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极等人一进入鸣城,城门就轰得一声关闭。
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刮过,树木飒飒作响,整个环境凄清又阴森。
几人按照已经安排好的顺序,共同越过毫无人烟的荒芜的外城,来到了内城城门处。
“来嘞来嘞,上好的棉布诶!”
“老板,再少一点嘛!你看我们买了那么多是不是!”
“我跟你们说啊!那个朱秀姑娘可真是……”
“行行好吧大爷,几天没吃饭了……”
陆极看着内城里面热闹非凡的景象,又转头看看身后外城处处破败的情景,目光在那些无论如何走动都未踏出城门一步的各色各样的人上扫过。
他的眼神凝重:这是……幻境?
玄寂始终一言不发,他面容沉静地看着内城:那里面,简直生机勃勃得有些诡异。
良久,他才转头对着陆极等人道:“先进去看看吧。”
没有人反对。
陆极就这样跟着师尊,踏入了这个内城。
可一踏入内城,陆极就发现眼前景象突变,他被几个人压着,木板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恍惚之间竟然感受到一种极深极深的恨意。
那恨意仿佛刺入骨髓深处,扎在血肉之中,难以摆脱,令他一瞬间都心神动摇。
他凝神静气,甩去那些奇怪的情绪。
抬头,他发现这是一个府衙,高高在上的县官一脸正气:“范之程!你还不认罪?”
范之程?他记得……那是玄悟首席大弟子的父亲名讳……听说这是这位师兄的心魔……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陆极还未理清思绪,一道惊天动地的响声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玄寂提着剑,神情严肃地站在府衙门口。
他的目光扫过,陆极顿时感到身体一轻,钳制全无。玄寂见状,严肃的神情也渐渐缓和。
陆极突然有点心花怒放。
“呔!堂下何人!竟敢擅闯府衙!”县官一拍惊堂木,一脸怒气。
陆极暗暗翻了个白眼,还未等他有所反应。玄寂突然冷笑一声,破妄剑在半空中轻轻一划,整个幻境轰然破碎。
金去妄三人神情怔然地出现在陆极和玄寂面前。
他们有些恍惚地互相对视,最后把视线投向陆极。陆极心情很好地对他们点点头,看向了一旁的玄寂。
金去妄突然问道:“真人……那是……”
玄寂盯着那个在幻境破碎后,突然出现或者说是唯一保留下来的一栋楼,淡淡地道:“这应该就是鸣城现在的中枢了……”
玄寂率先走向那栋小楼,陆极在后面跟随。
他一边看着玄寂恍若天人的俊俏面容,一边胡思乱想:师尊嘴上无论怎么说,心里还是很在乎他的。
可惜,他对李才翁不熟悉,对鸣城之事也未曾了解过,只知道当初是弥太真人筠尔探查,修真界才发现一切都是李才翁的谋划。
陆极想着想着,心里突然一惊:李才翁三百年前就已成名,虽然炼器天赋无与伦比,却似乎一直困于化神期毫无寸进……修真界近年来魔气之事虽然愈演愈烈,却始终徘徊在各个大城里面的小镇小县,看似无害,或许早已渗入修真界底层……
陆极突然觉得自己前世明明身处漩涡中心,却对许多事情毫无所察:他看不出师尊毫不掩饰的过去和执念,看不到修真界摇摇欲坠的稳定,看不懂秋千成看似疯癫实则步步为营的算计……
就连现在……他也不知道那个后面会背叛天极星阁的紫旭,到底是谁!
李才翁控制了紫旭,他又是怎么控制的?
他是秋千成的部下,他在修真界搅风搅雨,行为却是一致地引动他人魔心,使其自生魔气。这背后又有什么原因?
这和师尊所说的魔气灵力转换之路……有没有关联?
陆极思绪万千,脑子又乱又懵,只好强行转移思考。
玄能派出探查的弟子对魔气来源毫无察觉或许便是因此,自己的道心还都未稳,如何看得出那些蠢蠢欲动的魔性?
掌门默许体质特殊的金去妄潜伏探查,可能就是因为掌门有所察觉,便派了最能抵抗的金去妄。
陆极回神,发现已走到了小楼面前。他上前一步,比玄寂更早推开小楼的门,门里亦是空空荡荡,毫无一人。
一阵琵琶声从楼上飘落下来,隐隐约约带着女子娇媚的声音。
玄寂一踏上楼梯,空气突然喧嚣,却同样毫无人影。
陆极一边走,一边凝神静听。
“朱秀姑娘的肌肤,可真是吹弹可破啊~”
“额!额!那个县官命可真好!自己没有灵根,生个儿子居然能有灵根?不会不是他的种吧?哈哈!”
“李兄可小点声吧,小心隔墙有耳……”
“我怕个屁!鸣城说到底不过一个小城,连个修真者都懒得来,那个县官骗得了那些蠢猪百姓,可骗不了我!不过一个贪官,还想上天不成?”
“强龙不压地头蛇,毕竟是他的地盘……”
“哼,管他呢,咱们快活就好!”
……
“哎呦,这不是朱秀才的女儿朱秀姑娘吗?怎么和我们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住在一起,干这有辱斯文的活儿啊?”
“什么秀才的女儿,看她那不知廉耻的样子,县官大人捧她的时候,也没见她撞死在人家面前?”
“呵!朱秀才为人清正,竟有个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儿!”
……
“你怎么就不去死呢?”
“公子……死多容易,活着才难……朱秀苟活至今,不过为了能亲眼看看那个狗官的下场!”
“你骗谁呢?怕死就怕死,本公子最讨厌虚伪的人了。”
上到二楼不过两段楼梯,一个拐角,那些不停在耳边出现的话却多得几乎能勾勒出一个风尘女子的一生。
玄寂听着那些话语,几乎可以想象,在这个楼里,曾经发生过的一个悲剧。
一个改变了一个女孩一生,对他人却无足轻重的悲剧。
他停住脚步,站在一个房间门口,断断续续的琵琶声从里面流出。
玄寂轻轻推开房门,正对上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睛。
它属于鸣城里的一个女人。
她靠坐在厢房靠窗的位置,一身粉红色的衣衫,怀抱琵琶,突然低头,一双芊芊素手轻轻地搭在琴弦上。
当玄寂众人相继而入时,她又抬起一双秋水含波的眼眸望向众人。
她轻轻柔柔地起身,向众人弯了弯腰身,弱柳扶风,不胜娇羞:“各位客官,奴家给你们讲个故事可好?”
玄寂眼含怜悯,沉默不语,陆极安静地皱了皱眉头,其余众人没有回答,戒备地盯着她。
她也不理他人的反应,微微低头,指尖轻轻挑起琴弦,声音婉转地道:“鸣城可是个好地方,物产丰富,又是诗书人家聚集之地,虽不是江南,却也活得像江南。”
琵琶声被压的极低,气氛同样压抑。
“我家父亲虽是个秀才,却着实囊中羞涩,只好到县城衙门寻个差事,做个抄写文书的活儿。那一年,一个新县官上任了。”
琵琶声突然变大。她的手开始颤抖,指甲拨弄,却把这段曲子弹得尖锐刺耳。
“新县官人面兽心,欲壑难填。他勾结本地首富范之程的小妾莲莲,二人捏造罪证,屈打成招,竟这样合伙吞下了范首富的万贯家财。我……我父亲……”
她的声音不复开头的婉转,开始变得哽咽,表情悲戚:“父亲他抄写文书之时心生疑问,便去禀报知府。他不知啊,他哪里知道这是人家的诡计啊!他被那狗官以同谋下了狱。”
她再次低头,弹奏琵琶的手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那狗官……那狗官……故意派人来恐吓我母亲。母亲深闺妇人,心情激荡之下竟晕了过去。我才宽慰完母亲,第二天却传来了父亲的死讯。”
她抬头,表情漠然,却有一行泪珠从眼角缓缓落下:“原来,那狗官在当晚便派了心腹小卒,去往牢中对我父亲说:朱秀才,你家娘子为了救你,今夜可是入了知府大人的房了。他们说:朱秀才,我亲耳听见你娘子答应知府,只要把你放出来,就把你家十三岁的女儿送给知府做妾。他们骗父亲说:朱秀才,明天,你就能出去了。”
她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父亲……父亲堂堂一个读书人,寒窗十年早已累妻疲女,如今一朝落难,竟要妻女委身他人而苟活于世。为夫,不能护佑糟糠之妻;为父,不能庇佑幼女,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玄寂微微垂眼,握着破妄剑的手指动了动,又无奈地握紧。
她微微侧头,目光涣散,双手机械性挑动琴弦:“父亲死了,他们草席一裹,像扔垃圾一样扔到我家门口。可母亲这一次却没有被吓晕。她请人收拾父亲遗体,买了一口棺材,布置了一个灵堂。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守夜。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发现她吊死在了父亲的灵位面前。”
陆极几乎可以想象接下来的事情发展,那对她来说,或许真是天大的打击:父母双亡,无依无靠。
他抬头,望进玄寂眼中,看见那瞳孔深处几乎溢出来的悲哀和痛惜:所以,师尊,这才是你一直希望我控制魔脉,压抑魔性,道心圆融的原因吗?
他想起师尊万年前就已死尽的挚友,寥寥几人的忘玄峰,和外界一致的温和评价,最终想起了那本太白真人的书里的评语:“太玄此人,自认为孤高清冷,性僻难近,实则温柔随和,对人掏心掏肺。”
“有些人觉得自己不够好,就拼命地去追求变得更好。有些人觉得自己太冷漠,就拼命地去温暖别人。他便是此种。”
陆极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师尊时,师尊刚刚闭关出门。那时,玄寂面上含笑,神情温柔,他望向陆极的眼光,像暖风一样和煦。
他从未见过如此姿容出众的人。
他也从未见过,一个身居高位的人能有那样温暖的目光。
所以,他才会愿意听闻机子的话,在殿门前跪足七天七夜,誓要拜玄寂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