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繁叶茂的灵雎宫毕竟不比毫无牵累的展言几人,平素对了自家弟子说话都要斟酌几分轻重,此时对了于他们有大恩又地位超然的月老,惶然之心自然更大,即使已然得了月老温和态度,行止仍放得万分谨慎,一字一句均要斟酌过千万遍方敢开口。
而展言几人便不同了,本身就方入仙道不久,对于修仙界尊卑礼仪仍没有太大注重,又有柳千牵平易近人的打底,于是对着月老也只带了薄薄一层惶恐,余下几分恭敬也是放得淡然,相处起来,倒比灵雎宫事无巨细的恭谨相待来得快活几分。
不过考虑到灵雎宫毕竟还承着一个灭门之恨一个旧日之约,也不可能指望他们弃置一切同自己平辈相交,既无慨然心性,深知便也无益,因而月老只郁郁了一阵也收了多余情绪,专心端回了一如既往的社交式风仪,顺了泉清子的担忧续了下去——在灵雎宫看来,现在可能是山穷水尽,然而在月老看来,其实远还未到山穷水尽。
首先是少辛,鉴于他地位特殊,用的封印自然也是世间顶级的,没个几十上百年不可能完全挣脱,这点时间绝对足够唤醒六界其他老怪物好生处理他了。
其次,便是六界通道,风月苑地位及作用早就是六界公开的秘密,左右现在的人间还没人奈何得了月老,纵是暴露也没什么紧要。
而后是神司,人间现在暗潮涌动,神司分身无力,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人主动接手这烂摊子满意还来不及,哪还会从中作梗。
至于最后的灵雎宫,元老阁明显是在钓鱼,而不打算针对他们怎样,倒是正方便了他们彻底金蝉脱壳我自逍遥。
如此算来,就只剩韬光隐晦,然后让展陆等人卷土重来了……
话虽这么说,不过月老也清楚按这几人的性子,开口就说功成身退势必得不到良好回馈,反而会横生枝节,因而沉思许久,才又端回深思熟虑后的杀伐凛冽:“少辛之事牵连甚广,以尔等目前修为只是螳臂当车徒增伤亡,此事便暂且搁置。吾自有另外一件要紧之事需尔等来做。”
本看了月老久久颦眉以为是自己妄言引了仙人不快,泉清子面上虽仍撑得滴水不漏,只在心底惊涛骇浪了起来,而如今总算得了月老反应,非但不是预期的责备他僭越反而是委以重任,心头巨石落得反而沉沉,颇是一道怔忪才总算领了命谢恩,倒是看得月老又不觉一叹。
当初将如此重任委以初出茅庐的灵雎宫,本是算着那人**的弟子,纵是不能惊才绝艳好歹也是心性绝尘……却哪知道,纵是一手**的弟子也难得她三分风华,难得惊世的修为气度竟也沾染了人间酸儒之气,不复她恣肆逍遥之性……着实可惜……
倒是那几个小辈,难得还传承了几分她的风骨……可惜到底未经风霜,还留着凡人多愁善感的性子……
一道叹息尾音尚未于心底落全,已被月老咬牙斩断,生生将本已滔天的巨浪又抑回了波澜不惊,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再怎么纠结也是徒劳了,倒不如容他们一夜冷静,明日再说吧。
……
而此刻难得被月老念及的几人,又在干嘛呢?
事实上,他们确实是找了个角落蹲着悲伤……只不过,是一对一对蹲着的……
“还好?”
这么简单朴素的询问,自然是来自展言,鉴于陆嘉弥选择的是月老结界中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展言便也委屈陪她留在了这一片漆黑之间,可惜他这半辈子技能都点在了武力上,情商方面别说老奸巨猾的叶希,连同样白纸一张的陆嘉弥都不如,因而一看陆嘉弥的默然,他便瞬间无所适从起来。
然而他毕竟是为了安慰而不是陪她发呆,虽因了情商加颜面僵滞了一瞬,很快也在情势所迫下恢复了理智,牙一咬眼一闭便直接将手按上了陆嘉弥的肩,寥寥数字放得竟是比当日面对少辛之时压力还要大:“我有话和你说。”
陆嘉弥本还在一心一意地忧郁,即使察觉了展言的到来也因了他始终的沉默郁郁将他当成了背景板顾自悲伤,却不料背景板此时突兀出声,还是这么凛冽的口气,正直到不觉令陆嘉弥以为是又出了什么事由他来通知自己,当下也抬了两泡肿眼屏息凝神等他开口,哪知道展言端了这么严肃认真的脸,突兀开口竟是颇为诡异的一句:“其实我记得。”
陆嘉弥的神色立刻从???成了!!!,苦思冥想了小半天才总算反应过来这原来指的是梦境世界那一段,懵逼了好一阵展言怎么这时候说这一段,下意识又将展言上上下下看过一遍,及至看到他严肃冰山之下若有似无的哽滞才总算觉出了不对,反应了半天才终于调动起了惨淡的情商,顺应时势地有了几分小紧张——这个时机……这个氛围……好像挺适合互诉衷肠啊……
显然展言也对陆嘉弥颇为熟悉了,也清楚了关键时刻脱线的状态,此时见她果然又发散思维发散得懵逼起来,倒是奇异褪却了几分紧张,语意也总算恢复了平素的冷静,只在流转之间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温柔,连开口,也十分贴心地婉转了角度避去了一切雷区。
“从魔魇中醒来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清醒了,只是因为琼琏那个禁制还动弹不得,这才被却琊得了机会毁去了记忆。”
提及这一段,陆嘉弥也颇有几分戚戚,如今已经十分了解她的展言自然清楚她又在懊恼自己没有防住琼涟,但是事出意外毕竟也不能怪她,寥寥一铺垫便赶紧跳到了下一折免得陆嘉弥又胡思乱想起来。
“其实早在魔魇中,我就想清楚了。如果我这辈子一定要和另一个人一起走,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是啊,说到底,他们之间的距离,从不是身份地位,行事性情,而一直只是他们自己——他是惶恐于无法掌控的心意不愿轻踏一步,她是犹疑于满是风刀霜剑的前路不愿多涉一人,末了,却都殊途同归地止了步。
说起来,他还应该感谢感谢魔魇甚至琼琏……前者是感激它为吞噬他塑造了这么多珍贵幻境,引得他终于从这些忽略许久的碎片间琢磨出了真心意,总算下了前进的决心,而后者,却是要感激她机关算尽反而除了自己最后的心结。
若说之前的展言还会因了那些记忆而产生宋恕就是自己的怀疑,甚至有可能真如琼琏所愿地模糊了宋恕与展言的关系对她生出亲近,那么现在的展言就是在琼涟事无巨细的努力下才彻底正视了自己与宋恕的两世之别,然后理所当然地下定了决心——无论他是不是宋恕,都不可能再记不得的前生之情牵累今生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其实也喜欢那些神仙妖魔之事……也想过,有朝一日能同他们一样逍遥六界……”素是清冷的眉因了难得的窘迫颦得怅怅然,一向冷静的眸中也随了语意流转轻颤出微微***来,“恰巧我也最喜欢这些传奇故事,如果有幸有知己相伴便更是最好不过……”
这么一个一向高冷睿智的人设崩成寥寥一句就紧张到手抖的少年,反差之大甚至看得陆嘉弥隐约心酸了起来。
此情此景,她若是再猜不出故事发展,那也枉为六界百晓生了。
可是……
“那又如何呢?”陆嘉弥的声音,到底还是落回了伶仃。
似乎早猜到了她的反应,展言犹豫都不带犹豫,迅速恢复了温和: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便是那些武侠故事了。当时就觉得,如果以后能和他们一样一辈子行侠仗义,也算是此生无憾了吧。”
完全超脱了想象的剧情让陆嘉弥一瞬有些迷茫,然而看及他沉然眉目,到底还是没有阻止他说下去。
展言多聪明啊,察言观色间眉目便是一松:“后来我清楚了,这世上原来没有武侠,清楚了是清楚了,接受不接受却又是另外一回事。而我那时候,用了十几年才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哪知道,不过十几年后,我便得证当年痴妄,得以当真做到了当年所愿。”
陆嘉弥眉目若有所思一动,却似乎不敢确定,流转一瞬渐次又敛回了淡然。
自然将陆嘉弥的动容看在眼中,展言的话音更是温软,连带着眉间波澜也晕起了婉转涟漪。
“人的一辈子很长,其间也总会有自以为山穷水尽实则柳暗花明的时候。譬如你,譬如我。”
这话,便已经是说透八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