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皓月笼着轻纱, 月光流洒过窗泻下碎银满地,这个令人迷醉的夜宁静而漫长。我坐在桌前撑着下巴凝望窗外。忽然一声烛心轻轻的爆响拉回了我的思绪,我回头, 视线透过一层近乎透明的窗幔, 郁枫枭安静的躺着。
一别多日, 这男子清瘦了不少。他睡的不太安稳, 俊美的面容上时不时显出痛苦的神情, 脸色在烛光下更显苍白,而双颊却浮着病态的嫣红。薄薄的嘴唇动着,好像要说什么, 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缓缓起身,坐在他的床边, 手指搭上他的手腕, 脉象终于平和了下来, 想必不久就会醒了,我如释重负地微笑。
几天前, 一息尚存的郁枫枭被一个自称赵祺的人送进谷,炙焰——这个连万俟家族都闻之色变的奇毒竟然再次重现江湖,枫枭,命悬一线。
话说那炙焰,与万俟家也颇有渊源。十多年前, 母亲花了三天三夜才制出炙焰的解药, 并将解药药方公开于众, 救了不少人的性命。我按照母亲的药方给枫枭制的解药却没有预期的效果, 险些害枫枭丧命。
不是解药的问题, 是有人在炙焰的基础上改了配方。目的很简单,就是害怕有人用当年的解药救他。但是百密一疏, 下毒之人没有想到会有万俟家的人参一脚,真是白费精力了。虽然我救了他的命,但是短时间内无法清毒,这场较量,我只是险胜。
我曾开玩笑地对枫枭说,哪怕我找不出解药,主要我活着,你想死也死不了。他脸上的笑容淡淡隐去,最终消散在静寂的夜色中。
此后,我有了一个自愿的试验品。
因为我要救两个人。
回想昨天早上,枫枭虚弱地坐躺在床上,指尖轻轻把玩着递给他的药丸,歪着头对我笑得高深莫测。
我瞥了他一眼:“怎么?怕我报复毒死你?你郁枫枭何时那么孬种了?”
枫枭打量手中我刚配制出的药丸,无血色的唇角略略扬起,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答应过,决不抛下她!”他的眼神很温柔,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但是笑容苦涩,再次对上我的眼时,又多了几分坚决,“万一失败了,请你,一定要另寻法子医好她……”
他眼中的痛决刺的心中一酸,我别过头:“枫枭你说什么呐!顶多我再把你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你……不会有事的,漠颜……她在等你……”
慢慢地,我竟然发觉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恐惧么?也许吧!我不确定这药对炙焰会有何种效果,枫枭竟然为了漠颜在拿命做赌注,但是,我们输不起。
枫枭忽然手指跳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双眼,迷离的眼神渐渐集中,似乎认出了我,扬起一个虚弱的笑。我搀扶他慢慢坐起,递于他一颗药丸:“喏,吞下后立马用内力将它化了。”
待调息得差不多时,他沙哑地开口:“漠颜情况如何?我要去看她!”
我白了他一眼,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水:“漠颜现在好吃好睡的,还有精力和逆嵬公子吵架,比你的情况好不知几倍了吧?”
枫枭脸上一讪,接过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无奈地低语:“她总表现的比我想象中坚强。”语气中有无尽的温柔与宠溺。
我慢慢踱到窗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得自己还真是个人物似的,你死了漠颜就该寻死觅活?她可不是平凡女子!”他语塞。
我转头,望向窗外那一片朦胧的月色,轻轻地开口,“越是软弱的人越是习惯用坚强武装自己,笑得最若无其事的人也许是心最痛的,也许你有苦衷,但是枫枭,难道你就忍心这般骗她?”身后的人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的时候才听见他那声恍若未闻的叹息。
我手搭窗台,窗外的月色柔和,偶有丝丝夜风拂过,扯落点点杏花,暮色压抑的沉闷渐渐释放,空气中弥漫的是挥之不去的惆怅,晚风传来了些许凉意,隐隐约约的我听到了我曾经的笑声……
风乱发丝,暗香浮动,月残影,人凄凉……
每次去看漠颜都会欣慰地发现她的身体渐渐有起色,心里佩服这个女子的顽强,也许正是枫枭的死刺激了她的求生欲。随后我都会去看望枫枭,顺便将漠颜的情况告诉他。
当我描述漠颜干了些什么事的时候,枫枭苍白的脸总是带着温柔的浅笑。我心底暗暗咋舌,漠颜果真厉害,竟然可以将如此桀骜不驯的郁枫枭收拾得服服帖帖。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我将给枫枭试过的药丸改良成了寒霜粉,让漠颜在湄泉水中治疗,只要她熬过去,炙焰就基本清除了。
本是万无一失的做法,但是意外往往无处不在。
由于小看了寒气对寒毒的刺激,我强忍胸口不断翻滚的气血,不顾漠颜的呼喊落荒而逃。待跌跌撞撞走到一偏远处,我取出怀中的瓷瓶倒出数颗药丸咽下,轻轻拭去嘴角的血丝,不禁苦笑,万俟泤,你不过这点能耐。
我绝对没有想到,此时的漠颜遇险。当我重新出现在湄泉池时,看到的却是暴怒的逆嵬和昏迷不醒的漠颜,我的愧疚在逆嵬的喝叱下被冷笑取代,我万俟泤何时被人无礼顶撞过?
我将漠颜救醒,起身冷冷地看着他,袖中我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寒气使我的身体轻微地发抖,但是万俟家族的骄傲让我始终平静地注视着这个已经濒临失控的男子。面对他的杀气和恨意,我怒极反笑,世人认为医者救人是天经地义,有谁能够明白,即使堂堂万俟宗家,也是个凡人?
当逆嵬抱着漠颜与我擦肩而过,我嘴角对她微微一扬,聪慧如她一定明白我的笑不单单是赞赏。待他们走远后,我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就喷了出来,跌坐在地,摇摇晃晃起身急于离开的我,全然未觉左袖似乎有什么遗落。
“哐当——”
随着一声脆响,划破了室内的宁静,一只药碗在地上跌成碎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郁枫枭苍白着脸,一贯慵懒的笑僵在脸上,说不出的古怪。他绷直了身体,蹙着眉一字一句地开口:“你说漠颜……溺水?”
在他的气势下,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下头,余光中他的手指微微发抖:“现在已经没事了吧……逆嵬救起了她,……对不起。”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枫枭缓缓向后靠躺在床上,狠狠地咬着嘴唇,眼中弥漫着一丝痛苦,而后自嘲地轻笑起来:“我究竟该庆幸逆嵬救了她,还是该懊悔为何是逆嵬救了她?”愕然发现他唇上余留的血印,在眼前晕开成一片殷红。
我不忍,自从认识他以来,不曾见过他那么低落,在我的记忆中,郁枫枭一直是那种总是神采飞扬的男子,哪怕炙焰毒发痛得死去活来,他依然若无其事般对着我邪气地笑。
想安慰他几句,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开不了口,房内沉闷的气氛让我想逃离,我转身慌乱地开口:“我去叫旋儿来打扫。”待我走到门口,听到枫枭闷闷地在床上开口:“我想看看她,哪怕是在远处就行了。”
我脚步一顿,你是想将她夺自己的羽翼之下么?一声无言的叹息,我颔首:“好吧!小心身体,切莫逞强,还有切记不要暴露身份。”
在我合上房门的瞬间,床上的人沙哑地说了一句“谢谢”。
夕阳下,我的脚步踌躇于满地残红的廊院,归鸟的身姿在空中掠过,划开淡淡的痕迹,风吹残花香满院,一丝若有若无的芳香懒懒弥散,带来寂廖的问候,我静伫其中。
活着,究竟是幸?亦是罪?尘世的爱恨情仇,永远是那无法逾越的痛。从此,我们的心,颠沛流离……
风中我痴痴地望着高空的飞鸟,天际之鸢,合手祈愿……
抚平被微风拂乱的发丝,晚晖带着余温照在我身上,暖暖地带着惬意,我信步漫走,忽而一片残叶在面前缓缓飘落,我伸出手,它乖巧地停在我的掌心,我瞭望四周的景色,秋天,要来了……
就在这片美仑美奂的景色中,我看到了一抹清雅的身影,不远处君迟轩独自站在杏树下,光影之下他的侧脸孤傲而悲伤,目光迷离在远方,我不觉停下了脚步。
树下的人发现了我的存在,他微微一愣,随即恭敬地对我优雅浅笑,我不想打扰他的悠闲,于是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转身回房,将那带有窥究的视线阻挡在背后。
对于君迟轩这个人,我感觉他是一个迷,似乎永远也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但是越是神秘的人就越是孤寂,就像我,也许正是那份孤独,因此特别在意周围的人。
君迟轩,也有在意的人么?我不知。但是他刚才凝望的方向,是漠颜的房间。
在他们进谷的第二天早晨,我从针包中抽出一根银针,将它轻轻刺入枫枭的内关穴,我抬头打量被我扎得满身银针的枫枭,他双眼微闭,一张惨白的脸毫无血色,意识到我停下了手,他虚弱地张开凤目,扫了我一眼:“怎么了?”
我右手搭上他的手腕,静听了会儿,拔下了他涌泉穴上的针:“君迟轩——究竟是何人?”
“一位故人。”枫枭淡淡开口。
我挑挑眉,眯眼打量手中的那根针,针身在日光下泛着哑光:“哦?就这么简单?”抽出一根银针,认准了他虎口处的精灵穴,作势要扎。
枫枭一骇,企图躲过,但是他全身各大穴基本都被我的银针封住,岂能移动丝毫?他连忙开口:“我说我说!”见我顿手,他喘了口气,无奈道:“我也想知道……”
我瞟了他一眼,落针在精灵穴一寸外的合谷穴,严肃道:“你知道,我不喜欢居心叵测的人在冰涧谷出现。”
他笑得妖娆,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我忽然有种被利用的挫败感,当初为何要咎由自取救他呢……我无力道:“尚未有十足把握,我已经让展叔留意他了,你还是安心养伤吧。”
枫枭忽然想到什么:“迟轩说过,我那时也中了箭毒,是何种毒?”
我猛地抬起头,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盯着他的眸子,不置可否地开口:“你只中过炙焰。”
枫枭清亮的凤眼渐渐阴霾,若有所思地与我对视,须臾,扬起一个诡异的笑,但是等我回神,他已经闭眼假寐了。
那时枫枭的表情仿佛历历在目,再加上君迟轩不经意间透露的信息,我豁然开朗。回到房间,我直奔书桌,执笔写上一行字,等墨迹风干折起,唤来旋儿:“帮我交给迟轩公子,莫要让其他人知道。”
眼看旋儿疑惑地离开了,我轻轻呢喃:“是该挑明的时候了。”
上弦月,我披上风衣,在夜色中轻轻离开房间。来到了杏树下,空无一人,我在树下深深呼吸,一股淡淡的杏花味和着凉风传来,沁人心脾。
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我整理了下思绪,回头对来者说:“你很准时。”
君迟轩一身洁白的绡衣,配上清雅如洛水之神的面庞,月光下如梦似幻,他优雅地开口:“不知万俟姑娘那么晚找迟轩有何事?”
我淡淡地笑,与他礼节上客套:“迟轩公子这几日在弊谷还习惯否?有所怠慢,还请迟轩公子见谅。”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闪过,但依然笑的清风云月般淡定地打哈哈:“世人皆言冰涧谷地灵人杰,连阎王爷在万俟家族面前都不敢造次,迟轩能受冰涧谷款待,可谓三生有幸,此生无憾矣!”
我明白他肯定明白其中玄奥,于是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喜欢漠颜吧?”
君迟轩很平静地耸耸肩,优雅地笑,丝毫没有扭捏之感,月光下的他,宛若仙子一般剔透:“万俟姑娘很是聪慧。”
“很痛苦吧?”见他不否认,那就是默认了。
君迟轩似乎有些不解:“你指枫枭?”
我的好耐心似乎被他无形磨殆了,我冷冷地甩了一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那优雅的面具一瞬间有了裂缝,就一直沉默着看着我。
“下毒的时候其实你很挣扎吧?”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灭口么?”君迟轩继续优雅地笑,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夜风吹在脸上丝丝地有些凉,我清楚的看见,他平静的脸上隐隐已经有些杀气。
我有些嘲弄地笑着说:“虽然杀我对你而言易如反掌,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你,不会下手!”其实我们都明白,只要漠颜一天没有完全康复,他就不敢动我一毫。
君迟轩握拳的双手渐渐放松,而后无力地垂下,杀气被一股哀伤取代,我忽然有些怜悯这个可怜人,他在任务和感情的冲突下倾向于感情,而我却在他的软肋狠狠地划了道口子,旧疤添新伤,那里,早已血肉模糊。
我不忍再看他,只是轻轻地扔下一句话:“选那条路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随即转身离去。
我沉重地走在回房的小道上,深夜的谷中异常地寂静,耳边回响着自己的脚步声和落叶被踏碎的脆响。我恍惚着停下脚步,回首,君迟轩的身影已经隐没在夜色之中。
选择么?君迟轩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有狼狈地离开,其实他有很多机会杀了漠颜,但是他都没有下手,因为他喜欢漠颜。
感情,真的是一个复杂的东西,会让你开怀地笑,也会让你痛苦地哭;会让你拥有求生的希望,也会让你茫然不知所措,在痛苦中溺毙。君迟轩如此,郁枫枭亦是。
怀中的沧顷鉴微微发热,驱走了秋夜的寒气,我将右手轻轻覆在胸口,隔着衣服感受沧顷鉴的温暖。我抬头仰望苍穹,轻轻地呢喃:“郧天,如果今天是你,你会如何抉择?”回应我的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和夜风的萧索声,心在那一刹那忽然柔软了起来。
也是这么一个夏末的夜晚,郧天从我身后轻轻揽我入怀,我巧笑温顺地靠入他温暖的胸膛,他习惯性地握住我的手,触手微凉,身后的男子“咝”地倒吸了一口气,将我扳回声来,懊恼地开口:“怎么那么凉?晚上出来也不知道穿件披风。”一边将我的双手放在怀中焐着,神情竟然有些许无奈,我娇憨地笑:“我刚才在想,如果可以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轻轻叹息,将我拥入怀中,我惬意地在他怀中蹭了蹭,他在我耳边轻轻开口:“泤儿,我想了很久,他毕竟是我哥哥,我不忍……”我对上他的眼,他温玉般的眸子夹杂着矛盾痛苦还有不舍,我含笑伸手抚平蹙起的眉心,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哀伤:“嗯!我等你!”
从此郧天就离开了,他很忙,只能通过书信联系,但是我已知足。当他得知我身中寒毒时,他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当有些狼狈的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哭了,因为幸福。他紧紧地抱着我,对我一遍一遍地说:“我会救你,定保你平安!”有什么滚烫的液体落入领中,心里揪起般的疼,我在他怀中重重地点头。
往后的日子里,他每个月都会抽空进谷来看我,顺便捎来大堆的稀世药材,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孱弱,一如既往地笑,但眉眼中尽是那无法掩饰的疲倦。
泪水灼痛了双眼,流入口中,涩涩的。泪眼蒙眬中,银钩越发耀眼,思念越发如潮。飞花轻若梦,回忆细如绸。
郧天,你知道么?假使我们也有这么一天,我会离开,因为不忍看善良的你又落入两难的境地。
落红本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轻拭泪痕,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玖_完]
(2008-10-19 13:31:21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