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人识音不识琴
再说那日离开卫府追寻吴痕的凌潇潇,连日来,她一路奔波,这天终于来到了九嵩山下,可仍然连吴痕的影子也没看到。她抬头看了看高入云端的九嵩山,正想着要多久才能到达山顶之时,却瞥到前方杨柳树下正坐着一人,凌潇潇又惊又喜,忙道:“舅舅!”叶落一路找寻凌潇潇未果,只好快马加鞭到此等候。
凌潇潇来到叶落身前,激动地再喊一声:“舅舅。”她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姑娘家一路风尘仆仆,此刻又要踏上未知的前路,再怎么信念坚定,也有些惧怕。
叶落当然知道,感慨道:“再怎么说,你也该让我陪着你。”
认识到自己的冲动,凌潇潇低下头道:“实话实说,我也没有把握,我不想连累您。”
叶落摆了摆手:“这是你的选择,这也是我的选择。走吧,他可能早已上山了。”
凌潇潇点了点头,但立即浮上一丝忧色:“万一……万一……”
叶落抬头看了一眼云端,坦然道:“放心吧,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一个讲理的地方,那一定是在小天堂,他们绝不会伤害吴痕。”说罢,收回目光,这时,正好看到杨柳树上已有嫩枝,他心道:“柳树已经绿了二十回,可我却没再见过你。”想到那如同烟柳一般的人儿,叶落心中好不伤感。
凌潇潇见叶落忽生伤感,看了看他看的嫩芽,道:“舅舅,这是希望的萌芽,你怎么反而不高兴起来?”
叶落无奈一笑:“大概是因为我的名字吧。”
凌潇潇一听,想到这些新生的树叶,又会在不久后落去,似乎有些明白舅舅伤感的原因,可细一思量,又觉并非如此。想到这,没忍住问出了爹娘从不告诉她也不让她去问舅舅的话:“舅舅,潇潇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您还是一个人呢?听爹娘说,你婉拒了很多的大家闺秀呢。”
叶落缓缓停下脚步,回头看来看外甥女,留下了一句诗后,大踏步向前走去:“取次花丛懒回首,半缘修道半缘君。”
两个人走了半天,也只走到九嵩山三分之一不到的地方,叶落道:“累的话就休息一阵吧。”
凌潇潇回道:“我不累。”
正在这时,山顶一阵轻响,好几块雪球滚落下来,接着又是一阵雪花簌簌。
凌潇潇疑道:“怎么回事?”
叶落抬眼看去,轻道:“有人下来了!”
凌潇潇看了再看,好久后才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正在山巅上疾驰。黑影不断接近,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再过片刻,凌潇潇惊道:“舅舅,好像是吴痕!”疾驰的身影当然是吴痕,不过此刻他被附身在栖霞剑中的邪恶天道控制着,百年间,邪恶天道日夜享受众神的供给,终于让他领悟出至高道时空之力,不过因为它心中有欲无情,因此时空之力才会是邪恶的。
此刻,邪恶天道既要控制吴痕的心智,又急于赶到东海,因此将再无用处的瑶琴从山巅抛下。瑶琴仍然被空间之力束缚,若是从九嵩山上跌下,后果可想而知。
凌潇潇见到一个身影从山巅坠落,大惊道:“啊!不好!怎么办?”说完,转头看向叶落,只见舅舅怔怔看着那个跌落的身影,眼中泛出强烈的炽热。
凌潇潇不明所以,疑惑道:“舅舅?”
叶落短短回了一句:“是她!”
凌潇潇不觉重复一句:“是她?”再度望向空中,那个身影慢慢清晰,一个一身绿衣的女子,她双眼紧闭,正从空中急速坠落。
叶落缓缓抬起双手,将五行功体全部运转开来,身体四周溢出的颜色不断转换,白色、银色、黄色直至蓝色,可最终停留于此。
凌潇潇见状,知道舅舅一心要救下那位姑娘。她也知,从几千米的高空落下,若五行功法没有大成,恐怕很难做到。可凌潇潇不忍说出口,或许让舅舅尽人事听天命也好过眼睁睁看着。
然而,叶落却并不想听天由命,只听他道:“潇潇,告诉我。”
凌潇潇疑惑不已:“舅舅,告诉您什么?”
叶落只说了两个字:“紫色!”
凌潇潇神情惊骇:“我不会告诉你!”
“生不如死。”因为全力运转五行功体,叶落只能进行简单交流。
凌潇潇明白,舅舅的意思是,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死去,他会生不如死。想到这,凌潇潇犹豫起来,可空中掉落的身影不会因为她的犹疑而有丝毫停留。凌潇潇明白这种感受,喉咙艰难的动了动:“白驹过隙,银月在天,黄尘清水,蓝田生玉,五行连珠,心生紫薇。”这句咒语乃是凌家的不传之秘,属先置召唤语一类,可以让人爆发出更大的潜能。其中的五种色彩,正是对应着大周天运转后身体流溢之彩。叶落为人师表,一向极有涵养,可此刻,竟逼自己寻问他人的不传之秘,显见为了救下瑶琴,他对自己是何等残忍——力量从不会凭空而来。
叶落闭上眼,用心重复了一遍:“白驹过隙,银月在天,黄尘清水,蓝田生玉,五行连珠,心生紫薇。”咒语毕,只见身上颜色再变,一圈圈紫色萦绕飞舞,叶落身边浮出五把颜色各异的法剑虚影,银色的金法剑、碧色的木法剑、蓝色的水法剑、赤色的火法剑和黄色的土法剑。五柄法剑萦绕一周,互相交错成一张剑网,飘至急速下坠的瑶琴身下。可是下坠之力极其巨大,剑网也与瑶琴一道继续坠落,直到距离地面百米处才缓缓停下,飘飘荡荡地落到上坡。看到这一幕,叶落才敢倒下。
凌潇潇赶忙跑过去,扶起舅舅,大声呼喊道:“舅舅,舅舅!”
过了好一会,叶落才勉强醒转,见凌潇潇面带难过,缓了好一阵,才出声安慰道:“我没事,只是以后再不能帮你了。”
凌潇潇曾听爷爷说过,使用这样的咒语后,一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听到这话,一下子流出泪来:“是我害了你,是潇潇害了舅舅。”
叶落强撑着站起身来,继续欺骗道:“你不用伤心,我不过是变得和平常人一样。”说完这句话,翻腾的气血再难强忍,几声重咳后,连忙捂住胸口,才将已到喉咙的血咽了下去。
凌潇潇问道:“可潇潇不明白,是什么让您甘愿付出这种代价?”
叶落又是几声咳嗽:“她就是我还是一个人的原因。”
听罢,凌潇潇愣了一愣:吴痕是从小天堂下来,那舅舅救下的姑娘一定是小天堂的人,既是小天堂之人,舅舅又怎会认识?想要再问时,吴痕的身影已从山上驰来。
叶落推开凌潇潇:“你呆在这里也帮不了忙,去做你想做的吧。”
凌潇潇面现为难:“我……”
叶落再道:“不要让之前的努力成空。”说完,晃悠悠的向山下的瑶琴走去。
凌潇潇看了一眼叶落的背影,心中疑道:“这是爱情的力量么?”想完,转头看向吴痕,可吴痕的速度极快,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吴痕已飞奔过去。凌潇潇轻念几句咒语,顿时脚下生风,向着吴痕追去。
叶落来到山脚,望着仍然在昏迷中的瑶琴,尽管只是二十多年前的一面之缘,可叶落早已万分确认,这就是当日的她,那个满腹心事却尽力安慰别人的姑娘。
见瑶琴侧身躺在地上,叶落弯下腰,勉强将她身子轻轻翻过,不让身体压着手臂。这时,因为翻身缘故,瑶琴袖口滑出一个袖珍物件,落地后现出原形。
叶落定睛一看,道:“九弦琴?”说着,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张已经有了年月的纸,其上密密麻麻写着不少字,反复修改的痕迹随处可见,竟是一张琴谱。二十年前,叶落送别瑶琴之后,便努力回想当日的琴音,又在普通的七弦琴上反复弹奏,试图推演出当时的动听。可他尝试无数次,始终哪里不对。此刻见到九弦琴,在此性命无多之时,叶落只想重现一遍当日之音。
叶落再度提了提神,将九弦琴搬到三丈之外,轻放膝上,不断在琴上抚动起来。
时间过去良久,琴音始终杂乱。看着仍在昏迷的瑶琴,叶落心伤道:“难道这样的曲子,我再也听不到了,甚至琴音的名字,她的名字,我再也不能知道?”想罢,思绪不禁回到了当日情形,他仿佛再度来到了那一处山涧前,清澈的溪水从高处落下,在青色的石头上溅起一片水花,周遭万物生萌,草木华生,真是‘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物色相召,人谁获安?’那个绿烟一般的女子清晰的出现在他的眼前,她不断地将心声诉诸于琴,那全神贯注地样子,让叶落当时就无法自拔。
往事幕幕浮上心头,叶落好生凄怆悲凉,此时心境,却正好符合了清明象天曲的爱而不得。叶落静了静心神,再度将双手放在了琴上,这一次,他终于成功了。九嵩山下响起一阵琴音,它空灵美妙,曲转绕梁,又直击心灵,如诉人声。恍惚间,九嵩山下仿佛只剩下这清明象天的琴声,让人分不清当下还是过往。
琴音飘荡好一阵后,叶落耳边传来一句轻柔的话语:“你怎么会清明象天曲?”声如珠玉落盘,清脆动听之极。
叶落抬头一看,一时分不清是梦是幻,不禁泪下。
瑶琴从地上站起,轻移到叶落身前,仔细看了一眼这个中年男子,这才想了起来:“是你?怎么受伤了?”
叶落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勉强回了一句:“好久不见。”说完,再也难以稳住身形,在瑶琴的注视下倒了下去。
瑶琴急忙上前几步,扶住后一探脉息,惊道:“先置召唤咒语!”这时,那个写满琴谱的纸张也掉在地上,她只转头看了一眼,心中就泛起波澜。
按理,叶落在如此重伤之下,应该有着痛苦不舍,按理,他终于弹奏出清明象天曲,应该有着成功的喜悦。可是,叶落却超乎寻常的平静安宁。瑶琴甚为不解:“他是怎样做到在这样情境下的无悲无喜、波澜不惊?”
叶落何曾不悲?人即将死去,谁又不会没有一丝不舍难过?叶落何曾不喜,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重逢,哪怕是即将身死又有何关系?只是,两种心绪交织一起,只会是也只能是无悲无喜。毕竟,他再没有机会知道她的名字,他再没有机会说出当初的既见之喜。
瑶琴正想着,却见叶落将将视线停留在地上的纸张上,瑶琴似有所悟,目光一动,那张纸来到手中。她轻轻将纸张翻过,只见上面写着几句话:“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
瑶琴不觉念了出来,叶落听罢,轻轻点了点头:“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做……做一张……”说到这里,已昏死过去,甚至灵魂已经半赴黄泉。
瑶琴迟疑片刻,终于还是使出了读心术。在短暂的时间内,瑶琴就知晓了叶落心中的一切,对自己二十年来的念念不忘、魂牵梦萦,以至每年那日都会去一个地方,在那里静立到天亮;对清明象天曲的痴迷痴狂,每逢闲暇,就一遍又一遍地钻研着琴谱,只听过一次,就能完整复现出来,其间花了多少心思,或许只有每个夜晚陪他的孤灯知道;以至刚才救下自己甘愿牺牲的果决,明知他会因此失去生命,却仍然毫无犹豫,哪怕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一时间,瑶琴心中竟莫名悲痛起来,她默默道:“哪怕真的如你所愿,来生你成了我膝上之琴,可我又怎会知道那是你?你能有多少年华虚掷,我又怎么承受的了?你这二十年的相守相盼为的何来?难道就是为了永伴左右的思念之伤?”这时,心中的悲痛,让瑶琴想起天上来:“怎么……怎么这感觉和天上给我的一样?”恍惚片刻后,瑶琴终于明白了天上那一席话的含义:“一千多年前的诸多苦难,让我早对人性失去信心,是君上的怜我世人之心,尤其是他对若雪姐姐念念不忘之情,让我深为感动。每当和他在一起,都会感受到这种思念,这种永世不渝的情让我对世人重拾信心,难道我的安心竟是来源于此?难道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是为了这份安心?”
瑶琴低头看向叶落:“当日,我下意识就要去扶住你,又听愿意听你诉说,还将那日发生的事铭记心中,难道并不是我好不容易下界一趟的缘故?而是……而是,我在心中,一直期待着这样的念念不忘?”想到这里,瑶琴将头仰起,看向小天堂的方向,眼中浮起一丝震撼:“这是两人之间自然而然的吸引与思念?”在天上的循循善诱下,瑶琴终于参透了情之一字,只见她盘膝坐下,以下界之人难以想象的力量,生生将叶落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半天后,叶落终于醒来,他捂着两鬓,疑惑地看了一圈,见这里还是九嵩山,思绪才慢慢回转,可忽然猛地起身,不断四顾张望。这时,身后马车响动,叶落回头一看,不禁呆在原地。
瑶琴将马车停稳,从车上跃下,走到叶落身前,道:“叶落老师,我叫瑶琴。”
叶落默默重复几遍:“瑶琴……瑶琴,果真人如其名。”终于得知佳人芳名,叶落陷入浓浓的激动之中,可毕竟他现在已四十有余,短暂激动过后,忽然疑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瑶琴捂嘴一笑:“当然了,我是来自小天堂嘛,没点本领,如何立足呀?”
“这和你知道我的名字有关吗?”
“瑶琴酷爱乐理,以琴御音,以音辨人,因此可以看到别人心思。”
叶落心中大震:“竟然有这样的事!”可转念想到一个能看穿自己心思的人站在面前,不觉有些尴尬。
瑶琴忙解释道:“刚才你受了重伤,我为了知道发生什么,所以……不过你放心,如果没有你的允许,我是不会乱看的。”想到刚才获知的事情,瑶琴慌忙解释一番。
起初的彷徨过后,叶落又隐隐有些失望,毕竟这件事让他自己开口,还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如果瑶琴自己能够知道,那的确好过自己唐突诉说心声。想罢,叶落只好将话题转过:“吴痕在小天堂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和他一起下来?”
瑶琴将吴痕上去小天堂的经历说了一遍,接着对叶落道:“对不起,为了我,让你从五行皆通变成普通人。”
听瑶琴忽然说出这样的话,叶落低下头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些本来就是你给我的,或许那天的相见注定就是为了这一天。”
瑶琴想起当日对叶落所说的话:“如果你愿意付出多倍于常人的努力,一样可以做成想做的事,可是那未免太辛苦了点。”心道:“二十年间,你能从没有通过天心测试做到五行皆通,其间辛苦,说出这话的我恐怕也不能完全感受。”想罢,更觉心中感动,出声道:“其实,那一天,我也有心事,所以才愿意听你说那么多,不过除此之外,我想,我也,对你颇多好感。”
叶落听了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我也对你有好感。”说完,对还在发愣的叶落道:“叶老师,上车吧。”
叶落听到瑶琴刚才话中的“也”字,才知道了瑶琴早知道自己的心思,一时喜悦难禁,温柔应了一声:“哎。”而后,跃上马车。
因为叶落身体尚弱,瑶琴让他坐在车内,自己做起了马夫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