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此退缩了,不愿继续为天下努力了。”禄存长老也慢慢接上了话,比之廉贞长老略带冷意的讽刺,她的态度无疑温和了许多,“其实我们想这个问题也想很久了。”
“我等虽不算是最早一批修仙者,但说是最出名一批修仙者应该没问题吧。千年之前,正是我们,最早挣出黑暗,与誓约订立之后的魑魅魍魉苦战,一步一步将人间从满目疮痍挽救到了现在的勉强平静。可实际上我等都心知,我们的胜利并不完全仰赖于我们的能力,而是因为选择了你们,货真价实的神仙。”
将离眉心不觉一动,确实,当初是他们一力解决了多半横行妖魔,并一力促成了神司的出现——但,这与他们现在的退出有什么关系?
觉出将离的讶异,禄存长老眉目一弯,很快便将话题折回了那个原因:“神的力量太强大了,强到令我们目眩神迷,心向往之,所以,我们才会在神司出现,我们已经在人间站稳之后依然追逐着你们的力量,并为了那力量不断接受你们的恩赐,你们的给予,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话至此处,将离好险没忍住一句脱口而出的是。
“可是,当我等逐渐发现这样不对时,我们已经再难脱身了。”禄存长老神色刹那怅然了下来,连带着周边几位长老也各自沉了面色,“我等和神走得太近了。”
将离难得茫然地颦了眉,和神走得太近了?
“是啊。我等离神太近了。”至此,廉贞长老也叹出了声,“我等身为人间之主,理应全心全意为人界思考,却因为个人的小小私心,不断接近神仙,接近那些本不该我等知道甚至参与的事件,从而一步步将我等绊入泥淖,甚至连累偌大人界也不得脱身。”
将离似乎有些明白了。
人神之间本就有天堑,人事神事之间更是难以齐平,他们本该安安稳稳理好人间之事不问其他,却因为太相信神的力量而不断与仙人有所牵扯,最后将自己连同人间都牵扯进了仙人之间的争斗,连累得整个人间都再无选择。
他们自不会怕死在神神之争内,可是总有人怕。
他们可以逼自己不怕,却不能逼那些无辜的人不怕,因为那原本就不是他们的世界,不该他们去负责任。
想来,他们正是悔,为什么不在最初与霖均划清界限而要因了对力量的迷信将他的吩咐照单全收,然后纠缠到现在这么个不可收拾的局面——如果他们能自始至终坚守人间,不因为霖均的任务而离开,元老阁如何会乱,封神局又如何会叛,甚至于,少辛又怎么会把目光重点放在人间?
懂是懂了,可越懂,将离越翻不出话来反驳他们了——说要是没了霖均和自己,他们还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平定人间?可之后没他们的千年里,人间也很好地度过了每一次危机;说没有霖均的帮助他们也没有办法短短千年就如此强大?可之前没有霖均的几千几万年里,人间也出过光华耀目不输于他的角色;说即使没有霖均这个契约,少辛该灭六界还是得灭,人间早晚也逃不了?她又说不出口。
别说少辛的计划到现在还是顶级机密不容任何人知道,就算是她能对他们和盘托出,又能怎么样——难道他们会因为知道人间无药可救就对自己放弃过故土的行为释然甚至满意吗?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所以,直到最后,她也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解释。
“我等心知,霖均前辈那般有大造化的神人定然不会如此交代,或者说就算交代,也能留有手段,由将离前辈力挽狂澜。至于我等。”话已说开,便无谓再多粉饰,几位长老对视一眼,眼底似乎惊鸿而过一抹愧意,但很快,便又压在了各自波澜的眉峰之下,只留了一个尚能平静的廉贞长老做最后告别,“我等虽忝列人间翘楚,却终究只是凡人,入不得神仙之战,更担不起六界第一人的托付,所以,还请将离前辈容许我等退回人间之战。”
“并从此以后再不入神仙之战。”
将离还是沉默,在面前曾并肩作战过的人族修士们一个一个以最高礼节拜别自己以求自己放他们离开之时,仍只是沉默,只在最细微的哽咽处若无其事抑住血色,将半分苦笑勾成无波无澜的肃然。
她怪不了他们。
事实上她想过很多次告诉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誓约不可能永远存在,各族也不可能永远自封在独属自己的世界,归根结底,他们还是要融合为一个天地的。
而她和霖均想做的,正是以最温和的方式促成这种变化——人神未必遥不可及,妖魔未必罪不可赦,谁也没有比谁更高贵,谁也没有比谁更低贱。
最初的他们,原本就是一样的存在。
可她现在不能说了。
不是因为这个观点错了,而是因为这个世界错了。
现在的这个世界,已经容不下这个太过美好的想法了。
她一手撑起的灵雎宫倒了,他一力扶持的神司败了,妖魔肆虐,邪祟横行,偌大一个人间,除了对凡人小心维护的最后一层平静,看得到的只有失败——曾经的人间双壁,韬光隐晦的灵雎宫因为少辛众叛亲离流亡不休,庞然大物的神司因为少辛分崩离析互相攻讦,更不用提那些浩如烟海的世家、散修……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他们,是时候为自己想退路了。
只要死撑住不入神仙之战这一点,那么无论胜的是霖均还是少辛,他们都起码能保一个人间。
而她也很清楚,这是最好的选择。
坦白说,这一次,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多少希望。
也许是霖均胜利得实在太多了,惯得他们,甚至是她,也开始以为,霖均是不败的了——可这世上,哪有不败的存在?
说到底,千年之前他们能胜少辛,凭的也并非本身实力,而是数倍于他的兵力,即使如此也不过是险胜——那么,如果是同样孑然一身的现在呢?恣肆游荡千年的他们还能敌得过韬光养晦千年的少辛吗?
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明明该是他们完胜的局面,却一步一步被一个封禁罗刹地内连苏醒都不过须臾的人逼成了平局甚至败局——先是借陆嘉弥为他们所有人种下一个他是为了汀露颠覆世界的心思(虽然自己和霖均都没怎么相信过就是了),迫得他们都将眼光放在了陆嘉弥等人身上,他再借这个时机暗中操纵,借着他们的手逼陆嘉弥觉醒体内的神器碎片,逼展言等人慢慢接近灵雎宫乃至罗刹地,而后逼陆嘉弥彻底堕入他的股掌,自此成为他重建逆行六界的最好棋子……
甚至于连自诩聪明的他们,也被他一点一点玩进了彀中——借星辰巨柱解决或困住霖均,又借溯梦之术又圈住自己,若不是那个横空出世的琼涟影子,恐怕自己真会被溯梦之术里那些孩子的存亡牵扯到无力分心其他……
好在此时,突兀一道响声拽回了将离恍惚的心神——行礼结束很久了。
心神复杂地看了一圈仍恭谨跪着的长老们,将离一口气在喉中转了三圈,到底没有叹出来,随手几动引风流扶起众人,便顾自走上了白骨祭台。
“吾知道你们的意思。人神之间天壤之别,吾等也并未想过由你们正面迎击少辛。”
“多谢将离前辈抬爱。”只要有明确的态度,那细枝末节的讽刺又算得了什么,所以廉贞长老很快面不改色接上了话,“既然我等在星辰巨柱之事上无力回天,便将这绵薄之力尽于其他地方了。”
“走。”将离语意索性更冷。
毕竟心知无论己方有多少理由,在这山雨欲来的当口跑路也难免不妥,闻言的几位长老对视一眼,连一丝一毫多余情感也不敢露,俯身再行一礼后便匆匆离了元老阁——将离再怎样也是个仙人,能够有退路不计一切,他们元老阁却不能。
迄今为止,神司,乃至元老阁早在千百年发展间与偌大人间同气连枝不分你我了,哪一方有所损失都会闹得人界元气大伤。所以,为了不多做无谓牺牲,他们也只能把这难题留回给仙人自己了。
“跑得倒是快。”
伸手一一抚过七根星辰巨柱,破军、贪狼、武曲、文曲、巨门、禄存、廉贞,将离神色也难得带了几分叹息——少辛此人城府极深又心计极狠,跟他打了几千年交道的四座都未必说得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会走什么样的棋,更遑论一觉醒来天地大变的自己,更是不可能猜到他下一步想做什么。
毕竟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为了尽可能挽回颓势,她便不得不求助于现今世上唯一了解少辛的霖均了。
虽然她其实很清楚,这也是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以少辛如此算无遗漏的性子,可能给自己留下可做逃生之机的空隙吗?
她也不过是在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