一次见面,他化身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还救了我一命,那天我带他去花满楼大吃了一顿,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很可爱。”
我看到小泤嘴边微微泛起的笑意,心里顿时暖和起来,“再见面的时候他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那一身的白衣,让我一时间被他吸引了,他是个莲花般的公子,很潇洒、很俊逸。”
小泤的双颊泛着微红,那一刻,我们十指交握,谁都没有再说话了。无声胜有声,万物沉寂之中,徒留两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动,似是在呼唤远方的某个人。
伴着微弱的呼吸声,我感觉万俟泤的体温越发的低下来,转眼看她,我发现她的面色苍白,双唇微颤,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然而那种入骨的寒意却一直渗透进了我的身体,让我感觉自己的心一片片地凉了下来。
“小泤!”我轻拍她的脸庞,“小泤,你没事吧?”她没有回我,然而身体的颤抖如此厉害,我顿时明白了——她毒发了。
“逆嵬!逆嵬,快停车!”我在后厢喊着,随后马车噶然而止,逆嵬掀开帘布,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我用无比忧虑的眼神望着逆嵬,无助地开口,“小泤她,她在颤抖。”
那一秒,我看到逆嵬被就冷淡的脸上起了一丝忧虑,他眉头紧锁,迈入了后厢,“我来瞧瞧。”他拉起小泤的手,我知道一股冰凉定是顿时穿透了逆嵬的身体,那寒流在他的五脏六腑乱窜,他尽量保持自己的冷静,平静地开口,“寒毒发作了。”
(卷柒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