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现实重叠交错又分离,分明是空茫一片的星辰天阶,她却总恍惚看到了一个人,背景是梵音渺渺,近景是星海茫茫,她就那么拾级而下,雪白一道身形随了行走步步崩散,寥寥咫尺被生生拉长做天涯。
陆嘉弥知道,那是曾经的汀露。
也很快会是现在的自己。
归根结底,汀露是幸运的吧。
至少她死的时候,不是被万众期盼地死。
明明是她的生死关头,陆嘉弥却不自觉又想起了汀露——因为事至如今,她也只能在灰飞烟灭的汀露身上找优越感了,她虽然被万众惦念,可是毕竟已经回不来了,自己虽然被万众盼死,却最终还能活。
即使是从此只能以帝诸钟的灵识而活,却至少也是活。
陆嘉弥下意识想笑,却很快被逼兀而来的痛意迫得扭曲了脸。
为了她能更好融入帝诸钟,少辛不得不先帮她注入本该属于汀露的混沌镜之力,而后再送她入帝诸钟——好在当时混沌镜破碎,少辛霖均一人得了半片,足够帮陆嘉弥一道凡魂撑出不被帝诸钟碾碎的力量了。
然后,便有了陆嘉弥如今的酷刑。
好在她毕竟带了汀露的残魂,混沌镜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没有对她折磨太久,很快,这道术法便结束了——陆嘉弥低头再看,原本还飘飘荡荡的衣摆之下已经多出了一双腿。
挺好,起码最终还留了个完整人形,不至于死无全尸。
陆嘉弥又觉得好笑,可是这次,她连笑也已经笑不出来了——为了防止再生变故,少辛已经将对她的控制深入到了思想,她想很快,她或许就连陆嘉弥都不是了。
却不料最后的关头,少辛给了她一枚验生石:“我和他不一样。”
那是,曾经属于陆嘉弥的验生石。
“我素来是明码标价,公平买卖。”少辛笑得很满意,“你替我完成了这么大的事,我理应付你些代价——距你彻底融入帝诸钟还有三天,这三天我送给你。”
验生石坠落在地,小小一声,于她却已是入耳雷霆,陆嘉弥伸手去捡,才恍然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到最后,竟然是少辛,给了她一个圆满。
“多……谢……”
……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陆嘉弥考虑了很久,到底把第一天留给了月老。
“听说你已经摆平了少辛。”月老开口问的第一句便不出所料。
“如果是摆平,我就不应该还在帝诸钟,还是应该站到他旁边对你横眉冷眼。”陆嘉弥现在对月老的好感基本为负,回应起来也再不肯恭恭敬敬了。
“你果然对我很有怨言。”月老竟笑了起来,竟还可恨地维持着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温温和和。
陆嘉弥不愿再听他的粉饰太平,偏又有些不得不问他的问题,为免再度被他控制了节奏,索性自己先揭了开来:“你从一开始就想牺牲我了是不是。”
没料到她已经这么不留情面,本还打算再你来我往几番的月老停住了已无意义的试探,也淡了态度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测:“少辛告诉你了?”
“与他无关。”陆嘉弥定定看着自己已恢复无痕的身形,只觉十分好笑——她本该恨少辛,可到最后少辛让她活了下去,还给了她三天自由;而她本该谢月老,却又是他把她推到了这种万劫不复的境地,世事无常,还真是如此,“你答应了我会来,却食言了。”
“不会只是这一件事。”月老没有正面回答,但如此的质问方向,也基本昭示了她的结论的正确性,“你信了少辛,定是还发现了什么足够让你笃定的东西。”
“自然还有别的。”陆嘉弥答得不紧不慢,细看来,甚至还带了些尘埃落定的释然,“帝诸钟。”
这一次,月老没有回答她。
她竟也不恼,一字一句放得反而越发轻松,明明该是义愤填膺或至少悲痛欲绝的内容,听来却恍惚只是流云无踪。
而她也确实再没有什么愤怒的力气了。
“事实上,在见到少辛之前,我确实只以为你说全天下只有我能救她是因为我代替她做了汀露全部的宿主。”陆嘉弥觉得此刻是应该有个表情的,可是她找了好久,真的翻不出足以用在此时此地的神情,而只是空空荡荡地说下去,“我以为……只要我替她死了便能所有人皆大欢喜,少辛找回了汀露,你留住了将离,甚至我,也可以留一个可能,因为复活一个凡人比复活一个神简单多了。”
传音那头很安静。
“甚至因此,在见到将离之后,我还多此一举地帮你合理了你的缘由。”陆嘉弥便终于在那个始终如一的安静里笑了出来,“我以为你是想用我这个全天下最有资格劝她的身份去逼她,逼她在我替她死了之后放下前仇旧恨好好帮你。反正当时我也确实觉得,左右都要死,与其毫无意义地死,还不如为别人多留一个可能。”
“可到了现在,见了将离,骗了少辛,我才觉得,你真正要逼的,也从来只有一个我。”
月老依旧没有回音,而陆嘉弥,也已经不在乎了。
“你知道我想活下去,却也很清楚我活不下去。”明明知道魂魄姿态并无眼泪,陆嘉弥仍是伸手覆上了双眼,仿佛只要如此,就能和还是凡人时一样了,“你们根本都是一样的人,少辛早就想好了要用我这个宿主控制帝诸钟,而你想他反受你的掣肘,所以将错就错。”
“少辛是走一步看十步的聪明人,能和他联手至今而且始终不落下风的你自然也不会差,所以他想得到千年之后,你自然也想得到——逆行六界若想真正建立,就定要帝诸钟完完整整,而你们都很清楚仅仅千年根本不可能修复得帝诸钟完美无缺,所以你们都早早做了准备。”
“是。帝诸钟是被无数仙神合力打碎的,纵集我二人千年之力,也不可能修复到完美无缺。”月老应得很迅速,甚至还有心思帮她补足她未曾提及的细节,“但我们也不能再等了,耽搁时日越长,六界之主恢复越全面,我等行事便越发艰难。”
陆嘉弥也点头:“少辛毕竟占了先机,所以他既能以将离控制你行动,也能以罗刹地控制你插手不了太多,你出手太晚,又因了有求于人暂时落了下风,所以最终能用来控制少辛的只有一个你都不希望她回来的汀露。所以你只能把目光放在了千年后。”
“是。”月老甚至体贴地帮她接了下去,“我知道不论过程如何,结局肯定是逆行六界借帝诸钟之力重立。我与他联手的条件就是重塑六界,自不能碰好不容易建好的逆行六界,所以,能被用来摆脱少辛掣肘的就只剩下一个帝诸钟了……”
“而帝诸钟这样的神器,又只有同等级的混沌镜可以掌控。”陆嘉弥帮他再续回来,一点笑意千回百转,到底只成惨淡,“而我本该很清楚宿主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却也被你对汀露的用心,被你对我的重托迷惑,真觉得你的诚实是想要把我们两个都保下来——却忘了……宿主,本来就是计划好了要放弃的那个……而你早在千年前就选择了放弃我。”
“千年前……看来你知道的确实够多了,是我小瞧你了。”月老声音很淡,不是尘埃落定后不分悲喜的淡,而真正成了独属神仙的无爱无恨的淡,“所以现在,你想怎么样。”
陆嘉弥眸中终于晕出痛楚意味,可惜闭眼一瞬,已又是无懈可击一片无波无澜,“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当做你算计我这么久的报答。”
月老没有回音,难得的一片沉默,不知道该算是她猜中一切后的奖励还是对她临死之前的仁慈。
而陆嘉弥闻弦歌而知雅意,笑意竟也更浓了——虽然那浮在笑意之下的眉眼已沉曦光,枯冢入目一片荒芜,生无可恋,死无可求。
“放过我。”
“此事之后,无论我最后倒霉,被永远困在帝诸钟,还是另有机遇,侥幸逃脱了,你都要放过我。”
“可以。”月老这次答得很快,“此事过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给你自由。”
“你立誓。”陆嘉弥却不肯再轻易信他,定要逼出他一个无法回头来,“向天地立誓,如有违背,便生无可生,死不得死,求而不得,弃而难舍。”
“以霖均之名向天地起誓,少辛之祸结束后,必然还陆嘉弥一个自由,如有违背,便生无可生,死不得死,求而不得,弃而难舍。”月老深深看她一眼,到底,一字一句立了誓——不知算不算最后的仁慈,他定定看着陆嘉弥,竟又加了一句,“终究,是我欠你。”
陆嘉弥指尖刹那一紧,本已酝酿完成的一个笑意滞在眉间,却已不知该转做悲还是喜,茫茫然很久,才牵出一道渺渺叹息来。
“足够了。”