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既已开阵,便无谓更多枝节,将离最后一次确认元老阁妥帖无恙,便径直走进了那一片金光。

初时,眼前只一片黑暗,混沌间能觉出有细碎风流辗转指尖,而后是淡淡的凉,从指尖开始纷落细密星光,却不及触手便化为一缕水烟逝去,最后才是影影绰绰的光,从遥远的地方透来,带着纷繁到听不清楚的亘古呼啸,渐次降落到她的眼前。

将离睁眼,正对上眼前似乎永无尽头的石阶和不知何处而来的漫天桫椤。

她从未想过,镇压世间极恶之所在会是这么一个地方——很静,很美,漫目桫椤絮絮云坠,染青色石阶月色一地,一色的黑之间涌动着星沙的流丽微芒,将并无分毫照明的空间也染得一片明亮。

然而,将离看着眼前如梦如幻的光景,却并没有任何欢喜的情绪。

她并没有在这里察觉到任何妖魔的气息,甚至于任何活物的气息。

这很奇怪。

她毕竟是参与设计星辰巨柱的人,所以很清楚,星辰巨柱外表看来是七根巨柱,实际上是以七根巨柱为节点连接的一个虚幻洞天,关押了迄今为止所有不服管教的妖魔异兽,七个节点处分别设立了可进不可出的封印之门,将整片空间彻底封成了这些妖魔异兽们的坟墓。

话虽如此,然而这毕竟只是设想,就算天长日久下来,有妖魔不幸陨落其中了,也时常有新的妖魔补充进来,怎么着也不该落得如此一片死寂——何况她在进入星辰巨柱之前分明已经确认过了,七命星阵完好无缺,并没有逆行过的痕迹。

那……还能有什么原因,能让极度热闹的星辰巨柱落得如此?

将离突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然而,世事却由不得她不想——如果不是七命星阵,那么便没有什么法子能令星辰巨柱一夜剧变,由此可推知,此地的异相绝非一朝一夕形成的。

那么,早在霖均第一次进入星辰巨柱时,此地便应该已是这样了。

而他却没有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不知是想一口气打破这诱人胡思乱想的幻象还是借机斩碎心头萦绕不休的猜测,将离咬牙对虚空挥出血色龙卷,刹那宛然顾涌罡风爆开缠绵不休的桫椤,一口一口将那漫天雪色咬得越来越薄,直到斥退所有留恋不去的花朵,现出属于空间本身的浓丽黑暗,她依然没有得到除了花瓣以外的回答,甚至连足下石阶也未被那骇然剑气影响,顾自漫无边际地蜿蜒着。

定定看着那完好无缺的石阶,将离心底,突然一沉。

她的实力好歹也算六界翘楚,方才几剑虽未用全力,却也颇含威势,这石阶却能在如此情形下毫发无损,必然是有人刻意用法术维持的。

如此,怎能不令她开始怀疑,这石阶,这桫椤,本就是有人特意铺给来者的一条路。

将离本是下意识要怀疑少辛的,然而带入此时的背景,却又不得不转了心思,将怀疑的目光投给另外一个,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怀疑过的人,霖均。

星辰巨柱生变,这么重要的事,他却没有告诉自己,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

若是有意,他是不愿自己牵扯其中还是纯粹帮某人隐瞒甚至他自己其实就是罪魁祸首?

若是无心,为何这么久也不愿告诉自己哪怕只是一点提醒非要到音讯全无之时才逼自己亲自来看?

情感上,她确实希望自己能够不顾一切地怀疑少辛而放过霖均,可理智上,她又深知自己方才的想法有多么愚蠢——少辛或许能知晓星辰巨柱是自己与霖均所设,却绝不可能大喇喇进入星辰巨柱并将之腾空——若他真有那本事,何不直接启了七命星阵放出全部妖魔异兽们,绝对足够他们忙上十几年不来打扰他了,何苦委委屈屈地借助一个陆嘉弥转移他们的视线呢?

而霖均不然,他本就是设阵的人,自然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其中作乱而不被任何人发觉……

讽然勾起唇角,将离低眉看自己,从出封印以来便不曾褪下的古旧黑袍遍是血色,覆住大半面容的鬼面面具下只余一点红唇勾着凛冽弧度,唯一跟了自己数万年的刹光长剑于青阶上蜿蜒出血色图腾……看上去一定很可悲,很好笑。

而她也确实笑出了声,方才还凛冽奔涌的杀意,终究柔成一寸似悲似喜的笑意。

若有人为了引自己去见他不惜清空整个星辰巨柱来铺一条路,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前去一见呢。

也许见到了,一切就有答案了。

……

答案,并没有让她等很久。

这是将离走完那似乎永无尽头的青阶并在尽头看到熟悉的风景时刹那顿悟的。

在青阶的尽头,并没有立着她曾设想过的任何一个人,少辛或霖均,而只是连接了一个看上去十分平静的世界——天际横碧,山水丛青,草木郁郁,鸟兽伶俐,是她暌违了太久的一片风平浪静。

可她一丝一毫也高兴不起来。

她看到了那尊,熟悉的,曾被她以为,真是千万年前才有的破镜重圆崖。

还有那个,她曾讶异过却因为后续的剧情忘了继续深究的影子——琼涟。

而她还在对自己笑,与溯梦之术中所见的毫无二致的一个笑,柔软的睫羽,艳色的眼波,若有似无的讽然并流水无踪的怅然,却唯独在抬眉一眼渐次勾起锋利的月色:“前辈终于来了。”

被那个太过熟悉的笑一摄,将离竟一时也忘了该说什么,倒是教那个自称只是为了圆满琼涟愿望的影子步步逼近,端着那副得偿所愿的慨然眼神,把熟悉的叹息给予自己。

“我等了您,好久了。”

一如那个她以为的梦境,疏雪红梅一寸蜿蜒,便规规矩矩退褪回了黄泉白骨,崩毁在她一瞬叹息。

“你?等吾?”

定定看着那个似乎熟悉又似乎太过遥远的影子,将离一时只觉莫名的好笑——她曾以为的假,成了真,而她曾以为的真,倒成了假。

“是。尊霖均前辈之名,候将离前辈而来。”琼涟的影子很是乖觉地低了头,墨色睫羽将眼底流光遮的干干净净,只余不辨喜悲的声音静静流淌,半痕雪色幽幽融尽,至此,才总算让她与琼涟彻底区别开来。

许是有一路最坏的猜测打底,真正从那影子口中听见霖均二字,将离反而没有了讶异,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缓缓勾起了唇角,当真端出了一幅心满意足模样:“他要你等我做什么?”

那影子却是摇头,猝然抬起的眉眼间竟分明带了些许悯然:“他要我带您看看这个世界。”

“你?”不知是不是被那来自蝼蚁的悯然刺痛,将离却是突兀笑出了声,刻意端得波澜不惊的冷厉下却带了几丝连她也未察觉到的颤抖,“凭什么?”

“我不知道。”影子答得淡然,仿佛自己真不过一道流影般的漫不经心,竟是完全忽略了将离近成实质的怒气,而只是顾自说了下去,“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除了曾经为灵时的混沌记忆便只有来自琼涟的部分记忆,他找到我,告诉我,只要做到他说的事,便助我真正为人,一览这红尘万丈。”

“他要你做什么事?”将离心居然一沉,指尖不自觉抚上藏匿了刹光的那寸血肉——那一瞬,从来不信仙神的她,竟也忍不住祈祷那影子接下来的话不要与她的猜想重合。

可惜,这一次,神还是没有听见她的祈求。

“他要我等两个人,一个展言,一个你。若他来,便告诉他归墟之事,若你来,便告诉你真相。”影子说得很淡,将离听得却很沉。

归墟之事也是他,溯梦之术也是他……

他对自己,还有什么是真的?

指尖于肌骨间陷得更深,深到她已经听见刹光重见天日的兴奋呼啸,分明触及的是柔软的肌理,她却总恍惚自己攥着的是烈烈燃烧的业火——一个不小心,便要烧进她的肺腑,将这一具躯壳也燃成飞灰。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又凭什么由你一个人来决定?

将离默然低头,看着已经浮出大半的刹光,一潭月色蕴于眼底,不是明丽的白,却是沉然的墨,墨得太深,反氤氲出了终年不化的雾——来这里之前,她想过很多种结局,与他无关,与他有关,与他圆满,与他决裂……却从未想过,会有一种,连他的存在都没有就匆匆收场的结局。

而那,又怎么可以。

你和我的结局,少了你,如何算得上结局。

我不管你想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我只要你亲口告诉我——是真是假,都只有你,自己来说。

“我不信你。”将离缓缓步上崖顶,一步一步,都像是要踩碎自己命运般的用力,随了她步步接近,本来安稳一片的天幕刹那青黑下来,不知何处而来的狂风随了那细细的足音咆哮得越发狠厉,原本安然在将离掌心的刹光猝然爆出玄光重重,随着狂风渐厉,将所过之处皆融成一片虚无——那一瞬间,天地为震,六合同撼,逼得一川星河都立时黯淡无光,仿佛天地间只余了这一抹最初也是最后的剑光。

“他说,我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