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这么走了?
被拎在老者手上的陆嘉弥默默撑一个结界稳住自己风中凌乱的躯壳,这才神色复杂地向下眺望了一圈——倒不是斯德哥尔摩发作区区几日就对少辛情深意重了,纯粹只是好奇少辛那么骄傲的性子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上的猎物被别人掠走。按时间来算,他也过了沉眠的周期,就算暂避锋芒也不至于这么安静啊。难不成这个老者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事实证明,少辛果然是个经不起惦记的,陆嘉弥才念叨了几句,少辛的传音便于心间再度响起,只是比之过去纯然的春风和煦,虽一如既往语意婉转,却好似褪却大半血肉温度徒留森冷骨架,转侧间带得陆嘉弥也是一道心惊,下意识开始猜想是不是自己这段时间的猜想被他发现趁了此时发作,讷讷开口才想研磨一两句掩饰,转瞬又被与设想相去甚远的内容惊出了一层冷汗。
“久别重逢,感想如何?”
总算得了反应,陆嘉弥倒不急回复少辛,而是先抬了眼将拎着自己的老者上上下下打量过一瞬,确认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直接忽略了少辛专心对付梦境世界的结界,这才若有所思地沉下了眉。
刹那将自己诸般猜想于脑海中过了一遍,尤其在神器碎片那边转了几个圈,陆嘉弥心间波澜壮阔面上只不动声色,先是谨然溜了一眼拎着自己的神秘老者,确认他仍专心有意无意虽说清楚自己这段位在少辛面前看都不够看,却也拼力将回答撑出了滴水不漏:“落花时节又逢君,自然欢喜不胜。”
“是么?”倒也不置可否,少辛只在传音间暧昧一顿,旋即又若无其事地恢复了淡然,漫不经心间又投下一颗**,“也难怪,毕竟只是一半。”
这是连面子活也懒得做了?瞠目结舌听着少辛这意味深长的话,陆嘉弥努力坚持住波澜不惊的平静壳子,心间却早已惊涛骇浪起来——一半,什么是一半,又为什么是一半?是陆嘉弥的一半还是神器碎片的一半,还是这两部分的一半一半?久别重逢,逢的是谁?又为什么还要逢出感想?他又打算让自己逢出什么感想?
“好了。”
几乎称得上尴尬的一片沉默里,乍然浮起这么没头没脑一句,陆嘉弥原本还以为这内容该是老者所说,却料不到竟是少辛代劳,分明仍是春水行江的温雅,落笔一刹却又好似流水凝冰掷地有声,竟生生在霜雪之间开出了颇为艳异的一畔桃花,“如此也好。”
如此也好?怎么如?怎么好?
少辛却再不给陆嘉弥胡思乱想的时间,桃花艳色随几句呢喃乍起乍落,刹那只余经霜亘寒:“……后会既是有期,也不必此时执迷了……”
话虽来得缥缈,附带效果却是丝毫不含糊,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动作,陆嘉弥已是如堕梦境地一恍,而这次的恍惚显然并非之前入梦的前奏,而似乎更像是混沌了记忆的冲刷,少辛寥寥数语之间,陆嘉弥的意识已被他的咒术冲得七零八碎,尤其是入梦境世界之后的一切,竟是直接如流水入墨般渐次晕做无痕,倏忽间已将陆嘉弥这段记忆褪成了彻底茫然。
无视了陆嘉弥乍然失却记忆的冲击,少辛素是温文的语气总算心满意足地一厉,竟是毫不客气直接将矛头对准了一直以来安然做背景的老者,寥寥数字间恶意浓得险些爆出了实质来:“久别重逢,故人可还无恙?”
“祸首尚且安心苟活,我又为何要寻死觅活?”出乎意料,老者竟也施施然停了动作,眉目一挑便将披靡而来的杀意迫了回去。
“还当你要无趣到死,原来你也能给点惊喜,这倒有趣些了。”少辛看来也不是个脸皮薄的,得了他这么犀利的贬斥仍是淡然如斯,合了此时这颇为诡异的状态竟还不自觉晕出了几分悦意,“难得你也会趟这趟浑水,如此……倒也不错……”
“是否是浑水还未可知,此时下定论尚为时过早。”漫不经心丢下一句回应,恰此时梦境世界也成功被劈出缝隙,老者便不再与少辛纠缠,拎了早被他弄昏的陆嘉弥往随身法器间一塞,转瞬已又撑出来时炫酷的阵仗冲了出去,而少辛非但不拦,反而好整以暇悠悠递去一句告别,才所有所思地渐次收了声。
数万年不见,他的几个故人,可是一个比一个有趣了呢……
这个敢在少辛眼皮子下大剌剌抢人,事成后还能同少辛和谐叙旧安然离开的自然就是月老了,而这个最强的援军也果然不曾辜负柳千牵等人的嘱托,轻而易举就杀进了妖魔窝,前脚祸害得却琊琼琏鸡飞狗跳并成功带回展言丢给柳千牵几人,后脚就施施然杀进了太辛山生生从少辛手里抢回了人,高效节能到原本对经历一切怨念深沉的柳千牵一行人都开始怀疑自己一路的颠沛流离对不对得起月老牌外挂了……
不过毕竟已入世颇深,就算此时告诉他们九九八十一难都不够兑换一个月老来披荆斩棘,他们还是会死皮赖脸撒娇撒泼到月老帮他们搞定一切再选择以死谢罪,当然此刻也不例外,在确认月老一人足以搅得梦境世界翻天覆地且被月老屡屡拒绝了帮助的柳千牵一行人,便果断选择了不掺和,倒是各自趁此机会去做了最后的诀别。而月老此时带了陆嘉弥出梦,也正是打算先送她回家中汇合友人并对至亲之人做个最后托付,一切准备就绪,再去寻回灵雎宫复命的红翼慕桐沧,而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事。
如今情势已是一触即发,少辛已能在封印之下苏醒且动用灵力,尽管微乎其微也足够说明封印的效力消退之大了,何况如今六界通道露于人前,之前定好的济世之派险些全军覆没,若再不做些什么,那就真是回天无术了。
如果之前他们还抱着解决了陆嘉弥神器碎片一事便回去做普通人的心思,那么在一路的拼搏之下也渐次对修仙有了别样的心思,甚至对整个修仙界都有了奇异的归属感,哪怕他们已经在神司的追杀下过得生不如死,仍是各自腾起了就这样也不错的心思,尤其现在还从展言口中得知了梦境世界的一切及那个明显带了大boss光环的少辛,几人这才总算下定了修仙的决心。
只是若果真定了修仙之路,有些事就势必要割舍了……
其实一直以来,除却无牵无挂的柳千牵,其余四人均是一直将心思放在了身前的妖魔之上,倒是对身后的家庭默契选择了无视——倒不是他们一修仙就开始忘恩负义了,却着实是找不到合适的情绪回应了。
虽然之前从不曾接触过修仙,却也不妨碍四人从诸般资料里猜测大致形貌,并随了柳千牵的讲解渐次生出犹疑之心来——修仙之路,基本上可以说是逆天之路了,既要逆天,又怎会简单,根骨不佳机缘不足因而碌碌一生也就罢了,他们最怕的其实还是稍有成就之后的一路荆棘,一旦失败可就不止是人间的卷土重来,而就是活生生的人死灯灭了。
到了那时,他们或许能够做好英勇就义的准备,那么视他们如珠如玉父母亲朋呢?可能接受这般惨烈打击?就算是能接受,他们又有没有资格给予父母亲朋如此煎熬的时机?
每每想到这些,即使已经心有所定,他们还是会默契选择忽略,想着尽可能拖延下去——而一旦此时就清楚,怕就只能彼此心伤了,与其这般悲哀,还不如索性由自己扛起一切,只给他们甜蜜的谎言。
或许唤醒陆嘉弥,或许挽救灵雎宫,或许找到月老,也或许赢过少辛,便可以了,他们就能好好回去了,哪怕只是回到他们身边做回最寻常的凡人,总也是一种无上的幸运……
一天两天,还能如此拖延,一月两月,也确实还能如此洗脑,可若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呢?他们难道要一辈子令父母亲朋无望地等下去吗?他们又值得被这样等下去吗?
这些心思毕竟起自魂魄,纵能一时隐下,却也不能一世忽略,如今情势已是极为明朗,他们不可能也不愿抽身离去,既然如此,总该找个时机将这些对至亲之人和盘托出了——长痛不如短痛,沧海桑田也不敌日月流转,如若不说,他们恐怕一辈子只会是家人牵念担忧的累赘,带得自己一世遗憾也祸害家人永世不得安宁,倒还不如一口气说个清楚,诀别也好暂别也好,总归是个交代,亲人那边不至于永远无望等待自己这边也至少能不会后悔,到底也算是两全了。
如此,他们才选了这么个时机对至亲彻底摊牌,告知他们真相,求得他们谅解,而后送他们去最安全的地方,至少,让他们好好活下去。
哪怕,那时,已经是没有他们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